第16章

第二日一早用過早飯,果然先是聽見三春并黛玉的聲音在外面,不一會兒鳳姐并李宮裁也一起由着丫鬟們引了進來,鳳姐後面跟着素日不離身的大丫鬟平兒,一進門就笑道:“可得讓我見見皇後娘娘賞賜的好物兒。”說着推了把平兒:“我可是連人都多帶了一個來,少不得要吃個雙份兒才成。”

寶釵連忙起身把衆人往裏間讓,笑着接道:“既是鳳哥兒放了話了,怎麽着也得送一枝與平兒姐姐才是。”話音未落,那邊又是鴛鴦并金钏兒一起把寶玉和湘雲給送了進來,寶釵只佯做惱意道:“真真是個無事忙!哪裏姑娘們聚着便上哪裏尋他,再不錯的。”衆人皆笑她說的不錯,獨寶玉自己渾不在意,只跟蜜蜂見了花蜜似的奔着案上那一匣子宮花而去,且一支支取出來擺開與衆人裁判道:“老祖宗說了,怕你們搶花兒搶惱了打起來抓破臉,故此派我來做個公道。”

這十二支四季花卉宮花,每季三支,應對這三個月的花兒,惟妙惟肖,各不相同,只沒有香味兒罷了。寶釵想了想,又叫莺兒去開了匣子取出一丸那放了許久亦不打算吃的冷香丸。一個丸子有龍眼大小,只喊了小丫頭拿個杵兒來,下去一杵便搗得稀爛,暗暗幽香散開,似蘭非麝,竟涼森森,甜絲絲,又好像速水沉香似的,拟将拿十二個月的花兒香合在一處,每人再去聞竟又都不一樣了。

寶玉湊過來眼巴巴的哀聲嘆道:“可惜!可惜!好姐姐,竟是舍一丸與我嘗嘗可使得?”寶釵笑着讓丫頭将碾碎的藥泥重新搓出十二個小丸子一一塞進宮花底下的襯子裏,這花兒便與真的再一般無二。轉頭這才退了一步對寶玉道:“憑誰都吃得,只你吃不得。這乃是往年我在家裏時有人獻的方子,只治女兒家心火旺盛咳喘不息的,這多早晚誰吃它,只做個香料使盡了算了。你個男子如何用得!”

此時白鷺領着婆子們端了各色果子點心上來,行禮道:“回姑娘,這是咱們家酒樓新來的大廚子做了進上的。說是還沒往外推,竟先可着主子們嘗嘗鮮,掌櫃的專門派人剛剛送了來,還熱乎着呢。”說着将色色攢盒擺好任人取用,寶玉這才不再盯着寶釵讨要那冷香丸,伸手撚了朵做成櫻花樣子的三色小餅吃着玩。

因是才用過早飯沒多久,衆人只略嘗了嘗便有聚攏過去看那十二指宮花,探春便道:“竟不如取了寶玉那筒象牙花名簽子來,誰抽了什麽便取哪支,再沒有甚埋怨。”衆人紛紛稱是,寶釵道:“若只是平日裏行令兒使的花名簽子,再不必使喚人跑着來回取的。我這裏也有一挂,不過是舊日父親讓外面人兌了金子打的一套,家裏一時割舍不下便帶着北上了。”說着自去抱了個烏木筆筒出來,裏面果然黃澄澄金燦燦的一桶子花簽。

寶玉見了略皺皺眉,好在未說甚嫌棄黃金粗俗之語,倒是跟着他的晴雯喜道:“怪不得人人都贊寶姑娘就是個好性兒的佛爺,再體恤下人不過的。好叫我少跑一趟,省得腿兒都跑粗了!”李纨見狀笑着點了寶釵道:“可見是為人敦厚者必有長者遺澤,誰家常竟用了金子打這些玩意兒只是哄小女兒高興的,寶丫頭在家裏也必是孝順伶俐惹人喜愛。”

當下寶釵便讓人擺了圓桌子出來,又取出兩只骰子小聲笑道:“回去可不敢讓老祖宗并姨媽知道,少不得埋怨我帶着你們聚衆不學好兒!”其他人嘻嘻哈哈笑了分賓主坐下,莺兒站在一旁用個盒兒盛了骰子搖了搖,打開一看是個七,數着便數到李纨頭上,湘雲笑着嚷道:“可不是讓寶姐姐先孝順了一回!”

李纨一邊伸手拿着筆筒搖花簽一邊笑道:“可恨這雲丫頭的嘴,竟也是個不饒人的。”說着一只簽子“啪嗒”落下來,白鷺撿起來放在李纨面前,衆人一看,上面畫着一支老梅,寫着“霜曉寒姿”四個字,莺兒便從那十二支宮花裏取出梅花簪頭的,順手遞與随李纨一起來的銀蝶手上。

這邊便是李纨投了骰子,打開一看是個五,數來數去正數着湘雲,衆人哄笑,那湘雲倒也豪俠,伸手取過筆筒抱着搖動道:“這筆筒怪沉的,有些墜手哩。”未幾掣出一支海棠,上面寫了一句:“香夢沉酣”,翠縷也不用莺兒讓,自去撿了支海棠花過來簪在湘雲發間。

接下來擲了骰子輪着惜春,是一支荼靡;再接着是探春,伸手掣了一支出來是杏花;再下來便到了寶釵,莺兒替她掣了一支,衆人一看竟是寫着“豔冠群芳”的牡丹,俱都笑指着莺兒道:“可了不得,這恭維得你主子少不得年下要包個金锞子與你!”

寶釵笑着取了宮花,又擲到了黛玉,她也讓紫鵑替着掣了一只,竟是芙蓉。再下來迎春掣了山茶花,風姐掣了石榴花,平兒掣了桂花。果然剩下了幾只,寶釵便将一支水仙花的與了鴛鴦,一支菊花給了金钏兒,再剩下便分給其他跟着來的丫鬟。衆人玩笑一會子,忽聽賈老太太那邊傳了午飯,索性一齊将宮花簪在頭上約着往主院走去。

賈母見着姑娘們頭上俱帶着各色花兒,撫掌大笑對身邊琥珀道:“你記着喊了鴛鴦去我庫裏翻翻,往年那些花兒草兒的沒得白放壞了,趕着端午前清出來竟分與姑娘們玩兒去,小姑娘家家的就是要戴一些亮眼顏色才新鮮。”

待下晌寶釵回來,大管家帶了畫眉進來磕頭喜道:“姑娘,太太來了信,果然說是五月初和大爺一起上京。大爺院試已是過了,如今在外頭人都要敬一句薛秀才哩。”寶釵大喜:“今兒好事也忒多,院子裏凡當值的賞兩個月月銀,不當值的也賞一個月。另讓莺兒、白鷺去與老太太、太太報喜,勞煩大管家去與米鋪子說舍些米糧去濟孤院并幼慈局,另再讓撥了銀子去咱們家酒樓免三日的單,晚間請那大廚來我與他道惱。再者,把我素日帶着丫鬟們抄的經書并上實惠棉布料子去周圍寺裏布施一番,只當求個合家平安罷。”

登時滿院子俱沸騰起來,人人臉上帶笑,個個腳下生風。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子大廚就被請了來,蘇嬷嬷站在寶釵身後,婆子們忙忙擡上屏風,寶釵側着坐在珠簾後慢聲細語道:“勞煩師傅這三日掌勺辛苦。因着我哥哥真真是千辛萬苦方得了這麽個秀才,故此賀他一賀。無論南來的,北往的,只要安分進來便是上門的客,且好生調理一番,必有成本兒的好東西重謝。”

沈玉在外間站着只覺得這姑娘有幾分意思。她怕是早早就聽出來了聲音,借此機會喊了自己進來其意只怕也不光是道個惱而已。這未出閨閣便當家理事的姑娘已是少有,且她年齡尚幼又深具膽識,頗以為納罕。他拱了拱手打個千兒道:“秉姑娘,這有甚勞煩不勞煩的。咱就是做這檔子營生的,也是得了好處哩,必不會拿了東西就翻臉。”

這話說的有些怪,其他人只當是這廚子在表忠心。那邊寶釵卻早聽明白了,錦衣衛上門必無好事,但要是自家擦亮招子且聽着話,将來東窗事發時必不至于沒了下場。料他大小一個頭子也不至于騙自己個閨中弱質,且就算是騙了自己薛家又能如何?竟是胳膊拗不過大腿,不如早早打算了,總比抗拒到底最後得個從嚴從重強上百倍。重生一世,萬事只求個穩妥也就罷了。

當下計算停當,寶釵便端了茶道:“既如此,您且先去忙,少不得回頭重重謝您。只一個,這酬勞一時之間抽不出來,需得塵埃落定待我母親兄長上京後叫他押着送去。”沈玉在外間彎了彎腰拱手道:“無妨無妨,我家兄弟也多。憑姑娘這邊怎麽安排,倒是說一聲便是。”說完便辭了出來,一溜煙兒又往那皇城邊兒的五進宅子跑去。

到得進了宅子,沈玉扯着嗓子大一聲小一聲喊人,又是那柳子安走了出來笑着應道:“好你個夥夫,又跑來喧嘩于公堂之上,必讓你吃一次板子。”沈玉也不同他計較,只拉了人坐下道:“那薛氏女果然知道些甚麽,或不是有要命的東西攥在薛家手心兒,你只派了探子下去一路護送薛家母子兩個好端端進京城,後面再想法子把東西摳出來。”

柳子安聽完就着上下刮了他幾眼詫異道:“這合着不是你往日裏辦事的風格啊,她一個獨自住親戚家的姑娘,想弄出來錄了口供拿了證據憑你的手段不是輕而易舉?怎地這次突然這麽憐香惜玉起來?還說不是有些別的心思!”沈玉不耐煩推了推他湊過來的臉:“你甭給我打岔子,人是好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兒,又不是甚作奸犯科的人犯,既是已經吐口肯配合着咱們拿東西出來,又何苦把人往死路上逼迫?”柳子安只是一臉狹促,口中“啧啧”做聲道:“也不知那薛家女是個怎地花容月貌,竟把我們沈大人的魂兒都給勾跑了,少不得下次我去宮裏辦差的時候也要抽空看看。哎,不對,選侍取中的名錄裏好像沒有薛字,真真可氣!”

沈玉摸摸下巴道:“反正你先讓兄弟們去幾個給我盯住了薛家母子,好賴能有些線索,總好過現在兩眼一抹黑的無處下手。對了,內廷可有什麽消息傳過來否?”柳子安湊近他道:“皇後身邊有個女官可了不得的捅出了一樁陳年舊案,也是和先太子有些許關聯的。咱們安排的人慢了一步沒攔住,許是這幾日封妃的旨意就要下來了。上面那位如今連錦衣衛也不大信,又有諸皇子們動作越來越大,”說着他伸出巴掌比劃了個“五”字,另一只手比劃個“三”,頓了頓繼續道:“大早朝上戶部那位大人抱着柱子要撞呢,說是今年南方降水頗豐要趕在頭裏修一修河工,結果國庫裏等米下鍋實是拿不出來了,且還在鬧着。”

沈玉聽完咂摸了一下道:“那女官有甚背景?”柳子安一拍大腿:“着啊!說起來,那女官和這薛氏女還有幾分親戚關系哩,其母與這薛家遺孀乃是老一輩兒的王家姐妹,算來應該是表親姊妹?”沈玉便回他:“四王八公,連着金陵薛家和江南甄家,哪個不是老親?随便他們家什麽人都有些親戚關系,有甚值得拿出來說的。我且要回去忙活,你千萬記着剛說的事兒,莫扔腦後忘了!”說罷卷卷袖子便出去了。

話分兩頭,榮府這邊剛剛喜了一番親戚得了科舉的出身,東邊寧府突然半夜三更有人穿了白衣上門來敲了三聲雲板。老太太慌得還以為是怎麽了,忙披衣起來問過,原來竟是那邊賈蓉媳婦,被稱為小蓉大奶奶的秦氏突然亡殁了。比及送了報喪之人出去,賈母枯坐了半個時辰才對來勸的鴛鴦、琥珀道:“我素知她是極妥當的人,生得袅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平和,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若論得人喜愛,鳳哥兒也不及她,前日剛剛還道只是有恙,怎地就突然殇了呢?”

正怔忡間,又有婆子慌慌張張來報說寶玉不知從何處得知秦氏亡殁的消息,當即便一口血噴出來哭着嚷胸口疼,此刻屋裏正鬧着沒了主心骨故而來讨示下。賈老太太聽得更是五內俱焚,忙開了妝匣取出塊牌子交于鴛鴦道:“拿着去請供奉來,快去快回。”鴛鴦得令立刻喊來婆子帶了件披風就往外跑,只消片刻便請了當值的張太醫過來。又是好一番折騰,天色微明才算勉強安置住。

張太醫攜了藥匣出來,守在外間的鴛鴦立刻湊上前去探問,那太醫只笑了笑道:“哥兒無事,乃是一時急火攻心,氣血上湧所致,吐出來反倒比存在心裏強,此時已是醒了,正自己換衣服呢。”說話間果見寶已換了身素色衣裳出來,正嚷嚷着要去東府祭拜。賈母不依道:“那邊是剛咽氣的人,最不幹淨的時候,如何去得?”可哪裏拗得過寶玉,沒奈何只能多多命伺候的人跟着,又道是去了上柱香便要立刻回轉。

等得天色大亮,連寶釵這邊梨香院也得了消息,少不得出了份奠儀命人随着大溜送過去便作罷。賈家下人的嘴松,少不得蘇嬷嬷已從婆子們哪裏知道了點子秦氏身上的貓膩,當下死命攔了寶釵不許去:“憑她再高的身份兒,只犯了‘淫’字便再無翻身之處。也是與姑娘們一個警醒,立身持正方不怕鬼蜮诽謗,若是她身上幹淨,再不會如眼下這般死得不明不白。”後又聽說當夜就有個大丫鬟瑞珠一頭碰死了殉葬,另一個丫頭寶珠削了頭發入鐵檻寺守靈,梨香院更是關緊了角門再不往裏摻和。

秦氏亡殁第二日,又有黛玉突然發熱急病起來,症候既兇且猛,觀者皆搖頭不語,似是小小年紀竟就要不好了。賈母深恐病氣過給寶玉,滿院子一時又找不着安置她的地方,其丫鬟雪雁偷空敲了梨香院的門來央寶釵:“只求遠遠地弄間屋子給我們姑娘養病,碧紗櫥裏天天跟炸營似的鬧騰,為了東府小蓉大奶奶的事兒已是折騰了好幾場了。”

寶釵得了信兒,忙帶着蘇嬷嬷去尋了王夫人道:“論理這事兒我也不想管,然眼下阖府都在為小蓉大奶奶忙活,能略伸手為老太太、太太分點子憂也是好的。林姑娘這一病,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好,不若将她搬到我那裏照看着,又清淨,又方便,再者寶兄弟兩個人擠在碧紗櫥裏看着也不像樣。”

王夫人聞言當即大喜道:“我的兒,難為你這般又寬宏又體貼孝順明事理的。我替老太太,替你寶兄弟謝過你了。”說着領了寶釵去見賈母,片刻後便有數個婆子幫着收拾好東西一股腦兒将病重的黛玉就給送去了梨香院。

雪雁氣得哭了一氣,紅着眼睛站在碧紗櫥門口罵了一通,紫鵑生怕招了老太太不喜,忙拉了她走。兩個匆忙抱着黛玉的細軟趕過去,到地方一看寶釵已命人打掃安排好房間等着,黛玉正安穩躺在床上睡,蘇嬷嬷和莺兒坐在一旁守着。

“寶姑娘,奴婢與您磕頭了!”雪雁咣當跪了個清脆,腦袋扣在石板子上“硁硁”作響。寶釵忙讓白鷺扶了她起來勸道:“你們姑娘雖然是個兇險的急症,安安靜靜養一養未必就養不回來。人都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林妹妹後福且長着呢。”說着喊了婆子去請京裏有名的良醫過來號了脈,問清症候關照着開方抓藥,這才讓小丫頭子去外面買了藥回來熬制,只三五劑下去熱便退了,人卻還是昏昏沉沉。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時間線做下說明,秦可卿死亡這段時間原著裏有一句“黛玉回家了”,再出現的時候就是關于她徹底變成孤女的描寫,也就是說與此同時林如海死亡。我們這裏她往家寫了封信,但是人沒有回去,是不一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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