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管家得了消息喜不自勝,團團的沖寶釵作了兩揖才退下去火燒火燎的忙去了。這世道就是如此,哪怕寶釵勞心費力管了這麽多年的家,在管家眼裏薛家依靠的仍舊是大爺薛蟠。正主兒馬上要到了,那跟平日裏伺候大姑娘的勁頭根本不是一碼子事兒。
寶釵也犯不上因為這個惱他,笑吟吟轉頭只看着黛玉道:“我的卦再不錯,林姑父可不是來接你家去了?明兒一早我回去看看,且去你家瞅瞅好賴,有甚麽交代的?可別林姑父來了還要跟着你蹭岳母家的宅子住。”說着忍不住笑起來,黛玉只是不依的哼了兩聲,複又眼睛亮晶晶的走來走去道:“我父親日常起居亦不甚奢華,雖說祖上曾襲了列候,至父親這裏也收了回去,便也就是普通的詩書人家罷了。父親來京,必是已經派了老仆先來整治房子,也不要寶姐姐多麻煩,只略看看就是,再不濟告訴他們該去哪裏采買亦可。”
她三句不離其父,可見平日父女關系也是極親厚的,說了一會子兩人又商議着總得告訴賈家一聲兒,只怕賈母不舍得,一時之間說了又說,講了又講,還是忍不住即将一家團圓的喜悅之情,直說道夜深方才各自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寶釵黛玉一齊去給賈母請了安,尚未來得及說自家之事,那邊宮裏又出了旨意。說是體恤娘娘們與至親多年骨肉分離,特特允了她們回家省親,只一點,娘娘們總不好還回閨中居所,人多眼雜的生怕壞了宮闱秩序,故此但凡要接了娘娘家去的人家必得另起園林好生按制修建方可。賈母正喊了邢夫人、王夫人并東府賈珍繼夫人尤氏以及鳳姐等諸多女眷坐在一處商量着建園子的銀子。
寶釵黛玉坐在一旁聽了幾句,互相看了一眼,只見寶釵起身笑着福了福道:“既是為了接賢德妃娘娘家來,怎麽樣我們薛家也得表示一番。京中諸鋪子這一年的出息算來總有個八、九萬兩,我再添一添湊個整數十萬兩湊個份子錢,權當賀喜,再者也孝敬老祖宗一番。”語畢黛玉也袅袅娜娜起身道:“來京數月多得外祖母并舅媽們照拂,想來父親也極願意給賢德妃娘娘賀喜,竟和寶姐姐一樣湊個十萬兩的份子來,只那日娘娘來時可不能少了我們吃食,不然再不依的。”
鳳姐喜得扶着賈母道:“竟不知這裏還坐着兩個財主,可見老祖宗平日沒白疼你們兩個,少不得将來我也要端個碗天天去梨香院蹭飯。那邊飯食看着就養人,寶姑娘并林妹妹可不是比剛來的時候要精神許多?”樂得賈母摟着她直喊“猴兒”。
王夫人亦頗覺臉上有光,難得出聲道:“這也是寶丫頭和林丫頭念恩之故,咱們家的孩子再沒有那起子戲文裏說的白眼兒狼。”邢夫人坐在那裏寡着個臉只唯唯道:“我在家裏也不知這些,賬目尋常都是老爺自己管着,只按例領月錢用。故此……”賈母不等她說完直接對王夫人道:“你且去問了一共需得多少銀錢,娘娘的事非同小可,兩個丫頭都各出了十萬,我這裏便也拿二十萬兩私房出來,你們各房自己看着意思出。此乃合族臉上俱有光彩的,等過後再上趕着想來擡轎子也不得。”
王夫人忙起身道:“娘娘畢竟是二房出來的,我們不敢與老太太比肩,竟低上一頭,出十五萬兩罷。”尤氏一直不聲不響坐在旁邊,此時也起身道:“我們東府也不敢與老太太比肩,出十五萬兩湊湊熱鬧。”少傾又有四王八公其他老親聞風上門來,或三萬或五萬,林林總總一上午便湊了百萬之數,喊了管家将簽子遞出去,外間少不得要可着錢造。
寶釵見機便将後日諸親友進京之事禀報上去。賈母原是舍不得黛玉的,可一則父女團聚乃是天倫之樂,任誰也阻攔不了;再則,手裏剛得了林家小輩十萬兩的許諾,少不得心虛氣短,只沉了臉色揮揮手:“罷了,既是林姑爺高升,你且與你父親去小住幾日,家裏這邊派人去接可不準不回。”黛玉忙喜得起身福了又福,原本有些不足之色的臉上容光煥發,讓人見着眼前晃得直發昏。
也合該是她運氣來了,若不是一早寶玉說不知道甚麽好友死了忙忙跑出去,此時坐在席間少不得大鬧一場打饑荒。賈老太太何時能拗得過親孫子去?怕不是要下死力氣留黛玉。此番話即已說了出去,必是要放人的,不過今後常派人上林家叨擾接人罷了。
那邊王夫人本也有些舍不得寶釵,可又一想既不打算娶她做兒媳婦了,自然也沒必要非得攏着住在自家院子裏,少個人豈不是少茬事兒,院子收回來也省了一抿子支出。既是得了薛家的錢,這人也就沒甚要緊,不如放她去了,也免得整日勾着兒子想往梨香院跑。當下便點了頭道:“既是家裏已經收拾好了,便和你母親哥哥回去團聚,娘娘省親的時候少不得再接你們來見禮。”
黛玉并寶釵謝過賈母,又另謝了王夫人,兩處正頗有些傷感,那鳳姐跳将出來道:“好哇,你們兩個小蹄子兒,竟是一點也不謝我呢?白白心疼照撫你倆一場!”寶釵笑道:“二奶奶忘了,你在我那裏可是抽了支石榴花兒,如今還在你頭上別着。若是有了小侄兒不比黃金千兩強,你還得謝我呢!”喜得鳳姐走過來直戳她額頭,衆人紛紛合掌笑道:“這個公道做得,裏外裏都有喜事!中人少不得要吃個雙份兒!”
說說笑笑一通娘兒們且散了,賈母因心裏有些不虞着鴛鴦琥珀扶了去內室歇息,邢夫人到底吭吭吭着沒吐口說大房出個什麽數,沒人理她亦尴尬着回去了。王夫人領着寶釵黛玉往回走,一徑走一徑不住交代着:“後日既是親戚們都到了,必要來家裏吃頓洗塵酒才是。我晚間跟你們姨父舅舅說一聲兒讓他好歹空出功夫來,少不得也得讓寶玉從先生那裏請個假。整好又要給娘娘起園子,裏外忙忙亂亂的,你們各自回去還能落得個清淨。回去了若有甚麽拿不定的主意或是想吃的東西,只管讓人上門來,三節兩壽的也想着點老太太多來看看。将來你們青年姊妹且有聚的時候,只別當是這裏趕你們呢。”
寶釵黛玉紛紛搖頭說不敢。眼見着榮禧堂就在前面了,二人福了福同王夫人告辭,并肩帶了丫鬟們朝梨香院走去。等進了院子。黛玉忽的腳步就快起來,揮退下人一路進了內室竟喜得原地跳了兩下,頭上珍珠釵子叮叮當當掉了一地,連頭發散下來都不甚在意。寶釵跟在後面慢了一步,急忙轉身阖了門上前拉住她笑道:“了不得,竟是歡喜得瘋了!”黛玉這才頓住,雙頰殷紅,眼裏卻又含了兩泡淚珠子:“好姐姐,可不是歡喜的要瘋了?我最近天天想日日想,就想着父親何時接了我家去,哪知道今天就成真了呢!”
寶釵見她眼淚都掉下來了,忙把人按在窗邊的炕上叫她背過去坐好,又從地下拾起那幾根珍珠釵子重新給她梳好頭道:“可見人真真都是否極泰來的,你這不就等着親爹了麽。好了好了,病才剛好,切忌大喜大悲,等回家了請你來我家吃好吃的。行了別哭了。”黛玉這才收了收淚珠兒,坐在那裏一徑說些小時候的趣事,再不見平日裏好掐尖兒打趣人的模樣,滿身都孩子氣起來,直把寶釵看得拿她無可奈何。
一會兒歇了晌,寶釵起身讓莺兒去王夫人處說了要出門去薛家老宅看看,未幾周瑞家的跟了過來笑道:“太太說了,上次就是我伺候姑娘出去的,這次還叫我吃這個好處。咱們何時出門姑娘只管示下,色色物品都是備好了的。”寶釵笑着吩咐了外面馬車等着,還是帶了白鷺登車而去,周瑞家的跟着就進了馬車,大喇喇找塊地方盤腿就坐下。
車夫穩穩的往前趕,車裏面周瑞家的有事兒沒事兒找些話說。無非就是些娘娘少時在家裏的趣事,或是帶姊妹們玩耍,或是教導寶玉識字,言辭間頗以為得意。寶釵也不去攪她的興致,垂着眼睛狀似聆聽,實則心思早就跑到了九霄雲外。且不知這個把月沒見哥哥變成甚麽模樣,母親身體是否,還有他們安置好以後如何将梨香院裏藏着的賬本子送出去。她曾領着白鷺大致盤了盤這筆子帳,幾年功夫千萬兩本該用在堤壩上的銀子不翼而飛,其數額觸目驚心,也不知今年這南方的雨水能不能止住,否則恐怕是要東窗事發。正盤算着,周瑞家的猛然止住話頭子,外間車夫也勒了把缰繩避讓道路。
原來是路對面來了一輛華蓋車,打出的燈籠上寫着北靜王府字樣,薛家的車按律合該讓路,一車人且安安靜靜等着。那北靜王府的車走得甚是緩慢,兩車錯身間薛家人只聽得細細唱曲兒的聲音,過了一會子待對方儀仗跟着全過去了,車夫方才甩了個響鞭催馬兒揚蹄。這邊周瑞家的撇了撇嘴道:“好叫姑娘知道,我那女婿子在外間弄了幾個店鋪賣些古董文玩之類混口飯吃是以消息靈通,都說北靜王在府裏不知養了多少姬妾,家裏沒個長輩管着如何使得?如今好人家的姑娘誰願意跳進這個泥坑。”她絮絮叨叨的說些旁人家事說了一路,寶釵俱沉默待之。
進了薛府在的巷子,馬車又走了幾步就停下來。白鷺頭一個受不了開門直接跳下去張傘,周瑞家的有些讪讪的扶了寶釵下去自己跟在後面。不必叫門自有家下人擱外間守着,大管家出來迎了自家大姑娘進去,又安排個婆子陪着周瑞家的坐在花廳吃茶,與上次來的氣象亦有不同。
大管家打了個千兒道:“回姑娘,庫房已經修繕清理出來了,屋子裏頭也按照姑娘上回說的擺設齊整,後頭您看怎麽安排?”寶釵看了看主院,指着庭前空空蕩蕩的地方道:“這裏白可惜了的,回頭等有空閑了你們弄一架子紫藤或是葡萄點綴着,花兒果兒俱能入食。明兒一早就派了人去碼頭上勤謹些來回跑了打聽,母親與哥哥一到必是先要去賈家給老太太請安。你只管讓人在後面把行李拉過來安置,留了給親戚們分送的禮物并随身兒用的東西即可。那邊我已是與賈家老太太并姨媽分說清楚了的,因着賢德妃娘娘的緣故湊了十萬兩的份子錢,咱們去拜一拜就家來。”管家磕巴了一下着問:“姑娘,這銀子現下賬上倒是支得出來,只是得姑娘留個信兒好叫公中知道。”
寶釵點了下頭:“我且寫個條子與你,這銀子先從京城鋪子的總賬上沖出來,回頭再着公中填補。賈家眼下乃是咱們靠山,如何能得罪?少不得錦上添花一番。再者,即便我不吐口,待母親來了姨媽親自張口可就不是這個數了!”大管家這才應了個喏,複又說起下面的事兒:“那林家的宅子小的已派人去看過,雖說有些年久失修,然積累在那裏擺着,稍加休整便可,已經安排了小子跑腿帶路,必不會讓姑娘大爺在親戚家面前沒臉。”寶釵又點了下頭道:“你辦這個我放心。”
說着進了書房看了兩本帳又寫了支錢的條子,寶釵起身道:“讓車夫把我送到林家宅子去看看,成了直接回賈府。明兒碼頭上有信兒了快點來報。”管家應了下去安排,寶釵這才回轉了去找周瑞家的道:“周嫂子,出門前林妹妹交代我去給她家看下房子,咱們且多繞這一圈,誤不了你的差。”這便複乘了馬車又往城東去。
這京城裏,本就是西富東貴,南貧北賤的格局,薛家宅子與林家宅子恰好隔着皇城一個西頭一個東頭,繞路走了一個時辰便到了。林家此時正忙碌着,提前得了消息也只安排二哥嬷嬷在外間候着。
“我們老爺說了,薛大姑娘和我們姑娘乃是金蘭之契,來了這邊就只當是自己家,且省下那些個俗套,只管進來便是。”這嬷嬷言語間有幾分意思,看眼神兒也是個再清正不過的,比之黛玉身邊的王嬷嬷不知強去多少裏地。
寶釵沖她點了下頭,跟着進了花廳坐下道:“你們何時進的京?竟不去賈家探探你們姑娘!”那嬷嬷極氣憤道:“怎地沒去?我們老爺膝下就只姑娘一位子息,怎麽樣也不敢忘的。每每去了賈府不是說姑娘不得閑就是主子沒工夫,把禮一收人就撂在旁邊不聞不問,也不能杵在門口和親戚鬧不是?”寶釵就道:“這幾日賈家确實忙亂,先是東府的冢婦殁了,緊接着西府二房的嫡出大小姐又封了妃子,許是怠慢了你們也有的,明兒等林姑父到了你再好生與他分說,雖說有報喜不報憂一事,但也不可藏着掖着。”
那嬷嬷應了一聲,帶着寶釵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把人送出來。寶釵指了自家派來的小厮道:“有甚在京中跑腿兒指路的只叫他去,偷懶不好使了只管回了我抓他去打板子,我這便回去好叫林姑娘安心。”裏間有媳婦子忙遞出一個包裹道:“這都是臨時準備了求薛姑娘捎給給我們姑娘的衣服,外祖母家再不會短了我們姑娘吃穿,可這也是家裏的一番心意,還望薛姑娘周旋周旋。”
白鷺走上來接過去包袱安放好,又回頭把寶釵扶上車,周瑞家的一直坐在車裏就沒下去,倒也省了不少事兒。車夫一揚鞭子,馬兒“嘚嘚嘚嘚”小跑着朝榮寧街去。榮寧兩府的位置亦是靠着東頭,因此只一刻便到了,走到側面下車進了梨香院,正撞上寶玉從裏間氣沖沖出來,雪雁在後頭跳着腳和紫鵑急。
寶釵且不留寶玉,只喊了小厮跟着人務必給送回去,複又讓人喊了今天守角門的過來。下人們推推搡搡一會子壓了個婆子近前跪下,寶釵定睛一看竟是個賈府安排來使喚的粗使婆子。薛家在這邊的下人走了一個出來道:“禀姑娘,原來守門那個小子今兒正好歇呢,因此換了這個婆子暫時看一看,不想就讓寶二爺溜達着進來了。”寶釵只瞥了她一眼,那媳婦子就縮了回去再不敢出聲。
寶釵只按捺着心頭火道:“讓她給我跪在這兒,什麽時候知道錯了什麽時候起。另把那小子給我叫來看着門兒,等家去再交給母親發落。”又掃了一圈重下人道:“薛家本就是商戶出身,出門行動間生怕人說門風不嚴內帷不修。你們不想着幫主子分憂,一個個只想着混過一日是一日,老大一個外男在我院子裏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只怕叫人說嘴的地方少是不是?明兒萬一叫他進了內室卧房,我一根绫子吊死了了清白,你們有一個算一個全家都別想跑!”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