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倒V]

當下衆人吓得紛紛跪下磕頭道:“再不敢了, 今兒實是沒能攔住寶二爺, 俱是我們的疏忽, 姑娘随意責罰便是,再不行說這麽紮人心不吉利的話。”連着蘇嬷嬷也忙出了來哄了又哄,勸了又勸方才把人拉進屋去, 外間下人們這才敢起來,都恨不得啐那賈家婆子一口,只圍着她指責。

寶釵叫蘇嬷嬷哄進內室, 猶氣得胸口一團火似的燒。喘了好一陣子才平複下來喊了婆子道:“把那守門的婆子送回賈家,只說她夜間賭博吃酒叫拿住了。其他院子裏見着寶二爺進來不曾勸阻的俱革一月米銀長長記性。頭一次第二次暫且算了,我這裏還住着客人的客人, 又全都是姑娘家, 一個個眼睛都叫豬油糊了?真把那賈家二爺攆出去我會罰誰?至多看在姨媽臉上嘴裏說幾句罷了。主子養着你們竟就是掃掃地,往後那眼裏沒活兒, 心裏沒成算的少給我在面前酸這個酸那個,打量着誰不知道呢!”一頓潑潑喇喇發出來把下人各個吓得瞠目結舌, 再不知自家一向穩重講究的大姑娘也有這麽厲害的時候。

那賈家的婆子跪了半個時辰就叫蘇嬷嬷帶人拉着送回賈家了,寶釵又叫帶她往王夫人處去道個惱,自己把門一關進了內室, 只聽後面雪雁還揪着紫鵑不放呢, 忙忙喚了莺兒過來一問這才知曉早先一段公案。

原來是秦可卿出殡那日寶玉去送了靈,路上剛巧遇着北靜王,北靜王見他生得讨人喜歡,說話也溫和有禮, 一時高興便将身邊戴着的一串紅鹡鸰珠子賞了。這邊寶玉回來聽說黛玉大好,立刻巴巴的拿了這新得的愛巴物兒過來讨好,恰好今兒守門的是賈家的婆子,見了自家的鳳凰寶貝蛋可不是屁颠屁颠就把門給開了,還走在頭裏給人帶了段子路。等寶玉進了院子見着紫鵑,又叫一路領着就進了後院內室,方才見着黛玉。

黛玉見着他本也是高興的,然則這人先是拿了串珠子出來沒頭沒腦跟私相授受似的,後來又弄明白連珠子也不是他自家的,而是外頭不知道甚麽外男身邊穿戴的東西,當下就惱了。林家再怎麽不濟也是世代列候的清貴門第,哪裏又真在乎一個實權都沒有的閑散王爺?拿這麽個人的家常東西過來,當真不是故意惡心人呢麽!黛玉直接就把東西摔了扔出去,口裏氣哼哼嚷道:“這都是甚麽臭男人用過的東西且拿來搪塞我!”

那邊寶玉也惱了,甩手就往外頭走,這才在門口和剛回來的寶釵撞個正着。原本他想着寶釵怎麽也得留上一留,得個臺階全一下面子也就罷了。怎料人把臉兒往旁一扭,直把他給閃在庭前不上不下,一時左性上來幹脆不管不顧埋頭就跑。

寶釵這才弄清楚了頭裏的牽牽扯扯,先讓人把兩個還吵着的丫鬟喊出來一人分一個角落呆着清淨點,又開了自己妝匣取出皇後娘娘賞的那對紅鹡鸰珠子手串兒往黛玉那裏去。進了偏院果見房前散了一地珠子,一個粗使丫頭正費力巴拉的撿呢,見了寶釵忙俯身行禮問好。寶釵對她道:“罷了,這東西撿好了找個繩兒重新拈起來,還給府裏寶二爺去,回頭讓你姐姐們再給你弄個串兒帶着玩。”丫頭答應了這才等人通報一聲進了內室。

裏間王嬷嬷正圍着黛玉說着什麽,隐約能聽見甚“忍一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不得老祖宗要定下姐兒和哥兒”之類不三不四的話,寶釵掀了簾子進去驚得那嬷嬷縮手縮腳縮進牆角裏賊眉鼠眼的往外觑。

黛玉已是哭得兩只眼睛跟桃兒似的腫,寶釵命莺兒上前服侍她洗臉更衣,坐在放在黛玉坐的地方也不出聲,只曲起手指慢慢在桌面上一下一下的敲。敲到約莫二十來下,王嬷嬷掌不住出來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奴婢這不也是為了我們姑娘好麽?左右想着也就只能這樣兒了,還不如成了事将來也能把這些遮過去……”

寶釵當下拿了桌上一套茶杯兜頭蓋臉往她身上砸道:“我道是你們姑娘怎麽總蔫蔫兒的一點也沒朝廷二品大員嫡女的架勢,就你這麽個往後叭嚓的奶嬷嬷,一點子正主意都不出。成事兒,成甚麽事兒,你還當自己是個老紅娘了?也不臊得慌!我且不動你,等着明兒林姑父到了看你有個甚下場。”那王嬷嬷聽了吓得心膽俱裂,跪在地上一徑哭喊着求黛玉饒她一命,黛玉洗漱更衣回來聽了只哽咽道:“我倒是饒了你,誰又肯饒了我!竟交給父親定奪吧。”說着不去看她,寶釵便喊了幾個婆子把人拖下去堵住嘴好生看守,複又從袖子裏掏出串紅鹡鸰珠子手串與黛玉道:“這是先前皇後娘娘賞的彩頭,我有兩個,且分你一個拿着玩兒去。王嬷嬷之事莫往心裏放,自有林姑父來了與你主持公道。哭成這個樣子,明天見了林姑父我可怎麽交代?本想着讨賞呢,這下子不吃板子就算饒了我。”

黛玉噗嗤一下笑出聲,複又恨恨道:“我還當寶玉待我有多真心呢,行動間竟是一點腦子也不過。萬一他日叫人翻出來我這裏竟不明不白藏着外男的東西,別說清白了,身家性命也保不住。這嬷嬷也甚是可惡,一向是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指望她能有蘇嬷嬷一半兒也不能夠。”

寶釵攜了她往自己屋裏慢慢走,正房垂花門下邊兒一邊站着一個的正是雪雁和紫鵑。白鷺正站在雪燕對面和她說什麽,紫鵑這裏半個安慰撫恤的人也無,看着怪可憐的。黛玉遠遠的走過來,也不看紫鵑,只喊了雪雁跟着伺候,扔着那丫頭獨自一個站着更顯尴尬。

兩個姑娘說說笑笑過了傍晚,一齊用了飯方才散了。黛玉回去的時候才帶上紫鵑,半晌無語,待紫鵑抖得跟篩子似的方開口道:“明兒我父親既來,你是個什麽想法呢?是要回老太太身邊,還是跟着我?若是回老祖宗身邊兒且好說,若是跟着我,少不得禀過父親把你的身契要來。紫鵑姐姐,我恍惚記着你是賈家的家生子,父母兄弟具在這邊兒。”

那紫鵑聞得黛玉也不斥她也不罵她,立時哭得聲淚俱下,抽噎好一會子才道:“姑娘,奴婢知錯了。一沒小心就入了邪路,竟幾乎毀了主子一輩子。方才蘇嬷嬷見奴婢可憐與奴婢講了些先人故事,這才曉得好歹,往後再不敢如此自專。”黛玉本意是想着借機敲打敲打她,豈料這丫鬟自己個兒明白事兒了,當下也不好再說甚麽,只板着臉道:“這往後不往後的,我也說不準,少不得明日要将此事回于父親決定,你且先下去,讓雪雁上來伺候。”紫鵑沒奈何,只得恹恹退下。

片刻後雪雁在門外喚了一聲,得了應允方才輕手輕腳進來,待阖上門低頭小聲道:“姑娘,奴婢今兒是不是給您闖禍了?”黛玉斜飛了她一眼,一個沒忍住露出點子笑意道:“平日裏也沒見你這麽厲害過,我還得謝你呢,要不然裏子面子都得掉地上讓人小瞧了去。”到底是從小一起的,言語間肆意許多。那雪雁福了福道:“往日奴婢只說姑娘也太好性兒太讓着賈家人了,故此總有些憤憤不平的意思。今日白鷺姐姐拉着奴婢說了許多,這才知道了姑娘的苦衷。果然我們在下面做事的站得低也看不了多遠,只顧眼前寸許,每每都給姑娘惹了閑氣來。”說着說着臉就紅了,黛玉也紅了眼圈道:“你當我還如在家一般是個千金大小姐?母親在時總與我說些外祖母家與旁人不同之事,此乃國公府第,咱們又是客居,少不得退一步自己哭哭便罷還能怎地?”

主仆二人抱頭痛哭一番,又想起明日林如海一行便要抵京,少不得走了覺又湊在一處叽叽咕咕好一會子,直至過了二更将近三更才躺下歇息,第二天又早早起了來去尋寶釵等消息。

話分兩頭,且說薛太太這邊。兒子薛蟠府試一過,沒幾日便是院試。院試乃是學政大人主持,着過了府試的學子們審個應對再要其按律制首詩,少不得黜掉幾個濫竽充數踩了狗屎運的家夥。薛蟠在家裏呆着跟了萬先生老老實實背過一本小學生的《千家詩》并《笠翁對韻》,就拿着這個底子往上面靠,哪裏想到竟然又是一次就過了。他哪裏想得到先生原就已經猜到他那府試是怎麽過的,院試只要別說些不中聽的話斷然不會被黜回來。反正薛家又不缺那些祿米廪銀的,不過得個出身罷了,中不溜兒低低的過了方才襯意,是以也算是皆大歡喜。

府試結果一出來,薛家就着自家巷子口擺了足足三天流水席,雞鴨魚肉樣樣俱全,只要打這裏過的說上句恭賀的吉利話就能坐下吃上一頓,半個金陵城的人都往他家去。

薛太太了了心頭大事,女兒那邊又來消息說選侍雖然未被取中,可也得了皇後娘娘青眼帶了彩頭回來。喜得她即刻喊人開庫房将點出來的東西一一打包收拾好,又讓夥計去碼頭安排船只,少不得要趕在頭裏去京城與女兒團聚。再則姐姐王夫人且又來信道其女元春入了鳳藻宮做娘娘,那外甥寶玉少不得也是位國舅爺了,竟又起了把寶釵嫁過去的年頭,巴不得就飛進京裏将事情定下來。

薛家火燒火燎的收拾東西安排鋪子,好些人等着瞧他家笑話。蓋因薛太太不是個會當家的——金陵老王家的姑娘,未出閣的時候家裏那也是氣象萬千,哪裏會因着銀錢的事兒犯愁,跟她說一個雞蛋值十兩銀子她也能信。後來下嫁進了薛家,先前已故的薛老爺且不敢讓她受累,還是同養着個閨中姑娘般伺候着。裏外裏薛太太支撐家業也就是薛老爺故去,寶釵昏迷醒來這半個來月,就這,家裏營生稀裏糊塗就叫她折騰的被人騙去了幾乎四成。此番薛太太打算着就要把姑娘嫁進賈府,更要在京城給兒子尋一門好親,這金陵老家這輩子喘氣兒的時候指不定還回不回呢,是以下定主意想要統統出手出去換了銀錢帶着北上。

一時間金陵城裏不知道多少人打着注意想要狠賺一筆,還是薛蝌在外面交往的朋友好心傳了話進來,登時一家人唬得心裏咯噔一跳。薛蝌不好去說她,只得把這事兒捅給了薛蟠知道。薛蟠自打認認真真背了兩個月書,外加聽着萬先生講了《律》和《例》,整個人靈泛不少,呆還是呆,莽還是莽,可到底總算弄明白好歹了。一聽此事當時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礙着是自己親老娘發作不得,只把二管家叫進來罵了個臭死,當晚又去了薛太太主院同她纏磨一番,将老爹留下的印信紙箋統統要了過來密密收起,只待進京都交給親妹子定奪。

他倒是想得清楚,自家見了算盤能直接一頭睡死過去,上上下下也就妹子寶釵還能盤活這偌大家業。雖說薛蟠又混又蠢,但總歸一點極好,那便是待親媽待妹子着實用心,是以壓根就沒想妹子外嫁會不會分薄了祖産,只想着她既有能為又有這個心,便由着她去,連萬先生知曉他心中想法後都忍不住啧啧稱奇,有道是再泥豬癞狗般的人也有那麽點子能看的地方,古人誠不欺我也!

等薛蟠死乞白賴求着薛蝌幫忙把自家鋪子盡數盤點一番攏了賬本,時間便已近了五月。薛太太火燒眉毛的急,薛蟠索性一合計就犯了混,硬把二管家留下管着鋪子,又央了薛蝌今後還如同此前商議好的那般一季入京一次,自己帶了母親并堂妹寶琴租了五艘大船搬空老宅倉庫就這麽稀裏馬哈往京裏去。好賴薛家大庫裏就沒什麽進不得眼的東西,就讓母親在船上挑出來标了簽子此物贈與何家何家,他倒也不吝啬。

有這麽一出拉扯在裏面,是以進京的腳步就慢了。恰好金陵往京城水路過揚州的時候遇上了大雨,這就又耽誤了幾天。薛蟠自己是不急的,他巴不得留寶釵多在家裏呆上幾年呢,且不想就把妹子便宜了個白身的小白臉兒,薛太太從來就沒拗過兒子過,他現在又有了出身更是難以管束,主意大得很!母子倆天天也不紅臉,就這麽磨磨唧唧磨磨唧唧來回叨叨這點子事兒。

因是靠在揚州的碼頭避雨,此間兒巡鹽禦史林如海恰好要進京面聖述職,官船的幡子一打出來少不得薛蟠要遞了帖子上門拜見這前、前、前、前、前不知道不少榜的探花老爺以全禮數。那邊林如海接了帖子且聽了下人禀報,立時笑出聲來:“我道是誰,原來是他!這個秀才的笑話兒夠笑一年的,做文章竟是句句可着差不離兒做,卻又叫人挑不出大毛病,也不知是何人調、教出來。”因又想起前番女兒來信亦有頗受薛家大姑娘照拂之語,是以也沒擺甚官威,讓管家把人直接請進來,一口一個世侄哄得薛蟠渾身軟綿綿的。

以林如海的眼力,自是一眼就看透了這薛蟠肚子裏其實無甚墨水,無非是把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罷了。然則這位也是官場淫浸數十載曠達通透的老姜,明白有些人于讀書一途确實不開竅,能背書背到如此純熟,可見也是着實下了苦功夫的,因此倒也沒有厭惡薛蟠,只覺得這小孩子一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樣子可笑可氣又可嘆,也不知這樣蠢的人如何好端端長到這麽大的,真真是傻人有傻福。

他也不與薛蟠說那些個經濟文章、仕宦前途之類,只溫溫和和問了薛太太好,又勉勵一番,直把薛蟠激勵得眼淚嘩嘩,恨不得跳進水裏以證心跡,複又不經意道:“說來你我兩家卻也是通家之好。先內子的娘家便是京城榮國府的賈家,小女自去歲也寄養在外祖母膝下教導,可巧世侄姨媽也歸于賈家,聽說侄女也在賈府做客,與小女感情甚睦,堪稱金蘭,可見這世間緣分是早就寫好了的,說不得如何就在此處遇見你家了呢。”

那薛蟠一聽這裏頭還有妹子的事兒,立時耳朵都豎起來聽着,見林如海說了一通妹子好處,馬上與有榮焉連腰板子都挺直了不少道:“可不是!我那妹子也是少見的爽利能幹,家常上下大大小小的事,但凡有不懂的只管問她,保準一時三刻就給你理得順順溜溜。”說着又聊到賈家,薛蟠只撇了撇嘴道:“也不知那戶人家有甚好的,聽說諾大個男孩子都十來歲了還整日在內帷厮混,好在我妹子另居別院,門兒一鎖且不管他們裏頭人頭打成狗腦子。”連薛蟠這傻子都這麽說,可見女兒信中所說之事句句屬實,恐怕少不得還瞞了他些甚麽。林如海心裏有如一團亂麻,面上依舊好聲好氣打發了薛蟠,回頭就喊了心腹交代:“我在這裏且跟着薛家一起走,你趕到頭裏去,進了京只管在市井間打聽打聽賈家諸事,還有去替我送信往這幾家,少不得将來要用上。你且去吧。”心腹收了信下船便往官道上一路疾馳暫且着不提,這邊林如海就慢悠悠穩如泰山般把官船幡兒一打,待雨勢稍小便浩浩蕩蕩和薛家船隊一齊往京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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