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倒V]
河工之事, 一個弄不好便會動搖國之根本。今有北部西部諸多蠻夷亦虎視眈眈,內裏只要一出個岔子露出虛弱之像,外敵必然揮兵南下, 界時就真招來天大的禍事了!
想到這裏,林如海急忙先行下跪請罪道:“請皇上責罰, 臣有負聖恩,于江南多年竟是未曾發現這其中的端倪!”到了這個地步, 皇帝也氣不起來, 只叫他起身:“不搭卿的事兒, 你在江南主管鹽政,最多協理個漕運, 這河工上下又未曾過你之手。喊你來不過是想知道些江南各地細微之事, 以便估摸一下那些失蹤的金銀隐匿何處,少不得要發出來以充急用。”
林如海起身沉吟片刻道:“啓禀皇上, 其中頭緒還得錦衣衛的沈佥事回來問過話才能理清。只說眼下,江南必是已經起了水患,為防民變可酌情調動附近駐防待命, 另有米糧藥材赈災之物須得備齊。無論如何不能起亂子為上, 再有邊軍亦應加倍提防, 至于貪墨之事必然牽連甚廣,慢慢查訪才是要緊。”皇帝聽完不置可否,應是不大滿意可一時又無其他辦法,只淡淡道:“卿之想法與閣老們一般無二,只這銀錢從何而來?”
一時林如海并四位閣老心裏俱想着你把那些煉丹的道士都遣散自然就有錢了, 可誰也不敢說出來。今上年紀越來越大,脾氣也逐漸孤拐,心裏拿定了主意那是一絲兒都不帶變的,就算事後覺察許是不美也要挺着面子硬杠,底下的臣子便也順着大多願意說些奉承話,說不出就幹脆閉嘴。
林如海頓了頓拱手道:“皇上今日吩咐六皇子之事可是與充盈國庫有幹系?”原本大家都想着皇帝不過随便找一閑差安排長大的兒子,現在算來說不得有甚特別心思。只這六皇子出身一般,平日亦不顯眼,人說起來只有一句沉穩孝順罷了,對皇子而言并不是甚麽上評。當今膝下八子,刨去幼年夭折的,以及前頭沒了的義忠親王,還活着的青壯子嗣只餘四位,眼下風評呼聲俱佳的乃是甄貴妃膝下所出之四皇子,比之剛剛接觸政事的六皇子二者不可同日而語。
皇帝面色稍稍好了些,雖嘴上沒透出什麽,但表情說明了一切,幾位閣老都是成了精的老姜,自然也明白了上頭的意思。便有劉大人站出來表示內造胬幣采買的賬目确實需要清一清,以免諸皇商家有負皇恩,又有李大人說宗親勳貴的子弟最近很有幾個在京城裏惹事生非,可見也該帶着他們一起“為國分憂”,越說皇帝的表情越好,最後點頭道:“朕的意思諸卿必然明白了,林卿留下,其他幾位先回吧。”
閣老們俱都明白林如海曾是皇帝放在江南的耳目,依次行禮後紛紛告退,騰了地方出來。帶衆人退去,大太監戴權親自守在門邊往兩頭看,林如海這才又鞠了個躬道:“皇上容禀,若說這河工上失蹤了的銀子,只一處人家能幫忙尋着,不妨召體仁院總裁甄應嘉甄大人入京對奏。再者也是給老臣一個申訴的機會,方顯當今寬厚仁慈。”
河工一事林如海說不知道情有可原,畢竟不能越權,但甄家要說不知道看客們都是要笑的。金陵左右一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甚麽事兒不得甄家點頭?哪怕是上京遞個本子,甄家不答應保管你出不了金陵省。表面上看林如海這是在給甄家求情,實則是将甄家家主架在了火上烤。若是甄應嘉一動,甄家在江南的掌控勢必削弱,那姓沈的佥事更可從容行事;可他甄應嘉也沒理由拒絕上京自辯啊,難不成還真認了這樁罪證?
先前林如海差點沒讓甄家暗地整死,若不是挂念着深陷賈家來信哭訴的親姑娘說不得就玉石俱焚魚死網破了,此時林家已是緩過氣來,待他或是過繼嗣子或是安排女兒招婿,總有重新生根發芽之勢。既然錦衣衛把手伸進了江南,甄家遲早都得跌個大跟頭,林如海毫不介意自己做那個一腳把甄家踹下去的。都說讀書人含蓄內斂,你要招了他少不得也給存在心裏,總有一天得找補回來要你好看。
早先現甄家老夫人曾是當今的乳母,地位非比尋常,當今上位後數次冊封,累進為奉孝夫人視如親母,尋常人誰敢動她?又有甄家曾在江南多次接駕,從皇帝那邊看一家上下着實盡忠職守用命當差,怎地不喜?是以大家都知道甄家早就有了二心亦不敢揭開口子,只甄貴妃一人嬌滴滴掉上幾滴眼淚兒便前功盡棄,誰又做這出力不讨好的事來!
現如今這事兒可就不一樣了,除了他甄家,林如海再想不出誰能只手遮天做了這樣的事還能嚴嚴蓋住,林如海這般想,旁人自然也能想到。只要皇帝信了,那甄家就相當于被掀掉了一張忠君護國的畫皮,哪怕奉孝夫人尚在也無計可施。屆時無論查明是誰在上頭示意,伸手動了河工銀子的且跑不了一頓重責,怕是至少十年內甄家在朝中子弟俱是廢了。依當今的壽數,十年後皇帝早就換人做了,縣官不如現管,誰還會把金陵甄家放眼裏!早年甄家得罪的對頭估計早就摩拳擦掌等着跳出來呢。
正是想了這些林如海才決定将火點起來,勢必要把甄家這棵參天大樹一把火燒成焦炭。
外頭薛家且不知這些朝堂上的事兒,只今日內務府傳出消息來說要與各采辦家核對賬目,薛蟠忙回家眼巴巴尋妹子讨主意,寶釵笑着讓白鷺将早已盤好的賬目款項及做平的新賬本取出來交予他,又反複交代:“這些都是核清楚了的,中間有些款子不大對,且不會有人問,若是問便只說是早年守孝時的,保你平安。”要說薛蟠最信的莫過兩個人,頭一個是林家姑父林如海,再一個便是同胞妹子寶釵,當下他也不多問,只帶了來福來旺兩個背起賬本就往內務府去,果然順利非常。
寶釵想得好,既然這後頭示意做空薛家的人敢這麽幹,肯定是已經将頭裏的路子都踩平了,不然還沒撈夠本就叫人從賬目上揪出錯兒來弄倒了薛家,這豈不是白費這麽大的功夫?未到四王八公氣數已盡的時候薛家且散不了,是以做事亦從容許多,再無往日焦躁之感。
那頭薛蟠銷了帳,帶了兌出來的款子溜溜達達沿着大路往家走,冷不防後頭來福來旺大聲呼喝,他還沒反應過來呢就叫人一把從馬上抱着腿給薅了下來。幾個穿着短打的人蒙了臉從巷子裏鑽出來,拖了薛蟠跟拖頭待宰的豬似的往小路上鑽,來福來旺不敢耽誤,忙一路大聲呼救着追了上來。
一進巷子薛家主仆三人才發現對方乃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兩個小厮一個叫人當頭一棍子砸在肩膀上登時就動彈不得,另一個叫勒了脖子做不得聲。眼看來旺翻着白眼都要蹬腿兒了,一個穿大紅衣裳的人蹭地騰空而下,腰後一把短柄厚背直刀“唰啦”抽出來噗噗噗數刀就将蒙面之刃盡數捅倒,後頭又有幾個人如狼似虎般撲上來将人盡皆按住,這會兒薛蟠才抖着手腳把頭上蒙的馬岱子摘下來扔到一旁喘氣兒。
“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公!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下輩子做牛做馬也得報答您!”薛蟠都快叫吓尿了,說話跟宰了一半兒的雞似的,沈玉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少不得失笑心道這薛家真有意思,兄妹倆謝人都一個套路,這輩子實惠半點不給,直接把你一竿子支到下輩子去。原來他都回京好幾天了,指揮使的意思是報他尚未回來,且冷眼看看這幾日都有甚麽牛鬼蛇神跳出來作妖,好巧不巧果見騷亂又起,順便在大街上救下了差點叫人綁走的薛蟠。
他只冷了一張臉板着,自有下面的力士報出來:“這乃是錦衣衛辦案,即叫我們佥事揀着了,那就一起回北鎮撫司留個口供。”薛蟠這會都軟了,一見這俊俏青年竟是傳說中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慫兮兮站都站不起來,還是來旺揉了脖子過來将人扶起,少不得跟着去了北鎮撫司的衙門。那頭來福叫人卸了半拉膀子已是叫個千戶帶手下送了回去,薛太太一聽兒子被錦衣衛帶走,登時昏闕過去,還是寶釵又安排大夫又安排婆子伺候又親自上來才問清了事由。
一聽哥哥當街叫人綁架正好被錦衣衛救下這才進的衙門,寶釵忙一疊聲喊蘇嬷嬷準備紅包,又翻了點心果子攢了滿滿兩盒做禮,好生請那送人回來的千戶吃了回茶,應将東西塞過去才開門恭送千戶回去複命。
家下人催得急,大夫來得也快。先是看了薛太太,大夫只道無甚大礙,留了安神定心的丸藥,又開了道藥湯,教了婆子丫鬟推拿之術,這才提着藥箱去外頭院子瞧來福。那來福脫了半邊袖子扭過去,來照顧他的人略略幫着将上衣褪下一點,只見肩膀上頭紅紅紫紫腫了老高,大夫上手微微碰了兩下便斷定鎖骨叫人打斷了。好在此處骨頭雖然斷了卻也沒劈開,就這麽好生養一養數月即可痊愈,只這期間做不了事而已。
寶釵聽了下人禀報,先命人拿錢送先生出去,再喊莺兒和婆子出去抓藥,又叫了兩個沒總角的小厮進來交代道:“你們倆,一個等大爺回來暫時跟着跑跑腿兒,另一個去照顧來福,跟他講要吃用甚藥品食物的只管說,差事也定然給他留着,月銀翻倍照發,只安心先把傷養好,養好了就叫他回來。”
等家裏諸事料理妥當了,寶釵又請了外頭一直候着的大管家進來道:“大爺今兒去衙門與上頭銷賬,回的時候遇上了歹人,恰好叫錦衣衛的大人們揀着給救了,是以也被帶去輯錄一番。你管好下人們的嘴不行亂說亂猜,再親自去一趟接人。那地方不好明着給錢,去咱們酒樓知會一聲兒,先支些現成的果子帶去,往後若有那邊大人們去了只管免單。”說罷給了對牌下去,大管家忙忙先去接人,果然先去酒樓帶了半車各色幹果蜜餞做謝禮。
到了地方,大管家大氣兒不敢喘,塞給角門上門子一角銀子才報是今日險被綁架之事主家的下人,那門子眼睛跟能扒皮似的上下掃了一眼道:“擱這兒等着!”轉身往裏頭報信兒。跑入後堂,沈玉已是先把抓找的一幹匪徒送進去交代一番,正和薛蟠一問一答,旁邊書吏且憋着笑低頭奮筆疾書——那薛蟠都不用多問,稀裏嘩啦把今兒一早出門吃了什麽都講得清清楚楚,打他進北鎮撫司幹活兒起就沒見過這麽樣的人,逮着錦衣衛的佥事也敢擦前蹭後跟個巴兒狗似的賣好兒。
沈玉正煩着呢,門子進來小聲跟他如此這般報了一回,沈佥事如蒙大赦擡頭對正說到合賬時候偷吃了甚麽點心的薛蟠道:“行了行了,少說廢話,後頭你只講怎麽出的門怎麽叫人拖進巷子。”薛蟠哼哈着點了頭道:“昂!就這麽着,銷過賬帶了家下人出來,走了兩刻,先聽見下人呵斥呼喊,還沒明白呢腦袋一懵就叫拽下馬拖走了。”說完生怕沒交代清楚,不等張嘴只聽救了命的恩公直接堵了一句:“閉嘴,你家來人接你回去,快點走吧,那個下人我留着問話。”
薛蟠這人糙兮兮的毛病多,但有一點,念恩。聽得沈佥事要放他家去,差點沒搖着尾巴撲過去抱大腿着道:“恩公!今兒您救了我呢,若是不報答下輩子必得變個大王八,家裏老娘也饒不得我,且請您去家下用個便飯,也好謝您一番。”沈玉頭疼着只想去查查這貨到底怎麽考得個秀才,忽又想起那薛家大姑娘前後兩次送出來的賬本子,說不得河工一案後頭還得叫她做個人證。即是如此,不如順了這薛大呆子的意去他家略坐一坐,往後也好上門請教,省得老是半夜翻人家院牆,萬一叫五城兵馬司拿住了豈不是淪為萬年笑柄。想到這裏,他點頭道:“那便與你去一趟上門拜訪老夫人一番,也好叫老人家安心。切讓你家下人進來等着,待錄了那來旺的口供一起動身好了。”說着打發門子下去讓人先進來。
大管家帶了兩個夥計将半車幹果蜜餞直接卸下來搬進北鎮撫司,把個門子并一起過來帶路的小吏看得一頭霧水。管家忙嘿嘿賠笑道:“我們家主子說了,且得好好謝過諸大人救命之恩,貴府乃是最剛正不阿之地,尋常金銀怕污了大人們的臉面,因此只叫我們撿了家裏最好的果子送來,又說但凡在薛家酒樓用飯的大人們只管用,賬都由主家抹了,千萬莫與我們客氣!”
門子轉轉眼睛,只把人交到小吏手上就回去繼續看門,想着等輪休了定要去看看真假。這薛家倒有意思,京裏諸高門大戶,哪怕得了錦衣衛的好處也避之唯恐不及,北鎮撫司衙門開張這麽些年估計也就只着一戶商人家裏還惦記着要酬謝恩人,想來亦是懂得人情世故的清正人家。小吏帶了管家坐到茶水房等着,出去喊了幾個不當值的力士進來拎了幹果蜜餞每個班房兒分上幾把,最後還剩了大半口袋送去給救人的正主兒。沈玉這邊也問完了來旺,又叫人與他主仆二人驗過傷,這才合上卷宗本子準備下衙。那頭剛好有人敲門進來送了半口袋果子,薛蟠蹲在一旁聞着味兒了點頭道:“唔,這定是我那妹子的主意,謝人的東西且得實惠才好。您嘗幾個?”
沈玉哭笑不得捏了一個吃了,這蜜餞的做法還是他在酒樓裏假扮廚子的時候傳出去的呢,和自己家裏頭味道一個樣,酒樓掌櫃的賣一小碟且要收上一兩銀子,聽說直接拉了半車過來,這薛家也是極有意思的了。當下他也不多說,起身就朝外走,薛蟠憨笑兩聲忙跟在後頭,脖子上用過藥纏了繃帶的來旺也忙跟着自己主子,生怕薛蟠再鬧出笑話來惹得沈大人不快。
原本這錦衣衛佥事實屬正四品武官,然本朝重文輕武,加之賈史薛王四家同氣連枝,薛家下人平日擱外頭見着四品武官頭都不一定低的。今日因着家主獲救,大管家并來旺等人且把姿态擺得極低,聽說大爺邀請恩公家去吃飯,立時拍了跟來運果子的小厮打馬先跑回去交代廚下整幾個硬菜,這頭簇擁着沈玉和薛蟠騎了馬一路順順當當就回了城東邊兒的薛家老宅。
沈玉到得薛家宅子巷口左右掃了兩眼,幾個錦衣衛的探子佯作無事挑着扁擔正悠悠然往外走。薛蟠未來得及說什麽就見正門大開,二管家并幾個婆子擁了個中年婦人哭天搶地撲出來抱着薛蟠就一聲兒一聲肉的哭,不知道的還當這呆子怎麽了,連沈佥事都掌不住往旁邊多讓了幾步。
作者有話要說: 補齊了。
無責任小劇場,幾個人的內心劇場如下:
薛太太:額滴兒砸啊,這是糟了多大的罪,別是膘都讓人揍下去了幾分!
薛蟠:我很好啊,我沒事兒啊,有飯沒有?餓了!
沈佥事:太丢人了......這家人有毒!別看我,我不認識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