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倒V]
要說萬先生來尋薛太太給林如海傳話也是趕巧。只是楊睿楊傳胪那邊覺着事情不好, 一早把姑娘送去南陽王府轉頭便尋林如海把要相看之話挑明了, 想着四皇子怎麽着也不至和個皇商家搶人。況且南陽王府他這輩庶子裏頭生了姑娘的又不止一個, 做個皇子的良妾呢,将來說不得就變成了人上人,且有的是姑娘巴不得替換了去。
他只道現南陽王妃只是帶幾個侄女兒去南安王府玩兒, 哪曉得內宅裏頭有那麽多叫人說不得苦楚的勾當,一時疏忽險些釀成大禍。擱南安王府門口接姑娘回家時便見自己女孩兒和裏頭一個容長臉的頗有些水火不容的意思, 悄悄一問才知,若不是恰好遇上薛氏女仗義出手,只怕今日不把女兒送入四皇子的後院,就只有送她進庵堂一輩子青燈古佛了。楊傳胪膝下只這一根獨苗,妻子數年前便撒手人寰, 父女兩個相依為命, 直把這姑娘看得如同命根子一般, 叫人這樣設計陷害, 哪裏還能忍得住?他且不和個小丫頭置氣計較,只盯了南陽王妃道:“多謝嫂子對你侄女照拂, 這片心思省了給旁的女孩兒身上招呼吧, 或不是我去問問祖宗,今後家裏竟別叫庶子生出來!”
這話頂風且能沖得人滾一溜小跟頭,南陽王妃何時吃過人這樣嗆的?且又是在外頭, 說話的又是小叔子,又不能與他理論,只得拿帕子捂了臉含羞帶恥一路往車上去。楊睿見她進了車廂, 打馬在後頭又來了一句:“好叫嫂子與兄長和老太太帶個話,我姑娘已是由禮部尚書林如海林大人做媒說了人家,今後得留在家裏預備嫁妝呢,不知道府裏給出多少公中?再者,往後有甚賞花兒的問柳的宴,少再來攀扯,南陽王府女孩子都沒了不成!”回頭把絮萦往馬車裏一藏就叫車夫開路,滿肚子裏頭咬牙算計着非得叫薛家認了這個兒媳婦兒不可。皇子怎麽了?我寧可把女兒給個商戶之子也不願叫她入那虎狼之地。當今且還活着呢,再不好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兒,一個個急得跟那竄天猴兒似的,萬一要是壞了事,豈不是白拿了旁人孩子往火坑填!
一路氣哼哼往家走進了門忙一疊聲喊了丫鬟婆子圍着絮萦直轉,生怕她心裏再有甚不痛快的。楊絮萦笑着哄了父親幾句,回房換了身兒輕便家常衣服,抱了暖手的捂子才又往書房去尋人。楊傳胪此時已命廚子做了兩碗熱熱的湯面端上來,一見女兒進來忙連聲對她道:“趕緊的,過來坐下喝點熱乎湯水暖暖身子,這天寒地凍的,能吃甚麽好席。”楊絮萦走過去坐了道:“那南安王府裏頭專門點了火龍,一點不冷。倒是珍珑腦袋上挨了一棍子,回頭叫大夫瞅瞅,要不是她忠心護主并那薛家妹子來得及時,今日說不得就栽了。”說着抱了海碗抿一口放下,細細将今日這一串子事枝枝葉葉均說與楊傳胪聽。
父女倆把各自把海碗清空,今兒這些事兒才算講完,楊傳胪放下碗道:“不料薛家這個女孩子竟還有幾分俠義心腸,女肖母,想來薛太太也不是個難相處的,最後竟是薛蟠乃其家中異類了。不過好歹人現在也有個禦賜的出身,家財萬貫,在京中也大小算是個香饽饽。好不好的日後再慢慢調、教,總比與人做小強上百倍。哪怕皇家的妾,終究也只是個妾罷了。”說着從書架上拿了幾個本子下來翻開指與楊絮萦道:“當初你母親的嫁妝,此時盡數交給你,還有這些年為父攢下的兩個莊子,雖說不多好歹算是個私房。手裏有錢心裏不慌,不能什麽都指着婆家給你辦好。另有,若是有甚聘禮,父親也不要,都給你充到嫁妝裏帶過去,莫教人小瞧了。”絮絮叨叨念了許久,好似明天姑娘就要出門子似的。楊絮萦伸頭一看,只怕老爹是把十之**的家産都給了自己,當下就不願意:“爹,八字撇成撇不成還另說呢,您這是想着攆我出去然後上街喝西北風啊?莊子鋪子您都留着,薛家潑天的富貴,咱們帶什麽都不入人家的眼,又何必為難自己打腫臉充胖子。”兩下裏推拒了好一會子,家下人忽然來報:“禀老爺,林大人家的管家求見。”
這會子已經有些晚了,楊睿忙打發女兒回去歇着,自己對下人吩咐:“快請林管家進來。”絮萦從後頭直接往後院兒走,少傾臨大管家便進了門沖楊傳胪打千兒:“楊老爺好。我們大人叫我來傳話,說是薛家上下喜得不能更喜,或明天或後天,不拘哪一天帶薛蟠上門兒而來給您問好。您看哪天方便?”楊睿心裏道我哪天都不方便,嘴上不得不笑着讓林管家坐下,寒暄幾句才把話頭拐到薛蟠身上:“都說薛家子有些呆,只不曉得呆在何處了?”
林管家笑了:“我們老爺說您必是要問這個。只說那薛蟠,呆就呆在一根筋,與讀書一途完全沒甚天賦。但又是一重好處,認住一個人必是掏心掏肺,他家常伏低做小哄了妹子老娘高興,是個極孝順孩子。再有,我們老爺說了,這人慫,只管頭一回治住他,往後指東絕不往西。”楊傳胪也笑了:“倒是個好孩子了,毛病且不大。”說着又問薛太太,林管家拱拱手道:“薛家這當家太太,原是金陵王家的女兒,其兄便是如今管着九門的王子騰王大人。他們四王八公各家之間常有兒女親事,薛太太便下嫁到了金陵薛家。這太太耳根子軟,不是個有主意的,家裏全靠女兒打理。薛大姑娘倒是這個!”他伸了根拇指拇指比劃一下:“不知将來哪家不計較出身的求了她去,管叫出至少三代好子孫。少不得這幾年便要出閣子,必不會讓令愛無地回旋。”
楊睿道:“這個我們倒不擔心,姑娘總要嫁出去,姑嫂彼此相處不過一兩年,誰管家誰理事不值當争什麽,只這薛姑娘脾性如何,可是個好來往的?”他心下暗道哪怕薛大姑娘是個厲害的也無妨,畢竟人正,性子硬一些或許更好。林管家笑眯了兩只眼回他:“您只管放心,這姑娘再無人能挑出她不是的,且與我們家縣主亦極為投契。”楊傳胪這才放心,暗道家裏人口簡單也是好處,薛大姑娘一嫁出去,薛家便只剩兩口人,婆婆又是個耳朵軟好糊弄的,只要攏住薛蟠,自家姑娘過得怕不是能羨慕死旁人。當下總算放心道:“後日家裏得閑,只單等林兄和那薛家子了。”林管家終于得了回複,忙起身拱手作個揖辭了出去,楊傳胪少不得再想想萬一嫡母叫人來問起女兒婚事該如何搪塞。
且不說南陽王府并楊家那邊如何折騰。薛家這頭一早得了信兒,薛太太先忙忙亂亂給預備了禮,到了正日子又早早過去把兒子鬧起來。衣裳換了有三四套,最後給薛蟠選了身兒靛青的箭袖長衫,好歹顯得人細溜挺拔點。薛家兄妹兩個都生得白,叫這顏色一襯看上去竟還有了幾分端方君子的溫潤模樣兒。寶釵幫着選了塊“福壽雙全”白玉挂在腰帶上,又叫拿了新近剛繡好的歲寒三友荷包給哥哥用,真真是一家齊上殷殷切切只盼與他娶房好妻。
薛蟠自己還傻着呢,只道說是林姑父說了個姑娘與他,美得不得了。等換好衣服看着到點兒該往林家去了,方才迷過來又慫了道:“萬一人家相不中,怕不是要是打我出來?”寶釵心下暗想你且不知讓人相看了幾遍了,要不然在大慈恩寺時那楊姑娘為何平白過來尋自己說話?恐是已經找機會看過哥哥,又想知道薛家各人都什麽脾性罷了。當下只說好聽的哄他:“論理,我哥哥如今大小也是個官兒哩,再不會打你。只別亂說話便是,順着林姑爺話往下說,不知道說甚就別出聲兒,喝茶。”旁的這個那個哥哥又記不住,幹脆不如就坐實了人憨厚木讷之處,總比腦子缺根筋強。
好說歹說,總算是哄了薛蟠出門,兄妹兩個一齊往林府去——寶釵只說去拜訪黛玉,實則給哥哥壯膽,免得他半路慫了跑回來,那才是把人丢外面去了。走了快半個時辰才到林家,寶釵遠遠在書房外頭福了福便跟婆子去內宅尋黛玉說話,薛蟠眼巴巴看着妹妹潇潇灑灑一走了之,擠着眼睛傻笑一回,傻得林如海都不想看他:“把你那臉上收一收,笑比哭還難看。人楊傳胪乃詩書傳家,姑娘在家裏看得如珠如寶般,且便宜你。将來或有甚不懂的亦可去問你岳父,總要提攜幾分,只別虧待了人家女孩兒。”薛蟠沒聽明白這話裏的意思,反正只管老老實實搓搓臉皮崩起來,理理衣服跟着林如海便騎馬又往楊家去。
這邊寶釵跟着婆子一路往內宅走,轉過夾道,又過了一扇垂花門,便看見紫鵑在旁邊候着。那紫鵑見了寶釵忙圍上來福了福,邊退開引路邊道:“可算把寶姑娘盼了來,我們姑娘一早問了好幾回呢。”說着往前又走了幾步方來到一處精巧院子,進門只見枯木怪石,飛泉鳴玉,層巒疊嶂,郁郁蔥蔥,再走近些才發現這地底下竟和南安王府一般修了火龍,熱氣一哄不少花草反倒欣欣向榮。黛玉正帶着雪雁在廊下逗弄一只紅嘴綠鹦哥,鹦哥吃了瓜子兒長籲短嘆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其言語間竟同黛玉平日說話一般無二,道不盡的诙諧可笑。
黛玉逗了鹦哥,聽見紫鵑脆生生道:“姑娘,寶姑娘來看你啦。”忙轉身定睛一看,果然是寶釵正打垂枝子淩霄下頭進來,立時高興迎過來:“寶姐姐,今兒是那陣風,叫你一早遞了帖子來?”寶釵虛虛戳了一下她額頭道:“好狹促姑娘!來看你也有一核桃筐子話等着。”正說話間,一只貍花跳到欄杆上拱背沖着上頭挂的鹦哥直哈氣,那鹦哥只長長“嗐”了一聲,貓兒還當是灑掃婆子來了要管教它,忙伏低身子“咪唔,咪嗚”讨饒。黛玉就指了貓兒道:“原來竟也有人治的了你!”
寶釵就笑着轉身往外慢慢兒走,邊走邊道:“可不得了,竟來不得!”雪雁忙笑着上來扶了寶釵就往屋裏去,口裏嚷嚷:“真真是,早上也不知道姑娘念叨了幾回,怕不是寶姑娘都要以為着風了吧?這會子又厲害起來。”寶釵就拿帕子捂了口鼻道:“可不,一路上淨打噴嚏,幾次都說要回去,又想着好些日子沒見林妹妹,這才勉強來着。快快上碗熱姜茶,不然就要訛了。”說笑着紫鵑抱着個大銅壺複又過來:“姑娘,寶姑娘,外邊兒到底涼些,趕緊進屋,熱姜茶有得是,喝不完今日就把人扣下,甚麽時候兒喝完甚麽時候才肯叫姨太太接回去。”
黛玉這才笑了抱起貍花往屋裏讓,寶釵與她一前一後進了東頭朝陽廂房。屋子裏比外頭更暖和,少不得都把外頭大衣服去了才在炕上坐下來。寶釵見炕桌上擺得盡是些散碎料子,都是些家常緞子用的上品,看上去卻又無甚打眼的織法花色,當下詫異道:“你弄這些作甚?也太碎了,只得做些小荷包并扇子套。”黛玉笑道:“原來寶姐姐也就不周全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外祖母家二姑娘竟已說了人家,昨兒探春來信兒托我幫着弄些簡單針鑿與她,權當做姐妹之間添妝了。我想着,既是要做了放進嫁妝裏,頂頂好是些平日用得的,這才巴巴兒讓丫頭子專門翻這些出來,再拿了整塊兒的賠她們便是。”說着又翻出一摞花樣子,盡是些喜鵲五福壽桃之類讨喜的家常紋樣。
寶釵聽了便擺弄着尋出一張玉蘭花的樣子,又從碎布堆裏尋了塊月白的出來,上了繃子用筆細細畫上去,攤開與黛玉看:“這麽着,配個珍珠白和松煙色,整好能弄個團扇面兒。”黛玉湊過去,兩個人頭碰着頭看了一番道:“果然極清雅,不如再叫莺兒打個月白的流蘇墜子配一套。”當下寶釵便一疊聲兒喊外頭坐着玩兒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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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兒在外間聽得喊她,過來一看滿口答應,尋了個矮墩兒坐在炕邊上,找好顏色便劈開絲線上手,除了午膳時分直做到下晌,除了要的月白色流蘇,又撿着能壓得住的顏色多多做了幾個,前面傳話說是薛大爺來接妹妹了才罷手。寶釵包了才做一半兒的扇面對黛玉道:“剩下的我帶回去做,既叫我知道了,少不得也要與迎丫頭分擔一二。到時候親戚間走的禮盡是些虛的,且不如針鑿女紅實惠。再與她弄兩床被面兒,也不叫覺着欠人情。”黛玉點頭道:“極是。”
等外頭婆子又來催了一遍,寶釵才與黛玉作別,又抱了貍花狠狠揉一通方告辭離去。等出門見了哥哥薛蟠傻樂着騎在馬上,便知道這八字或不是撇好了一撇出去。
早上薛蟠跟了林如海上楊家拜訪,一路記着妹子交代過不會說話就不說,反倒套了楊傳胪喜歡。他心下暗道這薛蟠看上去還算白淨,雖說有點呆,但濃眉大眼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比之其他勳貴子弟且不知好到哪裏去。問了幾個學問題目,雖說不能對答如流,到底聽出來平日是下過功夫,書本背的爛熟,便知确如林家所說這孩子盡力了。這世上畢竟人無完人,瑕不掩瑜方為正理。當下楊傳胪冷眼又看了薛蟠言行舉止,只見他前後跟着林如海伺候,果如弟子侍師般勤謹,問他家人也能看出是個有心的,當下便在心裏點了點頭。到得晌午,楊睿苦留了林如海用飯,席間薛蟠表現的亦可圈可點,索性楊傳胪便與他道:“雖說你已經有了個禦賜的出身不必再下場,然學問一道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又是在禮部當差,更需上心免得叫人恥笑。恰好我當年修得乃是禮,有空你便來我府上修習修習。你師傅當初治的經,入內閣都盡夠,然教導你未免大材小用了些。”薛蟠不知其意,聽說又要念書心裏幾乎哭出來,又不敢強辨,只起身拱手揖一揖算是應下,楊傳胪便更高興。
等飯罷辭了出來,林如海笑着斜了薛蟠一個白眼:“你小子倒還乖巧,若是說甚不想念書之話,這媳婦兒竟也不必娶了。”薛蟠憨笑一聲道:“姑父,多虧我妹子出門交代了,不會說話就別說呢。”林如海又回頭看他一眼意味深長:“你真真是托了你妹子的福,且得謝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