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見無甚幫得上忙處, 沈玉便告辭回去。薛蟠把人送出門, 再轉回正院這時候熬的藥已經得了。絮萦招呼着丫鬟端藥進去服侍薛太太用過,到下晌時候看着果然好了許多, 一家人這才放下心,仔細安排下人服侍薛太太按着藥方慢慢将養。

薛太太這一養便是半個月,所幸一日比一日好。原也就不是甚大症候,無非人年齡大了,總有些受不得累。之前提心吊膽盼着薛蝌回來,見侄子回來那口氣便松了, 又鼓着勁兒開了大庫折騰一番, 到底撐不住得躺下歇一歇。便是這一躺,各親戚家女眷也都陸陸續續上門瞧了她一番,見床前兒女環繞紛紛嘆她命好, 孩子孝順又能幹。

到得七月底,薛太太才算痊愈,眼看又是榮府賈老太太壽辰。從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止, 榮、寧兩府齊開筵席。頭一日請皇親、驸馬、王公并諸公主、郡主、王妃、國君、太君、及夫人們;第二日請閣下、都府、督鎮及诰命等;第三日便是七月三十, 請的乃是諸官長及诰命,并遠近親友及堂客;初一大房家宴;初二是二房;初三東府賈珍并這邊賈琏;初四乃賈氏合族湊了與太君賀壽;初五又是賴大、林之孝等家□□面管事人等共湊了讨喜的一日。七月二十五那一日薛太太還躺着,寶釵便做主将薛家的壽禮送過去,這麽多東西總不好上門做客的時候再拉過去堵了人家門兒。又不好趕在上面前頭,因此也是派了夥計在街面上盯了幾日。

大管家回來的時候只道賈家如今忙亂的緊,堂屋內設下大桌案, 鋪了紅氈,将上頭賞賜并諸親戚家送的精細之物擺在上面,等着賈母有功夫就過來瞅瞅消磨時間。寶釵不耐煩聽他數上皇、太上皇後、當今并已經成了太妃的元春都贈了何物,只吩咐把家下大庫的帳目做清楚便打發他出去。

上輩子因着薛家一直住在梨香院,後來又搬進大觀園的蘅蕪院始終沒離開賈家地盤,因是以第一日宴請那些皇親、太君們時候寶釵亦在,還和黛玉、湘雲并探春一齊被喊上去見了回外客。說來也怪,當時大觀園裏女孩子除了湘雲無一人定親,賈老太太也不着急讓女孩子們出來多見見人,叫問起來也只以“女孩兒們羞手羞腳不慣見人”為由折了過去,仿佛混不介意孫女們婚事。留在家裏留來留去的,到後來賈家衰頹各個俱無甚好下場。

先不提這個,如今薛家住着自家在京裏的宅子,自然只在三十日這一天赴宴。到了正日子,寶釵硬壓着薛太太躺了不叫起那麽早,卯初才起身裝扮,東西俱是齊備的,薛家又無甚品級無需按品大妝,換上預備好的衣裳首飾,大概上些妝粉胭脂妝點氣色便可出門。廚下早早炖了些好克化的早膳端上來,用過後薛家大小主子分坐了兩輛車出去,薛蟠、薛蝌照舊騎馬跟在車外。等辰時二刻趕到榮府儀門處,恰好比林家的馬車早了一點兒。時下風氣品級越高的來的便稍晚些,薛家剛好卡着點到地方,薛蟠還能留在外頭與林如海問個好。林如海與薛太太拱拱手,請她今日在園子裏關照一下自家姑娘。薛太太依倚着一個媳婦子,與他點頭微微福了一下算是應下,林如海方才又拱手作別,順道兒帶了薛家兄弟一塊兒往寧國府那邊去。這幾天誰都知道她如今大病初愈,因此也不敢耽誤,賈家站在外頭迎接客人的內管事見客人們寒暄得差不多了,忙上來引着往園子裏走。

今日來的大多是與賈家關系親近之人,不是老親也是官長,堂客們進了榮府這邊先去了綴錦閣閑坐吃茶,年輕女孩兒們便進了園子尋處得好的玩耍。寶琴急着找岫煙要去看她好不好,寶釵少不得與薛太太告假,又帶着黛玉,三人一塊兒往園子裏走。原本薛太太讓絮萦跟着姊妹們一起進去看看新鮮,怎奈絮萦只是笑,竟守着不放心不肯去,便也罷了随她。東府賈珍媳婦尤氏見了便笑道:“這孩子生得怪俊的,比得上我之前那個薄福的媳婦兒,難得又心善孝順。她這孝順也不是一味盲從敷衍了事,竟是真把姨太太做親媽看,故此才一心不肯離了你。難不成我們下頭坐了一群夜叉,能把你母親捉了去?”旁人都笑他狹促,絮萦抿嘴笑道:“既然珍大嫂子問我呢,必是要答實話出來。我這出門時候可是立了軍令狀,若服侍不好母親管叫回去吃爺們兒姑子們的白眼兒吃個夠,如今如何敢怠慢?好容易叫我出來孝順一回,必得讓我母親萬事妥帖才可,只別笑話我年輕任性。”

衆人都笑贊她敦厚,賈母坐在上頭也招手讓絮萦走近些仔細看看,方才摘下玻璃眼鏡兒對薛太太道:“真真是個好孩子,平日竟都不知道,不然早聘到我家裏來,還是姨太太眼睛利,給蟠哥兒娶得了這樣好媳婦兒。”說着對坐在下首的鳳姐道:“也虧得這孩子沒來咱們家,不然你這鳳辣子見天叽叽呱呱嘴巴子不停的,怕是要失寵。”鳳姐就起身拉着絮萦非叫她坐在自己旁邊:“我且可得看住薛兄弟媳婦兒,今兒必得瞧瞧你有甚地方強出我的,都叫老祖宗嫌棄我了!”旁人都笑她作怪,絮萦還是只抿了嘴笑,全無戲弄之意,反倒叫鳳姐高看她一眼:“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兒’,寶姑娘便是個八風不動的穩重妥當人兒,姨太太偏讨個媳婦兒也是周全的,叫人到哪裏眼饞去!”又是一番說笑,方把這一段放下。

這邊太太奶奶們聊些家下事,那邊青年姊妹們見了又是別一番熱鬧。

寶釵三人進去先是遇着湘雲,便約她一起去尋岫煙,不巧岫煙這一日在妙玉處坐,湘雲就道:“我偏不去與那妙玉來往,吊着兩只眼睛只往上看,見了誰都是‘俗人’不‘俗人’的,她倒是不俗,可也別依着旁人家裏還要埋怨人主人俗了她去。”寶釵擡手戳了戳她額頭:“你既知她性子如此又何必說這些,說了好似你們兩個隔空吵架似的。你既然不去便先往園子裏去玩兒,帶好丫頭子。我可聽說你上次在這裏酒吃多還在花園子裏睡着了,也不怕着涼。”說完湘雲便紅了臉央告道:“好姐姐,千萬莫說出去!以後再不敢這樣,沒臉見人了。”寶釵佯怒嗔她道:“你知道便好,累了就往你自己個兒在這裏的院子去歇,別再莽莽撞撞的。”說罷才放湘雲自往園子裏去。

且不說湘雲那邊,這頭寶釵寶琴和黛玉轉道往栊翠庵去,此處綠樹如茵古意盎然,轉過外面造園子時候做出來的矮山,果然看見幾間精巧屋子,岫煙的丫鬟篆兒正坐在外頭和幾個妙玉身邊服侍的人一起吃東西。這些丫頭見了寶釵等人,忙起身福了福,又往裏頭通報:“林縣主并薛家的寶姑娘、琴姑娘來了。”未幾裏面一個穿着缁衣、神情寡淡的絕色女子便和岫煙一同走出來。上輩子寶釵是認得妙玉的,這輩子兩人還是頭一次見面,少不得寶琴在中間幫兩邊通過姓名。

兩下裏厮認一番,妙玉果然就單對黛玉青眼有加,只應了黛玉的禮便轉身帶人往屋裏走,餘者皆放下不管不顧。寶琴還好,寶釵便落在最後跟着,岫煙看着不過意,便也留在後面陪她一同往屋裏走。這便是岫煙好處,萬事總肯與別人想想,勿怪上輩子這園子裏衆人也都喜歡她。至于寶釵,這又不是頭一次知道妙玉性子,才不與她計較這些長短,只一面欣賞此處景色一面與岫煙寒暄,慢慢兒走去內室坐。

妙玉帶了黛玉去,請客人在家常坐的幾案對面挑了個蒲團坐下,叫丫鬟開了匣子取出一套看着仿佛粗陶樣的古樸茶具。她左右看看這套茶具對黛玉道:“這乃是唐時茶聖陸羽留下來的一套,若不是你來了斷舍不得拿出來用。”又讓生了小風爐,再點了上好惠安沉香,方才親手拿出一瓶茶葉道:“這是旁人弄給我的好茶葉,也只你來了才值得吃一吃。”轉手拿出自己平日用的綠玉鬥放在身前,便端坐等着水滾。

她這裏裝扮擺設便頗有幾分魏晉之風,平日裏性子也疏懶随意,若是惱了她少不得要叫說一句“俗人”再給請出去,一點臉面不留,是以滿屋子都只撿些與俗務毫無挂礙之事閑聊。妙玉一手執壺一邊慢慢澆水溫它,少不得說起前番家裏來了個村姥姥打秋風的舊事:“既是老太太攜了來,我也不好趕她出去。且又污了我一件文玩,少不得叫寶兄弟帶出去索性送她了,或不是賣錢換上幾畝地,也省得将來再求親靠友的上門兒叫人戲弄調笑。”說着看看水已好了,便用竹根雕的圓勺汲了一勺上來洗茶葉,這邊繼續道:“好歹不是我日常用的這個綠玉鬥,不然直接砸了算了,省得看了就糟心。”

寶琴岫煙與她熟識不以為意,黛玉也不覺得這番話有甚毛病,只寶釵聽得牙疼。也不知這妙玉是何出身,竟比一般大戶人家的姑娘還挑剔些,且又不好說她,免得當頭又叫人說甚‘你這樣人竟也是個俗的’。衆人坐了會子,喝了三道茶,妙玉便起身道一句:“乏了。”自顧自往卧房走,外頭岫煙與她兜着底道:“咱們也往園子裏去吧,再等會兒說不得又有婆子來急着叫了。”一行人便于丫鬟們說了一聲權作告辭,往紫菱洲外頭一帶走。

來時候三人,回去變作四人,寶琴攀了岫煙在後面叽叽咕咕說笑耍子,寶釵黛玉就并肩走在前頭。七月底正是最熱時候,幾個姑娘順着樹蔭走到了紫菱洲水邊,果然各家女孩兒都在此處聚着。湘雲正站在曲曲折折的廊橋上探了身子往外頭去夠水裏挺出來的蓮蓬,遠遠見了寶釵黛玉便松手站直沖她們揮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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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交代了寶琴幾句讓她和岫煙去姑娘堆裏玩兒,自己并黛玉兩個一起沿着橋走過去尋湘雲。此時水裏頭荷葉極多,淺碧濃綠不可勝數,中間夾雜着點點粉白輕紅,還有些挂着黃穗子的嫩蓮蓬着實喜人,湘雲正帶着兩個丫頭撿近處幾個摘了堆成一堆,還眼饞着一個稍遠些卻極肥大的。見寶釵黛玉走過來,湘雲拿帕子随意擦擦手指着地上蓮蓬道:“李義山有‘留得殘荷聽雨聲’之句,未免太悲了些,我偏折這幾個下來掰開先受用了,誰還稀罕它老了好不好看。”黛玉聽了擡手遮着眼睛直嚷:“罷了罷了,我竟是甚也沒看見,也不知道是誰辣手摧花糟踐了這些蓮蓬。”

湘雲淘氣,這會子已經快手掰開一個蓮子剝皮去芯就往她嘴裏塞,邊塞邊道:“這番可是吃了我的,看你嘴一短還怎麽說。”黛玉叫她鬧得只讨饒,兩個繞着寶釵互相抓着折騰。寶釵叫她們拉了晃得眼暈,忙一手一個拽着道:“行了,當心掉水裏去。”旁邊亦有不放心跟過來看的婆子,聽了就笑道:“還是寶姑娘說得對,下面水不深,但是淤泥厚,萬一掉下去少不得吃番苦頭,姑娘們竟是随小的一并去岸上玩兒罷。”黛玉忙讓那幾個小丫頭撿了蓮蓬抱走,路上還要隔着寶釵與湘雲打鬧,直叫寶釵頭疼不已。

三人嬉笑着回到紫菱洲岸邊,此時傳膳的下人進來恭敬垂手傳過話,姑娘們互相幫着驗看了一番衣飾妝容,見沒有失禮處就挽着手往榮國府正廳內去。此時前面堂客們已經坐在席上翻看下面人送上來的戲折子,那些折子放在紅漆盤裏端上來,衆人先請賈母點。賈母讓了讓,各家主母最後還是把折子推到她眼前。老太太已是聽了兩日熱鬧戲,再喜歡也厭了,因此只點了些極清雅的文戲,叫戲班子單用絲竹遠遠隔着河在水榭中吹了慢慢兒唱。家下原本養的些小戲子因着之前分到各個院子裏當差,上頭人便也不再要她們做這些勾當,只從外面請了如今風頭最熱的戲班來唱上幾日,用度比買人調.教養個戲班子不知省了多少。

說話間有史家太太問賈母道:“今日未曾見到寶玉,哪裏去了?”賈母笑着答:“叫他老子帶到東府見見官客,如今據說進益不少,我只不懂,你們要見只管讓婆子去喊。”說完就讓鴛鴦帶了個婆子往那邊去。

寶玉跟在賈政後面見些父親官場上的同僚,正渾身難受,聽說賈母派人來叫登時再也站不住腳,不住看賈政,看得賈政直斥了句:“百無一用的混賬。”終究不敢違背賈母意思放他跟着下人走了,自己複又轉身與客人清談。這邊寶玉沖四周随意拱了下手便跟在鴛鴦身後往榮府這邊來,邊走邊與丫鬟道:“勞煩姐姐跑這一趟來救我。”

鴛鴦自是知道他那股子癡性,只笑了撿着今日有哪家姊妹來赴宴說與他聽。旁人也就罷了,聽得黛玉來了,寶玉更忍不住,撒開腿就往西走,一溜煙小跑好懸叫鴛鴦攆都攆不上。從寧府角門出來,又打榮府角門進去,鴛鴦見狀忙拉了他交代道:“今日各家太太夫人都在,可不敢如平日那般想怎樣就怎樣,萬一惹惱林姑娘,說不得以後再不來了。”寶玉笑嘻嘻轉回身與她道:“我自是知的,多謝姐姐提醒。”

兩人一前一後行至正堂,寶玉先等丫鬟拿了蒲團與賈母磕了個頭賀壽,賈母見了他高興得緊,忙叫起來坐在手邊。寶玉這才起來,又團團與各位親戚家長輩行禮。各家主母紛紛贊這孩子生得好,知禮儀,有靈性,終究順着老太太往旁側了點子位置,丫鬟們這會子才上來引着寶玉坐在賈母身旁,外頭重又叫戲班子繼續唱,咿咿呀呀曲曲折折的歌聲隔河傳來,別有一絲清幽之感。寶釵、黛玉、湘雲等坐在下頭席上聚頭與探春說說笑笑,寶玉坐在主桌上急得抓耳撓腮,忍不住就想往女孩兒隊裏去,又礙着親戚們都在不敢造次,着實難受。

好不容易熬了約莫半時辰,散席時候旁的親戚們帶了女兒們先走,黛玉正拉着寶釵說話,一時不查擡頭便見寶玉攔在頭裏,漲紅了一張臉,甚有欲語還休之态。他正不知打算說甚麽,後頭鴛鴦不放心過來看,一見果然找着寶玉,忙趕過來道:“寶玉!老祖宗正找你呢,少不得等下子二老爺也過來,還不趕緊随我來?”這時候薛太太恰好亦讓絮萦出來尋幾個妹妹進去辭行,好巧不巧正撞上。寶玉對女孩子最是上心,前頭滿心滿眼還是許久不曾見的黛玉,轉頭又是個從未見過的姑娘,霎時又将故人抛在腦後,側過身與絮萦躬身行禮道:“不知姐姐是哪家的?我眼拙,竟未曾認得出來。”寶釵怕他唐突了自家嫂嫂,忙走過去拉着絮萦與寶玉道:“這便是我哥哥新娶的嫂嫂,既是老祖宗并政姨夫找,怎地還不趕緊去!”

寶玉自來是有些怵她的,少不得讓開道兒,眼巴巴看着黛玉混在薛家女眷裏低頭溜進堂屋。等薛太太帶着女孩兒們與賈母辭行出來,這個又頂着大太陽堵在外頭,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好妹妹,你只管安心。”黛玉滿腦袋官司,直恨不得躲到天邊兒去。總算有薛太太在寶玉不敢放肆,站在道旁目送一行人上車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我把元春的時間線調了,原著裏這個時候皇帝沒換,元春還是賢德妃娘娘,但是很快就會窮途末路“虎兕相逢大夢歸”。我這裏不一樣哈,改寫成兩代皇帝權力傾軋導致的賈府覆滅,那麽元春就成了太妃。因為原著真的主要範圍就在榮國府內,沒什麽外部社會的直接描寫,我前面寫着寫着安排劇情就把元春時間線有意識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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