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過了幾天, 恰恰在第五天晌午, 薛家這次北上平安州的商隊果然進了京城大門。一走上朱雀大街柳湘蓮就與薛蝌拱手告辭道:“到得京城薛二爺面子可比我吃得開,總不會再遇上麻煩事兒。我得先回去我姑媽哪兒一趟, 回見。”薛蝌忙伸手拉住他袖子不松才叫略站了站腳。本是不願放他去的,受了人家恩惠且不好強人所難,因此下亦還禮又多交代一句道:“不拘明兒還是後兒,必請你一桌好的,或不是家去,好叫我謝你一謝。”
柳湘蓮乃是個灑脫不羁四海為家的性子, 倒也磊落, 聽他這般說便應聲接下來:“都成,我平日也無甚事,大多在街面兒上閑逛, 上次你兄弟做親事咱們去道賀的時候見你家園子頗有幾分趣味,此番正可賞玩。”
說罷兩人互相彎腰拱拱手便分道揚镳。薛蝌先打發夥計将貨物運到鋪子專門劃的倉庫,又讓他們交代掌櫃的及時帶人過去點數盤賬,自己看看無甚需要操心的才調轉馬頭往城東回家。薛家這邊早就得了消息, 薛蟠一早應過卯就回來等着兄弟, 聽見外頭一陣忙亂便跑出來看,就見薛蝌風塵仆仆一路被管家往裏頭迎。
他跑出來,先是上下打量一番見薛蝌面兒上确無受傷挂彩的樣子,這才放下心招呼小厮:“身邊兒跟着的人先和我一塊兒進去見太太,你們伺候我兄弟回去好好洗漱一番換換衣裳。”又轉過來沖薛蝌擠眉弄眼:“可有好事等着你,趕緊的!”說罷笑眯眯抓了薛蝌的長随來喜一路往正院堂屋走。
薛太太一早得知侄子平安歸來, 心下總算是松了口氣,忙交代兒媳婦絮萦置辦了一桌家宴要與薛蝌接風洗塵,這會子人都等他呢。薛蝌不敢怠慢,忙回去洗漱整理,這頭薛蟠已帶着來喜跪在薛太太面前将這一路故事娓娓道來。
“回太太,奶奶,姑娘們,咱們一路出去的時候來往皆順利,只用十二天便到了關外榷場。去年咱們這裏發了水,草原上草卻長得好,牛羊肥美,連帶着收上來的皮子也漂亮,不拘狼皮、狐貍皮、熊皮或不是些紫貂、貉子、猞猁都極好,還尋到了張齊整虎皮。咱們拉去的綢緞瓷器也賣了好價,只五六天車就裝滿了便預備着拔營回來。”這長随挺機靈,還知道先說些好事緩一緩,後頭才是遇到的險狀。
“其實回來路上也不難走,隊裏且有積年的老向導,一路又順手收了些參客帶出來的好藥材,入了關翻山時候才遇上這檔子事兒。那些強人也不講究,路上挖了不少陷阱将騾子陷進去,又圍着咱們隊伍下狠手。小的聽說早先這條線自老、老、老太爺時候俱是年年打點過的,旁人不說,薛家商隊定是無人來打秋風,這一股子歹人定是新來的不懂規矩,或不是哪裏窮瘋了的鑽進山裏,才有了這番禍事。當初叫他們圍了的時候咱們不少夥計都與人動了手,因此下受了點子傷。正膠着時候柳爺打個花呼哨直奔那頭領去只三拳兩腳便将人拿下,方才解了危險。”
等他說完,薛太太忙喊了婆子端了凳子與他起來坐,又叫抓果子把與他吃,攥着帕子道:“苦了你小孩兒家家一路上服侍你們二爺,快坐着吃點子果子,等會兒少不得也賞你些好菜吃吃,回頭還叫人賞你銀角子耍。”正說着,守門丫鬟通傳薛蝌來了,這長随忙又從凳子上起來站在一側。只見薛蝌換了身兒幹淨衣服,頭臉也都洗過,幹淨精神,站在地上拱手作了個揖,薛太太上下看看他才轉頭與寶琴道:“如今你哥哥回來了,可算放心。”又轉過去喊薛蟠坐下:“都坐了說話,等會子叫你哥哥陪你喝幾盅洗塵解乏。家下都好,還有幾樁喜事等下一齊告訴你。”
說話間外頭又有婆子隔着簾子報:“回太太,午膳得了,還請移步。”薛太太緊着叫丫鬟扶自己起來,便往外走便與下頭人道:“好生帶這孩子吃飯去,有甚事回頭我再問他。”邊上伺候的人紛紛俯身領命,果然帶了那長随往外頭走。
這頭薛家一家子挪到花廳入席,薛蟠便迫不及待端着杯子起身謝過薛蝌辛苦,薛蝌忙起身還禮,兩下裏總算才能踏實坐下。薛姨媽勸着底下年輕人多用菜,寶琴也坐在哥哥身邊講些京中近來的趣事。一家人和和美美,頗有歲月靜好之意。
因提起各家趣事,寶琴說着說着便說道寶釵與沈玉小定,着重說放定那日家中熱鬧之處,又有詩又有酒,還有縣主撫琴,端底風雅非常。說到高興處,寶琴忽的閉上嘴,兩只大眼睛叽裏咕嚕來回看,襯着兩頰紅暈着實一副頑皮小女兒狀。薛蝌不知所以,正奇怪為何妹子忽的止住話頭收聲,再轉頭便見席中諸人皆一臉神秘笑看自己。
“這是怎麽了?”薛蝌這會子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叫兄弟姊妹們看得幾欲低頭看看自己是否穿錯了衣服,坐在上首的薛太太這才輕咳一聲笑着與他道:“這件事你妹子可不好意思和你說。”眼見薛蝌愈加疑惑,小老太太樂颠颠道:“先前有個夏家上門欲把姑娘說與你。我看了看,他們家姑娘竟不大好,怕嬌寵過了到時候你們兩口子天天在家打架,便給回了。後來又有人與我說你們早年在蘇州時候和一位邢姑娘相識,恰好這位姑娘如今正在榮國府寄養,便做主與你定了下來,只等你回來便可慢慢兒預備起來呢。”
薛蝌聽得夏家上門時候還直皺眉頭,到後來一聽“邢姑娘”三個字便紅了臉轉頭去瞪妹妹寶琴。寶琴如何怕他?吐吐舌頭嘿嘿笑道:“你平日不是總說邢姑娘端雅穩重、知書達理,又贊其不遜于自家姐妹麽,總歸不是厭惡的吧。那夏家姑娘我亦聽說過,乃是個在家裏都不讓人喊名字,非要人稱其‘廣寒仙子’的矯情人兒,你能受得了?思來想去,竟是只有這邢姑娘好人品不說亦是個知根知底的。你若是不願意,那便央了母親再去把信物要回來?”薛蝌叫妹妹打趣得又羞又臊臉紅脖子粗,哆嗦了手指着她且哭笑不得道:“他人名聲也可拿來玩笑?咱們這邊要東西容易,邢姑娘叫你這一折騰還活不活了。”
寶琴數次去賈家做客皆見過這位邢姑娘,加之當年在蘇州又是舊識,都是處得極好的青年姊妹,自然不會真與人過不去,此番說笑不過為捉弄哥哥罷了。偏薛蝌關心則亂,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還是寶釵握拳輕咳一聲提醒他,方才恍然大悟又緩了聲氣先與薛太太道謝,再轉頭看了寶琴一眼讓她等着秋後一并算賬。
薛太太在上頭坐着看了老久,指了薛蝌的紅耳朵道:“哥兒先別急着和妹子計較,經趕緊回去弄點子面粉把耳朵蓋住才是。”一時之間席上悶笑聲四起,倒叫薛蝌無可奈何也笑着搖搖頭說寶琴:“狹促!”至此亦未說甚不願意的話,眼見是非常樂意的了。
家下連着幾樁事都順順利利,薛太太甚是歡喜,想着好容易開一回大庫,不如索性好生将家下即将用到的東西都翻檢一番。頭一樣就是七月三十要往賈家去與賈老太太賀八十大壽,先前點出來的禮此時也該拉出來清理預備上了。絮萦将冊子遞上來一一念與薛太太聽,後頭寶釵指揮小厮們先把小件兒往出搬。林林總總理出屏風兩架,寶石盆景四個,尺巴高的檀木佛像一尊,金佛一尊,又有家下繡娘一塊兒趕工繡的“保安延壽經”,用得乃是蘇芳色素面絹做底子,上頭拈了金銀雙線繡出來的。這經文的底子是寶釵在同等大小絹帛上先寫好與她們做範,數個繡娘一針一線趕了月餘方才完成,一展開寶光綻放卻不傷眼,正适合長輩們放在膝頭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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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又有兩套龍泉窯的瓷器,上好藥材兩匣,活鹿兩頭。再來便是些市面上搜羅的奇巧之物,并剛剛運回來的一塊大熊皮。另外還有各色料子一車,香料一車,家下新鮮應季果子一車等常用之物。放在最後面的是個不大漆雕匣子,裏面卻滿滿排了三層足金傾出來的百戲童子,各個惟妙惟肖,足有二十七個。這份兒禮,滿京城也盡夠了,再多過了制反而不美。薛太太把這些一一看過,點了人把那幾個寶石盆景修繕保養一番,又叫好生清理屏風,這才命管家寫了禮帖備好。
這一樁事安排妥當,轉頭便是寶釵嫁妝。薛家在京城的宅子有五進,嚴格來說也是逾制了的,好在如今無人嚴查此事,便也得過且過罷了。如今薛太太當初的嫁妝與絮萦的嫁妝都是放在她們自己院子倉庫裏的,這大庫中只存了甚多大塊木頭。薛太太摸了摸這些好料子,轉頭與絮萦感嘆道:“這些材料還是你公公在的時候走南闖北與寶姐兒搜羅來的,自他走後我卻是無能為再與她積攢這些個,暫且将就着用罷。”說着又叫婆子與薛蟠傳話,讓他得空去沈家知會一聲好量房子下料。只這一項自家工匠緊趕慢趕也得有個小半年才行,後面布匹之類屆時又會有新鮮的送來,便也不急于這一時。
再下來又是與薛蝌提親之物,因薛蝌之父當初亦留了東西下來,加之賈府那邊早已說過岫煙嫁妝之事,因此薛太太只取了幾套吉利首飾用以走過場便罷,渾不似之前嚴謹。她心下想着,有那好東西不如直接交給薛蝌,不然從賈家轉一圈出來還能剩多少可就誰也說不清了。若是疼愛女孩兒的人家,通常會連聘禮一齊充進嫁妝裏叫姑娘再帶回婆家,也顯得有排面有身份;然總有也有打着嫁個姑娘就算賺一筆彩禮的心思,只幾身衣裳打發人出門,聘禮盡數扣下自家享用者,亦數不勝數。
這邢岫煙的老子娘俱是酒糟透了的,把個親生女兒扔在旁人家裏不聞不問,可見不會替女兒做主。至于賈府裏頭,雖賈赦不至于把個女孩兒嫁妝看在眼裏,但邢夫人可不是擺在那裏幹叫人看——這幾日榮府中又有人偷偷往外傳主子的笑話兒,其中就有這位将中午吃剩下的菜汁子賞與下人蘸饅頭的,尖酸刻薄吝啬到蚊子腿上劈精肉,虧她做的出來!薛太太本不介意把好東西與薛蝌做聘禮,只這東西最後若是落不進小兩口手中,那她是萬萬不答應的,且又與王夫人同氣連枝之故,頗看邢夫人不起,是以方才如此敷衍。
薛太太這一頓好整,又把準備贈與寶琴的嫁妝叫拉到角落存做一堆,到底年歲大了累不得,站了大半天便有些頭重腳輕。寶釵寶琴兩個忙扶了她往正院內室去,走了兩步看看不成,又喊婆子擡了張藤椅把人平靠進去一路擡回房裏。外頭薛蟠薛蝌聽得吓了一跳,緊着催了安排人去請原來用慣了的那位老大夫,這邊急匆匆進了後院去看望一番。
此時薛太太用了點子廚房剛吊出來的銀耳雪梨,看上去比在大庫裏好了不少,薛蟠見母親意識清醒,方才放心張羅着豎屏風拉帷幔,單等那位積年的老大夫來。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大夫倒是請來了,後頭還跟着聽了風聲一起趕來的沈玉沈同知。沈玉進來沖這屏風作揖問了聲好,便安靜站到薛蟠旁邊看大夫診脈。女眷都躲在帷幔後頭,一時間房間裏落針可聞。
那老大夫左右胳膊都診了診,又叫薛太太出聲兒随便說了一句,放下手出來自有小厮端了新的吸收水并帕子來。大夫一邊洗了手,一邊對外頭守着的薛家衆人道:“老夫人身體尚安,只是年齡大了未免有些虧損虛耗,往後可以适當炖些補氣養血,疏肝利膽的藥膳,便是人參也可少少放些了。無甚大毛病,如果想用藥的話我與你抓個三、五劑,自己抓了去熬。再者,暑月炎熱,當注意些莫貪涼吃寒涼東西,老胳膊老腿兒了遭不住那些。”薛蟠一疊聲催了小厮上來服侍,好容易看大夫揮毫而就留了藥方,又急頭敗臉叫人開了庫去去藥材趕緊熬。這頭薛蝌交代管家新帶回來的好藥才都在何處,沈玉一見屋裏幫不上忙便轉身親自送大夫出去,自然有薛太太貼身的丫鬟準備了紅封奉上,老大夫這才晃晃悠悠自己提了藥箱慢慢往外走。
等沈玉再轉回來,薛家人已經安排好薛太太起居,此時都聚在正院花廳裏頭商量事兒。薛太太這一病,少不得內院家下中饋之事盡皆壓在絮萦肩頭,寶釵掌着外頭鋪子賬目,一時也無法脫身。索性寶琴應聲接了針線房并灑掃安排,薛蝌除了管處理商隊事宜又把進出之事摟過去做,總算能夠支應得開。只薛蟠一個,大家都叫他老實守在薛太太床前做個彩衣娛親的孝子,旁的便也不煩勞他操心了。沈玉進來坐下時候,家下諸事已經分割妥當,只這巴巴卷了袖子上門來幫忙的半拉女婿子一點事兒沒有,怪尴尬的,恰好寶釵又帶了寶琴避嫌往後頭去,因此薛蝌就道:“沈大人在外頭消息靈通,不若替我們打聽打聽哪裏有些對老年人尤其好的溫補東西。或不是哪裏有專門調理這些的高人,或可請到家中一番。”
沈玉笑着沖他拱拱手領了這個情,這時候薛蟠才反應過來屋裏比平日多了一個人:“欸?沈兄弟,難不成錦衣衛耳朵邊上還真有耳報神?”沈玉笑道:“哪有,我家老爺子平日也是請這位許老大夫看脈息,今日不巧正是上我家去了,好叫你們家下人一路尋過去央求。我家老爺子當時就叫我趕緊的先把許老大夫送過來瞧瞧太太情況,旁的等不着急了再回去診脈。”
薛蟠薛蝌一聽竟是如此方才巧遇到,不由坐直了身體詢問這許大夫手段究竟如何。沈玉也不隐瞞,幹脆撒開手道:“這許老大夫藥理醫理極好,他與旁人最有個不同,就是不愛開藥,開了也不一定叫病人必須如何如何吃用。按理說這做大夫的,走街串巷也就是賣上幾劑要才有賺頭,光等着人與他荷包賞錢又不是次次都能得,是以每每都會盡力把症狀說得玄之又玄好像馬上就要不好了似的,偏這許大夫就不這樣,所以我們久居京城的都知道這是位有本事的老爺子。”
薛蝌是個心細的,聽他如此說忙急急問道:“那令祖父如今如何?別是我們這邊再給耽誤了。”沈玉渾不在意擺擺手道:“無妨無妨,如今不過是請他三不五時上門診診平安脈,早幾日晚幾日俱無問題的。”
作者有話要說: 壓線更新,搶救日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