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事實證明,的确是。
不僅是,他還一直在催促,仿佛給她的不是極為名貴的妝花緞,而是燙手的山芋,只想把東西塞到她手裏,然後自己可以溜之大吉。
如果不是對張予白與素節兩人人品過硬,此時的她會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妝花緞出了問題,所以素節才會如此急切把東西甩給她。
“呃,你不再看看?”
陶以墨問素節。
素節大手一揮,“不看了。”
“我信得過陶東家,你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動手腳。”
“......”
那可真不好說,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人品。
陶以墨微擡手,按了按自己為數不多的良心。
不行,她得忍住,一定得忍住。
張予白與素節如此信任她,她怎能在這種事情上坑他們?
堅決不能。
堅決不坑人的陶以墨立刻打起自己的小九九,“那這個錢——”
“不着急。”
素節不甚在意,“東家什麽時候有錢,什麽時候再送來。”
陶以墨頓時眉開眼笑,“這怎麽好意思?”
“......沒關系,陶東家好意思的。”
素節嘴角微抽。
春桃忍俊不禁,偷偷扯了下陶以墨衣袖。
——東家,您笑得太燦爛啦!
意識到自己面上的笑太過明顯,陶以墨曲拳輕咳,斂了幾分笑意,“咳,話雖如此,但也不能分文不付便将六郎的妝花緞取走。”
那麽多匹的妝花緞的貨款不是一個小數字,更別提她為了展示實力,還開出高出世面三成的價格,給原本便極高的貨款又加上三成的錢。
做生意的人,哪會有那麽多的現錢?
哪怕把繡娘們的月錢銀子都算上,她也不可能一次性結清妝花緞的貨款。
“我已讓春桃連夜湊了些銀子,雖不能将妝花緞的貨款全部付清,但也能付上一部分。”
陶以墨從春桃手裏接過賬目,遞給素節,“我先付一半的款,剩下的貨款會在一個月內結清。”
素節接過賬目,粗略掃上幾眼,便順着陶以墨的話點頭,“恩,就依陶東家的方案。”
陶以墨松了口氣。
厚道人啊!
接受分批結款還不收利息的人可太少了!
這樣的人一定要抓在手裏。
有了這樣的合作夥伴來分擔生意上的風險,她何愁不日進鬥金、富甲一方?
陶以墨立刻道:“在我沒有結清貨款之前,我會把我的一處莊子壓在這兒。”
“等我們錢貨兩訖後,我再把房契拿走。”
“這是房契,你收好。”
陶以墨把房契遞給素節。
素節有些意外。
陶東家何時變得這般誠摯了?
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不但任何風險的奸商嗎?
素節看了陶以墨一眼,“陶東家确定?”
“當然。”
陶以墨微颔首。
素節笑了起來,“既如此,那陶東家的房契我便收下了。”
如此真誠的原因大概是對他家六郎有十足的信心,認為六郎不會強取豪奪,所以才敢把自己的莊子壓給他們。
也罷。
她既如此放心六郎,他又何必掃了她的興?
“收起來,等一月後陶東家來取。”
素節笑了笑,吩咐侍從。
侍從連忙應下,小心翼翼将房契收好。
在盛夏的晚上忙了大半夜,哪怕此時沒有照鏡子,陶以墨也知自己的模樣不大好,找素節借了水,去廂房裏簡單梳洗之後,才去找張予白辭行。
彼時東方已亮起魚肚白,啓明星躲在雲層裏時隐時現,天光乍亮而未亮。
大抵是因為這個緣故,張予白房間裏仍點着燈,燭火從琉璃燈罩中裏透出來,光線溫柔而平和,淺淺攏在張予白肩頭,像是給他鍍上一層薄薄金光。
真好看。
仿佛整個人在發光的好看。
陶以墨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當然,只有兩眼。
——房間裏亮着的琉璃盞價格不菲,她剛看張予白兩眼,視線便被琉璃燈勾走了。
好家夥,這就是她在博物館裏看到的東西?
在二十一世紀的博物館裏是鎮館之寶,在這個時代也得價值百金吧?
陶以t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琉璃燈,聽到自己心底的渴望。
——她什麽時候也能弄幾盞琉璃燈來享受一番?
張予白掀了下眼皮。
作為出身尊貴又皮囊尚可的天之驕子,他早已習慣周圍人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的驚嘆,陶以墨似乎也一樣,一樣停下腳步,視線落在他身上,與那些喜歡俊俏郎君的小女郎們沒什麽不同。
張予白眼底泛起淡淡笑意。
但很快,他發現了陶以墨的不同。
陶以墨的目光在他身上略微停留之後便看向琉璃燈,看得專注而認真,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只是琉璃燈的陪襯。
——包括他自己。
張予白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半斂着的眼睑緩緩掀開,淡漠視線落在陶以墨身上。
精明的女商人極為專注地看着一件物品,眼底泛起的精光幾乎将她的心聲呼之欲出。
漂亮的皮囊或許能吸引她一時的目光,但卻不會讓她為此停留。
能真正留下她的,唯有價值連城的珍寶與讓人眼花缭亂的金山銀山。
她是徹徹底底的財迷。
摩挲着指上白玉扳指的動作驀地停下。
“真是對不住,讓六郎陪我熬了這麽久。”
看琉璃燈的女商回神,一臉的笑意盈盈,“我已與素節将妝花緞清算完畢,款項先付一半,剩下的一半在一月內付清。”
“為表誠意,我把自己的一處莊子壓給六郎,六郎意下如何?”
女商笑着問他。
盛夏季節無白露,但女商鬂間卻微微泛着濕氣,那不是汗水,是特意梳洗之後才來見他。
高潔出塵的貴公子眸光轉淺,窺見衆生皆苦。
張予白視線落在陶以墨身上。
她雖梳洗過,但衣服卻不曾換,袖口處卻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妝花緞上的薄金與房契上的紅泥,給那件原本半新不舊的蜜合色衣服鍍上一層淺金與茜紅。
做繡坊生意的人,身上的衣服卻并不奢華。
他賣給她的那些妝花緞,她未必舍得裁下半匹給自己做衣服。
“銀子留下,房契不必。”
張予白緩聲開口,“東家在我這裏的信譽,還沒有到需要用房契來抵押的程度。”
他以食指抵住房契,将薄薄的一張紙送回陶以墨面前。
“陶東家若真想拿東西來抵押,那麽這個東西,應當是陶東家自己。”
他擡頭看陶以墨,聲色緩緩,“陶東家若得了空,可陪我來下幾盤棋。”
“下棋便不用抵押房契?”
陶以墨忽地一笑。
張予白微颔首,“不錯。”
陶以墨笑了起來,“好,我便陪六郎來下棋。”
哈,果然對症下藥是對的,五子棋一出,這位喜歡下棋的張家六郎絕對會對她的棋藝念念不忘。
但她的棋可不是這麽好下的,要拿真金白銀來換。
——張予白一心想贏她,贏了便沒念想了,為了日後合作的事情,她才不會讓他們沒有成為合作夥伴便輸給他。
“先跟六郎道個歉,這幾日我要忙交貨的事情,怕是沒時間陪六郎下棋,等我忙完生意上的事情,再來陪六郎對弈,可好?”
陶以墨放長線釣大魚。
張予白眉眼淡淡,“不着急。”
“陶東家何時有時間,何時再來尋我。”
陶以墨道:“六郎放心,我很快便來。”
天大大亮,陶以墨又與張予白寒暄幾句,便起身請辭。
張予白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素節眼觀鼻,鼻觀心,想起自家六郎吩咐小廚房依照陶東家口味做出來的飯菜,于是便笑着開口道:“陶東家,已到晨食時間,東家不如吃完早飯再回去?”
“不了,不了。”
陶以墨連連搖頭,“讓六郎陪我熬這麽久,我已十分十分過意不去,哪能還繼續待下去,打擾六郎的休息?”
“今夜之事,辛苦六郎了。”
說話間,陶以墨攏袖起身,向張予白深深拜下,肅容說道:“以墨嘴拙,不知如何說謝語,只知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今日六郎對以墨之恩,他日以墨必以百倍千倍來報答。”
自第一次見面,陶以墨便是笑眼彎彎的和善模樣,像現在這般正式嚴肅說辭,張予白還是第一次見,心中不免有些意外,便微擡眉,淡淡向陶以墨的方向掃了一眼。
金烏初升,霞光滿天。
女子身披霞光,光芒萬丈,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張予白眼睛眯了眯,只看到她的身形輪廓,卻看不清她具體什麽表情,便慢慢收回視線,不再去瞧她。
——那是與他完全不一樣的熱烈鮮活。
“陶東家不必客氣。”
張予白道。
“陶東家許久不曾進食,便帶些點心路上吃吧。”
半息後,他突然又開口,聲音與方才似乎沒什麽兩樣。
這人還挺細心,知道她一晚上沒吃飯了,還囑咐她帶些點心墊肚子。
不吃白不吃,陶以墨當即便道,“多謝六郎。”
“東家客氣。”
男人聲色如舊,溫和中透着幾分疏離。
但他送的點心卻與他的性子完全不相符,全是她愛吃的小點心,花樣靈巧可愛,質地入口即化,輕輕咬上一口,那種甜絲絲的味道幾乎能沁進人的五髒六腑。
陶以墨一口氣吃了三四塊。
“六郎的廚子在哪找的?怎們比咱們縣裏最好的點心鋪子做出來的點心還好吃?”
陶以墨忍不住說道。
春桃一邊吃點心,一邊含糊接道:“東家不是說過嗎?六郎出身大家,跟咱們不一樣,既然不一樣,那肯定有自己的門路養庖廚,哪跟咱們似的,酒樓裏不要的庖廚,才會來咱們府上做事。”
“......”
紮心了,姐妹。
“沒事兒,你東家以後也會請得起好庖廚。”
陶以墨拿起一塊點心,塞到春桃嘴裏。
春桃說得很好,但下次不要說了。
兩人說說笑笑間,馬車抵達庫房。
之前的妝花緞已送貨入庫,她們這一批是最後一批,清點入庫後,便是通知買主來補款取貨。
這是一件大工程,陶以墨從早上忙到晚上,才把消息全部發出。
接下來的是等待,等買主們付清尾款,把貨物拉走,這樁生意才算做完。
但妝花緞的生意做完之後還有普通棉布的。
無論什麽世道,窮人才是大多數,這裏也一樣,妝花緞雖貴,但也只占她生意的十分之三,她做的更多的是平民生意,也就是棉布。
棉布與蠶絲在縣府,要夜深人靜時才能偷偷運出來,而不是現在。
彼時離她與湯卓約定的時間還早,她便回府簡單梳洗一下,倒頭給自己補個覺。
——她已連軸轉了兩天,鐵打的身體也有點熬不住。
但她睡了沒多久,便被喬菱叫起來,“東家,快醒醒,到時間了。”
“唔.......醒了。”
陶以墨打了個哈欠。
侍女已打來一盆冷水。
陶以墨就着冷水洗完臉,睡眼朦胧的困意一掃而光。
“走,湯縣丞在等咱們,別誤了時間。”
簡單洗漱好,陶以墨領着一行人趁着夜色出發。
湯卓已等候多時。
“陶東家,一定要小心點,千萬別讓別人知道了。”
第一次幹這種事情,湯卓千叮咛萬囑咐。
陶以墨連連點頭,“縣丞放心,我絕不會将縣丞置于險地。”
“險不險都擔風險了。”
湯卓嘆了口氣,“陶東家,咱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不好,我也難受。”
陶以墨忍俊不禁,“這是自然。”
“政商一體,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欣欣向榮嘛。”
說話間,她一邊安撫湯卓,一邊悄無聲息把蠶絲與棉布送到自己的庫房。
庫房裏堆滿蠶絲與棉布,她這才松了口氣。
很好,這次的飛來橫禍總算有驚無險度過了。
她下一個目标,便是拉張予白入夥,弄一個自己的養蠶地,從根本上把控原料,把風險降到最低。
“去,給張家六郎遞帖子,說我明日找他下棋。”
陶以墨笑眯眯吩咐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