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第01章 01

“柴奉征!”

太極殿西堂裏,天子愠怒中夾着無奈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裏回蕩。

“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下首伫立的男子敷衍的回應着,站姿和話音一樣懶洋洋的,身上穿着一件對襟半袖玄衣,金線繡上的蟠龍雲紋肆意張揚,胸前對襟卻是半開,毫不吝啬的露出分明的鎖骨和壯美的胸膛。頭上也沒有戴上籠冠,一頭墨發披散肩上,站在一統天下的新帝面前,仍是一副視一切禮法如無物的神态。

天子一手扶額,一手把一份奏折扔到名喚柴奉征的男子腳下:“你看看這是什麽。”

柴奉征連奏折也沒有拾起,無所謂的擺了擺手:“不就是打了劉家那個纨绔一頓,他那無用的父親參我一本了?”

天子氣笑:“大周才剛一統南北,朕遷都建康就是為了收編那些南陳舊人,你倒好,像條瘋狗似的把劉禦史家大郎咬了個半死。”

×

南北分治,已逾百年。北周國風尚武,但南陳也有蕭大将軍一夫當關,兩國時戰時和,誰也讨不了好。直到兩年前,周帝柴兆言禦駕親征,圍困蕭大将軍于江陵城中足足九個月後,蕭大将軍獨力難支,最終江陵城破,大将軍寧死不降,周帝也成全了他的一片忠烈。

之後,周軍勢如破竹,在不久之前攻破陳都建康,陳帝奉上傳國玉玺出降,去其帝號改封安樂公,遷進了南方世家聚居數百年、歷史比南陳一朝還要悠久的烏衣巷裏。周帝為了徹底收編烏衣巷中盤根錯節的南朝勢力,索性把都城從洛陽遷到建康。

北周朝臣南遷之後,如今是天下之主的周帝也開始大舉封賞,當中自幼流落南方而在兩年前方被尋回的幼弟柴奉征自請封為荊王,封地江陵,天子憐他剛剛認祖歸宗,也不讓他就藩,而是在京中賜下宅邸,讓他長居建康。

然而,就在天子對烏衣巷中人以禮相待時,荊王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對那些高門貴族動辄得咎,落得個喜怒無常之名。

×

柴奉征面不改容,彎腰拾起地上奏折,不慌不忙的把它放回禦案之上。

他毫不畏懼的直視案後天子,和滿身桀骜不遜的氣質不同,那雙眸子明淨如鏡,像只無辜小狗的大眼睛,不帶一絲雜念的倒映出面前之人的身影。

“沒有臣這條瘋犬亂咬,又怎會顯得陛下這個馴犬者的仁愛?陛下要做善待前朝的好人,臣便做這敲打舊臣的惡人,他們才會知道自己的位置,這不正是陛下的用意麽?”

天子在那雙眸子裏,看到了自己臉上的不忍和愧疚。他聽見自己刻意壓低以掩飾微微顫抖的話音:“你是朕苦尋八年失而複得的親弟,不是朕用來立威的工具。”

“哦。”滿滿的不在乎。

見他如此,天子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朕知道昨日茶樓上發生的事。待大周官員都遷到建康,朕在那些官家貴女中挑個懂事的給你賜婚,那些南人也不好再拿你的過往說些什麽。”

他臉上本就不多的怒氣已消,頓了頓,又放柔了語調:“若有人再拿你的出身說事,你悄悄處理了便是,朕雖不能為你當面出頭,但也不允許有人對朕的弟弟說三道四。”

柴奉征伸手把額前垂下的鬓發撥到耳後,指尖不經意的掠過了左耳耳珠上垂下來的墜子。

此時正是午後,殿外旭日直直的照進太極殿西堂裏,耳墜上的琥珀石折射出豔陽的光芒來。

“陛下。”他目光低垂,不讓面前天子看見那雙方才還是明淨如鏡的眸子裏此刻近乎瘋魔的執念。

“三年前陛下曾對南陳奉上國書,表示願讓先帝六子柴奉征到南陳入贅宜陽郡主蕭元嘉,以結秦晉之好。雖然那時陛下尚不知道臣還活着,所謂和親也不過是陛下調虎離山的緩兵之計,可是——”

“臣此生唯一認定,只有蕭元嘉一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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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石的耳墜子本有一雙,另一只的主人便是南陳的宜陽郡主,蕭大将軍和宣城長公主之女蕭元嘉。

十年前,才剛及笄便随父戍邊的宜陽郡主蕭元嘉在周陳邊境從人販子手中救下了一隊周人奴隸,收了其中一個少年在江陵城裏的蕭府為奴七年。這件事無論是在蕭大将軍的舊部還是烏衣巷中的世家之間,從來都不是什麽秘密。

只是在柴奉征認祖歸宗、封為荊王之後,他們才知道這位在江陵時一直形影不離地跟在小蕭将軍身後的家奴,竟是矜貴無比的新帝親弟。

矜貴無比的新帝親弟,卻一直在左耳上戴着昔日主人的耳墜。

撫摸着墜子的動作缱绻溫柔近乎癡戀,仿佛在撫摸着墜子的主人一般。

蕭元嘉是身份尊貴堪比帝女的外姓郡主,可在江陵從軍的她是沒有一絲嬌氣的戍邊将士,是前鋒營中身先士卒的小蕭将軍。她向來衣裝從簡,不是身披戰甲,便是一襲清爽利落的武袍,不戴釵環耳墜這些阻礙身手的裝飾之物。

可是,十五歲的小蕭将軍,在軍營以外還是有一些小姑娘的惡趣味。而其中一樣,便是喜歡把人當布偶娃娃一般裝扮起來。

撿回來的時候他才十二歲,見小少年在冬日裏沒t有禦寒的衣物而瑟瑟發抖,她便把他重重包起,裹得像只端陽節的肉粽一般。後來少年長開了,成了昂藏七尺的男兒,她便往他身上套那些花枝招展的大袖寬袍、金镯玉飾,絲毫沒有想過他家奴的身份,硬要把他扮成一副玩世不恭的風流樣兒。

那只琥珀耳墜,卻不是蕭元嘉給他戴上的。那只是她在兩人最後一夜的激烈交纏之間意外掉到床下之物。

那一次,也是他見過一向以女将身份活着的她唯一一次作郡主身份的貴女打扮。那夜她穿着繁複拘謹的女裝襦裙,頭上簪釵重得把她高高昂起的頭微微壓了下去,她卻一如既往的操控載着兩人的小船駛過滔滔怒海,甚至那一夜的翻雲覆雨、起伏跌宕比以往的任何一次也要來得波瀾壯闊。

他看着她耳上墜子搖啊搖,搖到了床下。但他沒有說話。

天明時,她淡淡留下一句:“從今以後,好好活着。”便輕踏蓮步,轉身而去。只留下了她的四名親信,說是來保護他的。

他沒有問是誰要對自己不利。也沒有問她要到哪裏去。只是跪在床前,虔誠的拾起了床下的琥珀耳墜,一下穿過了自己的左耳耳珠。

仿佛,這樣便刻上了屬于主人的印記。

×

後來,他在江陵聽說小蕭将軍是回京待嫁了,才以還他自由之名,把他丢在江陵。

再後來,北周滅陳,榮升天下共主的周帝遷都,而他被接到建康,才知道女将軍當年回京待嫁,是因為朝廷接受了北周新帝的求和國書,而國書裏除了大規模的割地賠款、香車美人,還有讓周帝親弟以入贅南陳之名,實質送到建康為質。而宜陽郡主蕭元嘉,則被北周國主點為質子入贅的和親對象。

只是除了北周宮廷之外,根本沒有人知道國書上那個準備入贅郡主的北周質子早已流落在外,只是皇家一直秘而不宣。

而那個流落在外的周帝親弟,正是被蕭元嘉在江陵救起、成為蕭府家奴的自己。

就在昨天,他剛進京不久,便聽見劉禦史家大郎和他的豬朋狗友在茶樓裏高談闊論:“宜陽郡主自小便反骨天成、不安于室,恃着有個當大将軍的爹便看不起我們這些百年士族,到頭來在邊關和家奴厮混,弄得個聲名狼藉。”

豬朋狗友吃吃笑着接他的話:“定為和親人選之後,她還不是趕緊把燙手山芋扔了乖乖回來做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說來她裝得還挺像的。”

劉大郎不屑的哼了一聲:“結果始亂終棄的昔日家奴翻身為王,還是宜陽郡主那沒有出現過的和親對象。你們說這荊王殿下會怎樣把她的反骨一寸一寸打碎,讓這昔日主人匍伏身下?這親還結不結了,還是幹脆讓她也嘗嘗為奴的滋味?”

說到這裏,一群纨绔都不懷好意的笑了起來,笑聲猥瑣下流至極。

下一刻,故事的男主角便出現在了衆人身前。

柴奉征形同鬼魅,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裏來的,他已單手提起劉大郎的衣領,啪啪兩個巴掌往他左右兩塊面頰招呼。

劉大郎雖是纨绔,卻也是烏衣巷裏出來的世家公子,再是不精君子六藝怎麽也會一些皮毛。在柴奉征手下他卻是毫無還擊之力,連他的手法也沒看清楚便已被扇了十幾下耳光,兩顆門牙和着鮮血吐了一身。

柴奉征用劉大郎的衣襟擦了擦指間血漬,把意識漸失的纨绔像破布一樣扔到地上。

看着匍匐一地的世家貴子,他輕撫耳墜,明媚一笑:“你們看見誰打人了?”

方才和劉大郎搭話那位自诩最會看人眼色,連忙揚聲:“沒有人,是他自己摔倒的。”

柴奉征依舊笑着,一臉心情很好的樣子,小鹿似的大眼睛不帶一絲雜念的端詳着他。

他卻只覺如墜冰窟。

“本王不是人麽?”

所以,這位主的意思,是要公告天下他把人毆了?

他戰戰兢兢的嘗試順着這位新帝親弟的意:“是荊……荊王殿下,我等出言不遜,殿下……殿下教訓的是。”

柴奉征一腳把他踹在地上。

“不是荊王殿下。”

“是你們口中的那個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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