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第03章 03

蕭元嘉是被人吵醒的。

她已經很久沒有在日上三竿之前醒來了,更遑論是被人吵醒。

一肚子的起床氣還沒有地方給她撒去,因為吵醒她的,是整個長公主府都捧在心尖上的二小姐蕭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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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天生體弱,嫁給蕭大将軍後兩人又是聚少離多,兩人在婚後三年才有了第一胎的長女。

兩人對二胎并不強求,便索性把長女當作世子教養。在她五歲那年,蕭大将軍從北人手上奪回易守難攻的江陵一城,為周陳兩國奠定此後十六年邊境和平的基礎;陳帝大喜,念在大将軍已是一品武職,沒有再晉封的可能,便索性封大将軍和長公主當時的獨女為宜陽郡主,與陳姓郡王嫡女看齊,是南方六朝有史以來第一位獲封郡主的外姓之女。那時大将軍還未正式為她取名,她這一輩的陳姓宗女又是從嘉字,宗正寺便給她拟了嘉媛的名字;但大将軍從江陵一役大勝歸來,正是意氣風發時,對作為繼承人而培養的女兒也有着出人頭地的期望,便大筆一揮,改成元嘉。

而他不僅取名取得霸氣,教養的方法也是與衆不同。蕭元嘉自封郡主起便和宮中諸位皇子一起跟着大內高手學藝,只是皇子們練的是強身健體,她卻是認認真真的練了一套內家功夫、一手集百家大成的劍法,集百家殺招的那種大成。

長公主在十二年後喜得次女,大将軍這才發現他這個養得一身傲氣受不得半點委屈一受委屈便打了再說的長女,似乎養得有些脫了。

幸而次女甫生下來便有着和長女截然不同的性格,溫婉娴适,如玉純淨,故而得名瑾瑜。大小兩個蕭将軍一年之中有十個月都遠在江陵,長公主對次女的教育便“重回正軌”,蕭瑾瑜年方十三便已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人又生得嬌俏可人,讓人很難不生出憐惜之心。有言道長姊如母,就連混世魔王蕭元嘉也因為小妹妹的降生而重拾了一些女兒家的母性,把她護在心上,當小祖宗般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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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辰時剛至,小祖宗便已強行把她拉下了床。

“長姐,出大事了!”

蕭元嘉揉着難以張開的眼睛,腦海裏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天塌下來我也當被子蓋,有什麽事稍後再說。”

蕭瑾瑜撇嘴:“長姐已經稍後三次了。門外也已經堵得水洩不通,長姐再不讓人進來,烏衣巷的人都要出不了巷子了。”

蕭元嘉清醒了兩分,驚訝道:“劉府那老虔婆帶了這麽多人來尋仇嗎?”

聽她毫不忌諱的喚人“老虔婆”,蕭瑾瑜嘴角一抖,卻也無從反駁:“不是劉……夫人,塞住巷口的也不是人。”

蕭元嘉嘆了一口氣,終于下定決心站了起來,随着妹妹邊走邊說:“所以到底來的是什麽人,又有什麽東西能擋了整條烏衣巷的道?”

走到前廳時,蕭元嘉隐約聽到長公主的聲音從府門口傳來。 “母親在和誰說話?”

長公主自陳帝出降以來,因着身份尴尬,便索性把後宅一處院落改成佛堂,以潛心禮佛之名閉門不出,就算是元嘉瑾瑜姊妹也不常聽見母親的聲音。

蕭瑾瑜一臉的神秘莫測:“荊王殿下登門求娶,長姐又一直賴床,府中便只有母親能撐得住場了呀。”

“荊王求娶?”蕭元嘉嘲諷一笑,現在的季節本應是春夏之間,蕭瑾瑜卻毫無來由的打了個冷顫。 “所以把烏衣巷堵住了的,是他帶來的聘禮了?”

蕭瑾瑜回過神來,一臉天真的笑道:“是啊,有足足一百二十八擡呢。”

“一百二十八擡大禮,這是認定了我會應承這頭親事?”蕭元嘉回以一臉冷漠。 “可是,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蕭瑾瑜一怔,試探的問:“他不是長姐當年的……”

家奴?喜歡的人?傳說中私生活混亂的她真正厮混過的唯一一人?

蕭元嘉嗤笑一聲,沒有讓她問出那個問題。 “人人都說荊王是我的故交,可是我根本不認識什麽荊王。”

“我只認識一個蕭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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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不忍心柴奉征在門外一直站着,又不想那一百二十八擡聘禮一直堵着整條烏衣巷的道,終于把人放了進來的時候,他第一句聽到的便是這句話。

長公主也聽到了,臉上表情有些尴尬:“元嘉起來了。”

她要是沒起來也不會站在這裏冷言冷語,所以這話沒有任何意思,純粹就是沒話找話說。

蕭元嘉淡淡的看着一t身素淨、手上還挂着一串佛珠的母親,沒有搭話的意思,也似乎沒有打算看一眼跟在長公主身後走進前廳的柴奉征的意思。

淡淡的一眼仿佛要看穿她心中想法,長公主不自禁的回避了她的目光。

“你們慢慢聊,瑾瑜随我來。”

長公主帶着蕭瑾瑜回到後院,廳中下人見長公主已經把人迎進府中,正要去搬外面那些聘禮,被蕭元嘉擺手止住。 “我可沒說要收下這些聘禮。”

下人們都很察言觀色的退了下去,偌大的前廳之中便只剩下了一男一女兩個人。

柴奉征薄唇微張,想要叫她将軍,可是她已不再是南陳朝廷的前鋒将軍;想要叫她姐姐,可是那是當年你侬我侬時的耳鬓之語,對着三年後這張冷若冰霜的臉,這樣稱呼似乎不妥。至于郡主,在他的記憶之中,更是她的禁忌。

這時他想起,蕭元嘉剛才對妹妹說,她只認識一個蕭璞。

便小心翼翼的走到女子跟前,雙膝一屈,毫不猶豫的跪了下去。

“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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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璞,是元嘉給十年前救回來的小奴隸取的名字。

自蕭元嘉五歲那年蕭大将軍大勝歸來,北周元氣大傷,南陳國主也并不戀戰,兩國便止了幹戈,邊境也不再像戰時那般戒嚴,兩國百姓便開始有了貿易往來。江陵城倚淮水而立,占盡南北樞紐的地利之便,不僅是兵家重地,也是民間商賈的貿易重鎮。

北方人多,南方錢多,這南北貿易往來,自然也包括了以自身為貨物的人口交易。只是這人口交易,也有分自願賣身為奴的人和被人販子拐到南方的人。

蕭元嘉初到江陵時,邊境太平,她也身無軍功,每日除了操練以外便是巡邊。她便是在巡邊之時,遇到了一隊形跡可疑的北周商隊,然後在僞裝成商隊的人販子手下救下了一隊被強擄至南方的北人奴隸。

救下被強擄的奴隸之後,知道他們并非自願來到南陳,蕭元嘉便下令把人放了,讓到北周行商的陳商順道把人送回北方。一衆北人感恩戴德而去,唯獨十二歲的小小少年有如驚弓之鳥,睜着一雙小鹿般無辜而驚恐的大眼睛,卻是結結巴巴的連一句完整句子也說不出來,只是不斷搖頭,死活不肯離開江陵。

蕭元嘉問過軍中大夫,大夫說他大概落在人販子手上時受過什麽非人的虐待,導致一時之間神志不清、言語不順。

這種狀态下的少年,她不忍心把人強行送回北方,但也不好放在軍營,便把人帶回了大将軍府,打算讓他先在外院住着。

正要轉身離去,卻感覺衣袖被人輕輕一扯。

少年虔誠的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拈着她的衣角,一雙眼睛明澈如鏡,鏡面下卻是化不開的依戀。

仿佛一直在暗夜裏踽踽獨行的人,終于看到天邊泛起的第一線曙光。又仿佛往不見底的深淵裏墜落的人,終于伸手抓住了壁上藤蔓。

“主……主人。”他眼尾泛紅,聲音沙啞,結巴着只說出了兩個字。

少年風塵仆仆的,臉上髒污卻掩不住那張小臉的精巧細致,有如未經琢磨的天然璞玉。

十五歲的蕭元嘉心念一動,自此把少年帶在身邊,賜名蕭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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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柴奉征眼尾泛紅,聲音沙啞,說出了十年前言語不順時說不出來的那句話。

“不要丢下我。”

蕭元嘉往後退了一步,側身避開了他的一跪:“荊王殿下的大禮,元嘉受不起。”

男子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如湖面清澈的眼裏已是起了漣漪。他的嗓音裏也有了輕輕的鼻音:“奴永遠是主人的蕭璞。”

蕭元嘉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聲音依舊是冷冷的:“你先起來,我不喜歡低着頭與人說話。”卻也從善如流的不再喚他殿下。

柴奉征這才站了起來。蕭元嘉看着面前男子,三年過去,他已經過了加冠的年紀,卻還是披散着她曾經喜歡撚在指間玩弄的一頭墨發,身上是她曾經喜歡為他穿上那種浮誇寬衣,眉眼之間仍是記憶中如玉的美好。

不知是三年之間變得成熟了,還是如今身居高位,曾經未經雕琢的璞玉如今散發着從前沒有的矜貴之氣和桀骜不馴。

“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

柴奉征也在看着三年未見的女子。江陵戍邊的小蕭将軍驚才絕豔,是那種讓人睜不開眼睛卻又忍不住想要飛蛾撲火的強大的美豔。

如今的元嘉孤高清冷,渾身帶刺,拒人于千裏之外。

“我是只認識一個蕭璞,可是在三年前,我已經放了蕭璞,還他自由。”她看着可憐兮兮的大眼睛,沒有一絲恻隐:“自由的人,又怎會再回到牢籠之中?”

柴奉征環顧四周,長公主府富麗堂皇,莊嚴肅穆,卻和面前的冰山美人一樣,沒有什麽生氣。他想起昨日那老虔婆上門挑釁時,她一步也沒有踏出府門,最後索性連吵也不吵了,直接把門甩在人家臉上。

這座長公主府,便是在過去三年将她困住的牢籠嗎?

他一如十年前,輕輕拉着她的袖子:“蕭璞不要自由,蕭璞只要留在主人身邊。”

蕭元嘉笑了,卻是氣笑。 “我給你的自由,你憑什麽不要?”

她一直面如寒霜,不悲不喜,此刻那座冰山終于有了崩塌的痕跡。柴奉征卻從她的怒火裏看出了一絲別樣的情緒。

他小心翼翼的問:“這自由二字對主人來說,是不是至為珍貴?”

所以她當年放他自由,是把最珍貴的東西給了自己。所以他回到她的身邊自甘為奴,卻是将她最珍而重之的東西棄若敝屣。

蕭元嘉走到主位上坐了下來,柴奉征條件反射般走到她身後肅立,她卻示意他在左首客席上坐下。

她的臉色已然恢複平靜:“你可知道我在十年前是為了什麽去的江陵?”

柴奉征想了想:“為了證明女子和男子并沒有區別?”

蕭元嘉嘴角微勾,眼中寒霜仿佛溶掉了一些。

但她也搖了搖頭。 “是,也不是。”

“我是為了逃婚。”

柴奉征一呆。 “逃婚?”他曾跟在蕭元嘉身邊七年,沒聽過她在京城有什麽婚約。

“我剛及笄時,求親的人已經快要踏破門檻。”蕭元嘉嘲諷一笑:“我逃的不是一樁婚事,而是女子十五歲便要嫁人的身不由己。”

“我向父親請求從軍,他還以為我是想要建功立業,也幸好他并不想我功業未成便就此嫁入後宅,浪費了自幼栽培的一身本領。”

柴奉征默默聽着,倏然開口:“我明白了。”

蕭元嘉秀眉一挑,示意他說下去。

“主人逃的,是女子沒有選擇自己人生的自由的命運。”

“而你随父從軍,一步步成為名動天下的蕭小将軍,其實是在證明女子也有選擇不嫁的自由,也能活出不嫁的人生。”

“只是,陛下三年前的一紙國書,用兩國和談的理由便剝奪了你選擇不嫁的自由,那時的主人把最後的自由留給了我。”

蕭元嘉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作為回應。他所說的,雖非全部,卻也沒錯。

柴奉征站了起來,挺直的腰背徹底彎下,朝她行了一絲不茍的躬身之禮:“我帶着當年國書求娶,本沒有把你捆綁的意思,卻也讓你想起了不好的回憶,是我的錯,在此向你鄭重賠罪。”

“和親之事,我再也不會提起。”

蕭元嘉看着面前誠懇道歉的男子,三年前他的身子早已長成,但此刻再看,他的肩膀似乎又寬了一些,是一個有擔當的好男兒。

他直起身來,水汪汪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可是,我有沒有選擇留在主人身邊的自由,就像從前的蕭璞一樣。”

柴奉征一退再退,姿态卑微,像一只依賴主人憐愛而活的小狗,讓人很難狠得下心。

十年前的蕭元嘉,就是看着這樣的表情,在一念之間把他帶回內院親自教養,最終把人教上了床。

十年後的蕭元嘉,卻是別過了頭。 “你穿着我喜歡的衣服,披着我喜歡的頭發,戴的耳墜還是我三年前遺失了的那一只,我知道你很努力的在向我展示,這三年來你并沒有變。”

“沒用的,阿璞。”她終于喚了他舊日的名字,卻是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誅心的話。 “因為變了的不是你,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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