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第04章 04

“聽說你帶着朕給的國書和聘禮,被人連人帶禮的趕出來了?”

又是在太極殿西堂裏,天子饒有興味的看着眼前已經成為整個建康茶餘飯後談資對象的男人。

柴奉征的臉上卻沒有一絲不悅,反而泰然自若:“是臣操之過急,忽略了她的感受。”

他嘴角微勾,胸有成竹:“不過,一切仍在掌握之中。”

天子奇道:“蕭元嘉這樣當着整個建康下你的面子,你還是覺得這頭親事能說得成?”

“說不說得成,已經不重要了。”柴t奉征一臉的無所謂:“重要的是,臣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她的身邊。”

天子幾乎便要開口問他,不說親,你以什麽身份回到她身邊去。可是他也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還是不要聽到弟弟的答案為妙。

所以,說出口的話便成了:“蕭元嘉是前朝郡主,你是堂堂當朝藩王,何必把自己放得那麽低?”

柴奉征下意識的摸了摸左耳耳珠,上面是自己直到今時今日還是唯獨屬于主人的印記。

他粲然一笑,水波流轉的眼眸裏是化不開的濃濃癡念。 “她是天邊月,臣是地下泥,臣在她的面前本來就是卑賤的家奴。”

“在十年前若不是她,臣的賤命也早就不在了。”

天子看着他瘋魔的模樣,已是恨鐵不成鋼:“就因為她救了你一次?”

柴奉征低低一笑,“因為臣早已對生命失望透頂。”

“若她不曾出現,在經歷了那些事後,臣就已經不想活了。”

×

劉禦史家大郎在茶樓議論荊王被當事人當場打臉,劉夫人到長公主府為兒子出氣又被宜陽郡主把門甩在臉上,劉禦史向新帝參了荊王一本,卻反被天子召進宮裏訓了一頓,說他治家不嚴、教子無方。

劉禦史面皮再厚也明白了,新帝對前朝舊人再是表面寬容,天家威嚴也是不容置喙,而荊王行事再是癫狂,天子對他也是縱容甚至是默許的。

畢竟,新帝給他這位尋回來的親弟的,不止是百般寵縱,還有實實在在的荊州封地,和實實在在的兵權——封王之時,新帝把荊州境內曾在蕭大将軍麾下的前陳降兵都歸到了他的轄下。

烏衣巷裏的南朝世家都坐立不安起來,劉禦史立即便辭官回家閉門思過去了,其餘那些在新朝為官的南朝舊臣也是人人自危。

當中最是如履薄冰的,莫過于南陳末帝、如今的安樂公陳衍。

當年周軍兵臨城下,陳衍奉上國玺出降,沒有讓攻守雙方難做。有見及此,一統天下的周帝也給了他幾分體面,改封安樂公之餘,還給了一個三品的朝議大夫散職。

亡國之君在新朝廟堂能有什麽作為,不過是一只昭示新帝仁德、促進南北融合的吉祥物罷了。

新帝借荊王之手敲打南朝舊人之後,安樂公發現自己這只吉祥物也不太易做。這時候,他便想起了荊王大搖大擺帶來、把烏衣巷都堵住了的一百二十八擡大禮,送去的正是自家妹子和甥女的府邸。

所以蕭元嘉便再一次在睡夢中被蕭瑾瑜拉下床去。

安樂公雖是前朝末帝,卻沒有什麽帝王之氣,反而有種中年文士的儒雅。只是他已年近五旬,眉眼之間又是一片憂心忡忡,沒有一絲時下文人趨之若鹜的風流倜傥。

蕭元嘉起床氣重,沒有什麽好臉色,冷冷開口:“安樂公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安樂公”三個字有如雞肋,陳衍嘴角抽搐,幹咳兩聲:“元嘉何必叫得這麽生分。”

蕭元嘉目無表情的看着他:“不然哩?難道還叫你陛下不成?”

“元嘉慎言。”陳衍慌張的環顧四周,見下人都早已被屏退,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你我血脈至親,沒有了……從前那一層君臣關系,我也永遠是你的舅舅。”

“舅舅?”蕭元嘉好像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吃吃低笑起來。

她幼時在宮中和皇子一同學藝時,陳衍對皇子們的學習很是上心,往往親自到校場觀看。去的次數多了,對于這個把自己的兒子們都打得趴在地上的甥女也另眼相看,成為了縱容蕭元嘉在京中橫行的元兇之一。他也一直不讓她喚自己陛下,也不以宜陽的封號稱她,只以民間的甥舅相稱。

用腳趾頭也能想到,這位沒有天子自覺的南陳末帝,不是一位好皇帝。

可是,他曾經是一位好長輩、好舅舅。

“從你對我說,我終究是大陳的宜陽郡主的那一刻起,你便只是陛下。”

陳衍聽着她淡然敘述的話,對上她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的眼神,忽覺一陣心虛,不敢再看:“你當年已經過了适婚之齡,對方又是入贅,婚後當會事事以你為尊,對你來說未嘗不是一個好歸宿。而且兩國交戰,生靈塗炭,我還以為一場和親便可以帶來兩國和平,是我誤判形勢了。”

或許是有求于人,又或許是天性懦弱,陳衍的姿态放得極低,就差沒有以長輩之身向一個晚輩鄭重賠罪。但蕭元嘉沒有一分動容。

“誤判誤判,為什麽你們這麽喜歡代我作出判斷?”

“小時候我任性妄為,你們寵我縱我,說大将軍的女兒、天子的甥女,天生尊貴,就當活得恣意。”

“學藝時我把幾位表哥打到趴在地上,你們對我另眼相看,說不愧是虎父無犬女。”

“我十五歲随父戍邊,未嘗一敗,你們說,大陳的未來就交到我們年輕一代的手上了。”

“可是,為什麽那一紙國書下來,就什麽都變了?”

她越說便越激動,連聲音也有些顫抖。

這是陳衍這三年來聽她說過最長的一番話。他不禁想:是不是荊王求娶的事把她刺激到了?

蕭元嘉也好像發現自己今天話多了點,頓時止了話頭,別過頭去。

半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怒氣已去,她為陳衍斟了一杯雨前龍井,動作優雅而一絲不茍,就像一個标準的世家閨秀。

“安樂公一大清早造訪寒舍,想必不是為了懷緬昔日甥舅之情。”

陳衍喝了一口,茶味和眼前的蕭元嘉一樣都是清清淡淡的,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我還想問一下你,為何不願與荊王再續前緣。”

畢竟,柴奉征帶着一百二十八擡聘禮來到長公主府,連烏衣巷口都被堵住了,沒過多久卻又帶着那一百二十八擡聘禮悻悻而去,已是無人不知。

蕭元嘉奇怪道:“前緣?我和柴奉征能有什麽前緣?”

陳衍一怔。 “你當年不是很喜歡那個小奴隸麽?人人皆知,小蕭将軍在江陵城養了一個俊俏家奴,和他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蕭元嘉打斷了他。 “可是,江陵城的小蕭将軍已經死了。”

“江陵城裏的蕭元嘉肆意張揚,視天下禮法如無物,喜歡上了一個人便可以不顧世俗眼光的和他混在一起。”

“可是,是你們教我的,人總不能任性一輩子。如今的我不正遂了你們的意,成了最為乖巧聽話的宜陽郡主麽?”

陳衍嘴角抽搐。就算現在的蕭元嘉和從前的京中霸王、邊關女将判若兩人,他還是很難把這個句句帶刺的人和“乖巧聽話”四個字放在一起。

她又冷笑着問:“現在安樂公是想我用什麽身份,和柴奉征再續前緣?亡國郡主嫁給新朝權王,從此像安樂公那樣仰仗柴氏兄弟的鼻息過活?”

蕭元嘉一番嘲諷毫不留情,陳衍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難看得不得了。

“他對你态度卑微,姿态放低至此,對你的愛定是和從前一樣沒有變過。”似乎是在為柴奉征說話,又似乎是在為自己辯解,“你又怎會仰人鼻息? ”

蕭元嘉裝模作樣的嘆了一口長氣。

“所以說到底,你是知道了他對我卑躬屈膝,又想着如果我和他成親了,他定會看在我的份上不對着陳家發瘋,而他那皇帝兄長也會看在失而複得的弟弟份上對你這個安樂公好些。”

她擺了擺手:“算盤打得真響,可惜,我沒有興趣。”沒有興趣再次以“自己”為籌碼,去為這些所謂親人保駕護航。也沒有興趣,去接受翻身為王的昔日家奴,仿佛一如從前的頂禮膜拜。

她也不下逐客之言,規規矩矩的行了一個閨中女子的福禮,便徑自出了前廳,向後院的方向走去。

×

長公主手執一串佛珠站在廊下,神色複雜。

蕭元嘉輕輕問:“你都聽見了?”

這自然是廢話。

長公主這個樣子,顯然便是聽見了她方才對陳衍所說的誅心之語。

“你舅舅生性軟弱不假,可是他做的選擇,也不全是為了自己。”

長公主轉動着手中佛珠,神色平靜而悲憫,仿如神佛。

可是,神佛其實并不悲天憫人,在高高在上的神祇眼中,天地衆生皆是無物。

蕭元嘉不耐煩的打斷了她。

“什麽讓天下百姓不再陷于戰火之中的家國大義,我已經聽得無比厭倦。”

“我已經為了所謂的家國大義放棄了理想和自由。可是你們呢?在父親戰死的時候,不讓我女代父職,還妄想以那一紙和親國書求和。”

“一群廢物做不了的事,只因我是女子身份,連試也不讓我去試一次;可是轉過頭來,又奢望我以一介女子之身去求和救國。”

長公主張了張嘴,似乎想為兄長辯駁,卻終究沒有說出口來。

蕭元嘉看着母親一副慈悲為懷的樣子,忽然覺得非常讨厭。

陳衍說柴t奉征對她态度卑微,定是知道了那日他在她面前自稱為奴的事。

而他得以知道這件事,只能是長公主告訴他的。長公主那日在明面上是帶着蕭瑾瑜和蕭府下人出去,可是她根本沒有回到後院,而是一直像現在這樣站在廊下偷聽。

她嘴角微勾,冷笑:“我對你們這些前陳舊人,早已失望透頂。”

長公主一怔,雙手合十,低不可聞的呢喃着“阿彌陀佛”。

她深深明白,蕭元嘉說的“你們”,指的并不只是安樂公陳衍一人。

四年前蕭元嘉随父親兵臨洛陽城下,周帝柴兆言禦駕親征,也被她帶領的前鋒營逼回城裏。只是,洛陽城是六朝國都,一向易守難攻,戰事便一直在洛陽城下膠着。

周帝放低身段,奉上國書表示願意派一母同胞的弟弟、先帝六子柴奉征到南陳入贅宜陽郡主蕭元嘉,說是入贅,其實便是以其為質。除此之外,還自願割地并奉上巨額歲貢、香車美人,陳衍本就溫吞軟弱,而且洛陽固若金湯,蕭大将軍久攻不下,看着對方竟然願意這般“喪權辱國”,一念之差便應允了。

當初贊她虎父無犬女的舅舅,就這樣以皇帝的名義,下诏讓宜陽郡主回京待嫁。

當初親手送她入宮随大內高手學武、又鼎力支持她到邊關建功立業的父親,嚴肅地對她說:每一個人都終須長大,她少時受盡天家教養之恩,現在便當負上作為宗室子弟的責任。

一向對她寵溺無道的母親,語重心長的對她說:元嘉啊,女大當嫁,你已經任性了二十二年,總不能任性一輩子的。

滿朝文武都說:宜陽郡主大義。

少時一起玩樂的世家子弟都說:蕭元嘉和家奴厮混人人皆知,烏衣巷內無人敢娶,如今竟然還有敵國皇子送上門來,她還真是賺了。

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人一掌的把曾經傲視天下、恣意張揚的小蕭将軍推下了名為“妥協”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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