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第09章 09
這天柴奉征比平常更早的來到長公主府,卻不是一如以往的直奔廚房,而是規規矩矩的站在前廳,求見二姑娘蕭瑾瑜。
蕭瑾瑜正在房中練字,聽見這位烏衣巷中人都避之不及而又恨不得自家長姐嫁給他的“還不是未來姐夫”尋的竟是自己,也是十分意外。
“殿下可是有什麽需要的?”
長公主長年禮佛,天資聰慧的蕭瑾瑜這兩年來都在跟府中管事學着主持中饋。
這些天來柴奉征對自家長姐都是鞍前馬後的樣子,但她可不敢把這尊大佛當作奴仆,唯恐長公主府招待不周。
柴奉征卻搖了搖頭:“我想向二姑娘請教一些關于你長姐的事。”
蕭瑾瑜連忙讓他在客席落座,靜靜的觀察着這位在不久之前才把崔家六郎的一邊肩骨生生掐碎的當朝權王。
他收起了一身戾氣,對自己一副彬彬有禮的态度,似乎真的有求于她。
蕭瑾瑜卻是心中不解:“殿下和長姐相處的日子比臣女要多,有什麽是臣女所能解惑?”
“我和她……錯過了三年。”柴奉征神色黯然。 “我只想知道,這三年來,她過的是什麽生活。”
“本來也沒什麽特別。”蕭瑾瑜歪頭想想:“長姐最初回來的時候,顯然并不快樂,但她也不是像現在這樣足不出戶,還是會到茶樓大嚼,到酒館買醉,到戲園聽曲,除了不再四處和人打架以外從前怎麽做的還是怎麽做。可是……”
“可是?”柴奉征急不及待的問。
話剛沖口而出,他又發現自己打斷人家了,忙道:“對不起,我無意打斷二姑娘。”
不久之前還用腳輾廢崔六郎的手逼人道歉的荊王殿下竟然會反過來給自己道歉,蕭瑾瑜還以為她聽岔了。卻見他一臉凝重,對自己的一字一句都是極其認真的傾聽。
她才十四不到,對男女情愛之事還是懵懵懂懂。從前聽烏衣巷裏的世家子弟談起長姐都是又嫉又恨的,母親說這些人男的大多曾經慕名求娶,女的大多争着和長姐結交,後來長姐去了邊關,和家奴厮混的名聲傳回京中,這些昔日攀親帶故的公子貴女又對她避之不及,仿佛對她落井下石便能在族中和如今的家室面前撇清自己的關系。直到國破家亡,昔日家奴成了堂堂荊王,他們既鄙視長姐,又期望她以婚姻之名綁住陰晴不定的荊王殿下,讓烏衣巷重返榮耀。
到頭來,這些本來和長姐家國相連的公子貴女,還不如眼前人人又驚又怕的新朝權王為人真誠。
小姑娘對于人性的善惡,仿佛又有了一些新的認知。
男子還在一臉期待的等着他說下去。蕭瑾瑜回過神來,小大人似的幹咳了兩聲掩飾尴尬,才說:“可是,父親在兩年前過世了。”
蕭元嘉回京一年之後,蕭大将軍殉國。
×
蕭元嘉回京之前為他置辦了一處宅子,還特意派人保護蕭璞,唯恐有人要将這個與宜陽郡主厮混過的家奴斬草除根。
江陵城破,蕭大将軍的死訊傳來時,宅子裏的人得聞噩耗,蕭元嘉留下來的親信泣不成聲,卻很快便冷靜下來:“周人治軍甚嚴,他們攻城以後嚴禁對百姓燒殺擄掠,蕭郎君以江陵為家已久,這裏對郎君來說是最安全的,還t是留下來吧。”
“我們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這裏,但是我們想要一試,回到建康和小蕭将軍會合。”
蕭大将軍領軍浴血奮戰,在江陵負隅頑抗九個月,麾下大部分将士已是死的死、降的降。對于僅剩的孤勇來說,他們卻還有另一個遠在建康的主心骨——他們的小蕭将軍。
他們并不知道,蕭元嘉已經不是昔日光風霁月的女将軍了。
那時的蕭璞也不知道。他只是哀求蕭家親信帶他一起走:“我想看看主人。”
“主人需要我。”
“我的功夫乃是主人親授,絕不會拖你們的後腿。”
只是,無論是蕭家舊部,還是那時的蕭璞,都還是太天真了。
有些東西,并不是恃着一身武藝便可輕易逃脫。對蕭元嘉來說如是,對蕭璞來說亦如是。
他們還沒走出江陵,周帝的親兵便攔在面前。
“奉征吾弟。”柴兆言翻身下馬,朝他伸出一只微微顫抖的手。 “八年不見。”
“朕終于等到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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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瑾瑜看着男子一臉沉思的樣子,忽然想起了什麽,“啊”的一聲。
“父親常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對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我們家對陛下和大周都沒有怨怼。”
柴奉征啞然失笑,原來小姑娘是以為他想到了她們的父親是死在了他的兄長手上,還怕他以為自己提起父親之死是心有戚戚。
他搖了搖頭。 “二姑娘不用怕我,我以你長姐為尊,她對你百般呵護,我也永遠不會做出傷害你們的事。”
小姑娘一怔。他說他以長姐為尊,她清楚明白尊卑的意思,只是以兩人現在的身份地位來說,這以她為尊……是不是說反了?
她想不通,便也不打算去想,便繼續說着方才還未說完的話:“父親過世的噩耗傳回京中那夜,天上下着滂沱大雨,長姐連夜冒雨入宮,出來的時候……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自那以後,長姐便不再出外,也不喜走動,就像把自己困在了這座府邸的四面牆中。她每日不是吃便是睡,可是她食不知味、睡不安穩,往往天明才能阖眼,醒來便是日上三竿,吃過了便倒頭又睡,周而複始,像是……”
她遲疑了一下,咬了咬下輕輕說出。
“行屍走肉般的活着。”
柴奉征想起那日站在廊下,聽見蕭元嘉對着崔宴知句句尖銳的話。
“江陵陷落、父親戰死之後,我曾向他自請女代父職,死守京畿。”
“是六郎你親愛的姑父讓我好好待嫁,開門投降,還向北人求了一個三品大官來當當。”
他輕嘆一聲,微微垂首:“我想我知道了那日她進宮之後,都發生了些什麽。”
一國之君、嫡親舅舅指望她以女子之身和親救國,可是這個女子,本來有着一番鴻鹄之志,一身無敵于天下的武藝,她本來可以以自己的方法殺出一條血路。
就算殺不出去,她也寧願和父親一樣,死在烽煙四起的戰場上,而不是屬于已婚婦人的後宅裏。
可是,只因她是女子,只因世人都認為女子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她便只能困在烏衣巷中,眼睜睜的看着最後一絲希望被生生剝奪。
自此以後,她雖生猶死,的确是行屍走肉般的活着。
她終于由江陵城中的小蕭将軍成為了烏衣巷中的宜陽郡主,卻是把自己所有生而為人的意義、理想和回憶通通摒棄,用層層冷漠把自己冰封起來,達致與世隔絕。
蕭瑾瑜見男人言之鑿鑿的說出不會做出傷害她們的話,不知為何她對他生出一種莫名的信任,出口的話也是出奇的直率和尖銳:“我不知道殿下在長姐面前出現是不是一件好事。”
“母親希望給你制造機會,才讓殿下在府中通行無阻。”
“可是我覺得長姐并不快樂。”
柴奉征的目光忽然變得鋒銳,他毅然擡首,直直的看着小姑娘,一臉堅定:“我不會放棄的。”
“我不怕她不快樂,只怕她有氣不是往我身上撒,而是繼續冰封三尺……或是撒在無關痛癢的人身上。”
小姑娘心裏表示,天下間竟然有人執着于做別人的出氣筒,大人的想法還真是難以理解。
“殿下還有什麽想要知道的嗎?”
他還真有。
“安樂公曾經賜給蕭大将軍一把名劍,後來大将軍把劍贈予你長姐,這把劍她曾經是從不離身的,可這次我和她相處了這麽久,卻是一次也沒有見過那劍……”
“飛景劍?”蕭瑾瑜竟是知道那把劍的名字,還喚得很是順口。
柴奉征連忙點頭。
小姑娘言簡意赅:“斷了。”
飛景劍是當世名劍,劍氣如紫霞,劍光似流星,這樣一把經名匠千錘百煉的寶劍又怎會輕易斷掉?
柴奉征卻是沒有深究劍是怎樣斷的。他從那短短兩個字裏,聽出了另一層意思。
蕭瑾瑜說的是斷了,而不是蕭元嘉說的丢了。
他倏地眸光一亮:“她把斷劍收起來了?而不是丢掉?”
蕭瑾瑜卻好像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一般,立時打住,一臉警惕:“殿下還是自己問長姐去吧,長姐若是想說,自會跟殿下說的;若是不想說,我也不會替她說了。”
柴奉征輕笑,眸中卻沒有什麽笑意,反而似有若隐若現的黯然神傷。
“你倒是盡力維護你的長姐,也不枉她把你放在心尖尖上。”
他曾經也多麽盼望自己能擁有如此純潔而毫無雜質的親緣。有着對自己諸般愛護的兄長,自己亦可掏心掏肺的與其交心。
他也曾經以為自己值得擁有。直到十二歲那年,現實把他的希望毫不留情的徹底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