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第08章 08
蕭元嘉随手挑了架上的一把劍,拿在手中掂了掂重量,漫不經心地抹去上面灰塵。 “你也挑一把。”
柴奉征搖了搖頭,從腰間抽出了一把軟劍,珍而重之的握在手中。
劍身在日光下閃閃發亮,抽出來的那一下發出铮的一聲,用的是上好的材料。
那是她在江陵特意找軍器匠打造。當年她教蕭璞劍術,發現他那時雖然身子虛弱至極,但有一身連自己也自愧不如的巧勁,便給他造了劍身柔軟如絹的軟劍,并教授他以快、狠、準為主軸的輕盈劍法和快如鬼魅的輕功步法。
贈劍之時,少年求她為軟劍命名,她便取了“凝光劍”的名字,取其“來如雷霆收震怒,比如江海凝青光”之意。
蕭元嘉方才見他空手扭掉崔宴知一條臂膀也沒有抽出兵刃,還以為他如今位高權重,已經沒有把凝光劍随身佩戴的習慣,沒想到他還是把它纏在腰間貼身之處。也知道了他是輕易不會把凝光劍抽出,如今和她打這一場卻握在手中,是對她這個對手的尊重。
即使,她已經有三年沒有握劍了,連這把随意拿在手中的普通長劍也有點兒重。
柴奉征看着她手中長劍,有些遲疑的問:“主人的飛景劍——”
蕭元嘉冷冷打斷。 “丢了。”
他不信。
飛景劍是幾百年前的一方霸主命治下所有能工巧匠一同鑄成,名匠形容其為“威奪百日,氣成紫霞,光似流星”,故名飛景。
數百年來飛景劍一直在各朝皇室之中流傳,見證了建康六朝的興衰起疊,直到陳衍把它賜給了蕭大将軍。然後蕭大将軍在蕭元嘉欶授前鋒将軍一職時,親手将這把天下之間獨一無二的精煉寶劍交到她的手上。
在江陵時蕭璞和蕭元嘉幾乎可算是形影不離,但他知道,真正和蕭元嘉形影不離的,是那把從不離身的飛景劍。因為劍不只是禦賜寶劍,更是父親的期望,将士的認可,和她作為自己這個人而活着的證明。
所以他不信,至今依然孤高傲立的主人會丢棄了這把對她來說意義非凡的飛景劍。
蕭元嘉看着他一臉狐疑的樣子,沒有給他把話問出口來的機會。
她挽了一個劍花,沉聲道:“柴奉征,請吧。”
她今日兩次喚他全名,不是蕭璞,也不是荊王殿下,而是他本來的名字。仿佛這喚的對象,不是她曾經的小奴隸,也不是他現在高高在上的陌生身份,而是以一個“人”的身份重新認識的柴奉征這個“人”。
凝光劍輕輕一抖,柴奉征收起了小狗般搖頭擺尾的單純讨好,一臉認真的擺了一個起手式。
然後兩人便纏鬥在一處。
柴奉征身形飄忽,形如鬼魅,軟劍挽出的劍花虛實難分,擾人心神。無論是在茶樓上扇劉家大郎的耳光還是在長公主府前廳裏扭斷崔家六郎的一條手臂,他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做到,都是用的這套功法,只是不屑亮出兵器罷了。
凝光劍在烈日下銀光铠铠,如花叢中飛舞的蝴蝶靈動,陰寒的劍氣卻是咄咄迫人,手下絕不留情。
傾盡全力的去和她對戰,便是對身上還留着武者之血的主人最大的尊敬。
蕭元嘉少時跟随大內高手雜學百家,來到江陵之後又不斷和軍中将士切磋,經過戰場上的實戰經驗之後武功已是自成一家。柴奉征一手陰柔飄逸的軟劍雖是她親手t所授,但她自己使的劍法卻是截然不同,斬刺劈割都是大開大合,靠的是一身硬拼硬的渾厚內力。
三年沒有執劍,內力不會随着時間流逝,但使劍的手感會。
高手過招,勝負本來就在頃刻之間。當年蕭元嘉只用了三招便把武狀元打下擂臺,如今兩人過了五招,蕭元嘉手中長劍咣當一聲脫手落地,臉上是顯而易見的痛苦,她卻堅持伫立,強自用完好的左手握住了滿手鮮血的右手。
虎口裂了,是被柴奉征的軟劍所震。
莫看凝光劍輕飄飄的還可當作腰封貼身戴着,柴奉征傾力以赴,往劍上貫注的是一身內力,蕭元嘉接不住他的劍招,只是震裂虎口而非手部經脈已是受自身內力保護的最好結果。
柴奉征連忙收劍,沖到她的面前捏住她鮮血淋漓的虎口,先是點着穴位止血,再從懷裏掏出金線雲紋的精致手帕,把它當作粗布繃帶般包紮主人的傷口。
蕭元嘉忍着劇痛,朝他抱拳:“我輸了。”
短短的三個字,卻是仿佛含了千言萬語。自重逢以來她都是如冰山冷冽,仿佛沒有一絲感情。現在她的表情卻是一言難盡,裏面好像有痛苦,有頹然,卻也有着一絲隐于其中的——興奮,和一點曾經那些桀傲不馴的反骨。
他一邊觀察着她的神色,一邊隔着手帕輕撫她的傷口。 “對不起……我是來讓主人出氣的,你随意打我罵我吧,我絕不還手。”
蕭元嘉搖了搖頭。她看着不再是昔日少年的面前男子一臉意外和愧疚的樣子,自己對這樣的結果卻是沒有絲毫意外。
盡管在江陵時他們每次對決,即使蕭璞全力以赴,也沒有一次打得過她。
時間從不饒人。
兩人相對而立,她需要微微仰視才能對上他的眼睛。
“你的武功本是我所教授,如今青出于藍,是你修得正果。”
“若你打不還手,我便是勝之不武。”
只見她雙眸深處,似乎有某種暗光浮動。柴奉征在暗光之中,好像看見了那麽一絲昔日前鋒女将的影子。
他心念一動,脫口而出:“待主人的手好了,我便每日陪你練劍。”
說罷不禁偷偷瞥她的臉色,覺得自己好像說太多了。
蕭元嘉卻只是笑笑,沒有回應。 ——卻也沒有拒絕。
×
蕭元嘉根基深厚,手上的傷沒多久便好了。
柴奉征每日都雷打不動的來到長公主府為她洗手作羹湯。菜式還在變換着,她既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任由他樂呵呵的在自己跟前服侍。
用過飯後,便來到了練武場。
她沒有再用上次被他用五招打落的長劍,而是選了一條軟鞭。
軟鞭長達丈餘,材質比軟劍還要輕柔,而且只有鞭尾才能着力,一點也不容易使用,和蕭元嘉一向大開大合的武功路數更是大相徑庭。
柴奉征有些意外:“主人不是練劍?”
她揚鞭一揮,發出嘯嘯風聲,淡淡說道:“不是說要重新開始麽?”
他這才想起,他曾跪在她的腳下,卑微的懇求她和自己一起重新開始。
他當時指的是兩人之間的感情,而她現在說的……是自己。
重新開始練武,重新開始學一種新的武器。重新開始做一些混吃等死以外的事。
柴奉征心中只覺五味雜陳。他一邊奢求着主人的新生裏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也只有自己一個男子可以得到那一席之地;但另一邊廂,只要她能從稍為溶化的冰山後伸出一只手指,他也終歸是歡喜的。
“在想什麽?”軟鞭一揚,輕輕點在他的胸膛。
蕭元嘉手執鞭柄,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鞭梢不帶內力的落在胸口,他的心跳驟然加速,明明兩人是站在平視的高度,甚至他要比她高出那麽一點,但此刻心裏卻有一把聲音叫嚣着,想要捧着鞭梢,跪在地上。柴奉征連連搖頭,奮力把見不得光的卑劣念頭趕出腦海。
見他耳根泛紅,又是不明就裏的搖頭晃腦,蕭元嘉仿佛想到了些什麽,啞然失笑:“你這是練還是不練了?”
柴奉征連忙收斂心神,抽出凝光劍挽了一個起手式。
這次過招的性質是陪練而非打架,柴奉征點到即止,沒有出現五招之內便把人的虎口震裂的情況。兩人有來有往,蕭元嘉一手軟鞭漸入佳境,他這才明白她為什麽選擇了軟鞭作為重新習武的切入點。
看來她這三年是一點也沒有碰過自己那本來是無敵于天下的一身功夫,以致手臂僵硬,提不起勁。軟鞭用的不是純粹的陽剛之力,而是恰到好處的巧勁,她正好以此重新練習如何運用一身內力,做出精準的動作,和在過招時作出即時的判斷。
盡管多少覺得自己明白了蕭元嘉棄劍執鞭的用意,可是夜深人靜時,回到荊王府中的柴奉征還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她揚鞭的畫面。
她輕撫鞭柄,用鞭梢輕點他的胸前,似賞又似罰,道是有情卻無情。臉上表情似笑非笑,仿佛看透了他心中肮髒的一切意念,如天邊月般高高在上的睥睨着匍匐地上陰暗爬行的自己……
有幾次他被鞭梢打中,她都是用那樣的表情看着自己,仿佛早已知道他的刻意。
兩人過招雖是點到即止,打在身上卻依舊是火辣辣的痛,還留下了暗紅的鞭痕。
他躺在高床軟枕上,身體卻是和從前一樣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此刻正在不斷的顫抖着,右手撫在琥珀石的耳墜子上,左手悄悄滑到身下,在上氣不接下氣的低喘聲中釋放了對主人濃濃的戀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