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第22章 22
薛道明大概也沒有想過在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師母,長公主也沒有想過在有生之年還能和亡夫的愛徒敘舊,兩人一邊緬懷蕭大将軍,一邊交流彼此這幾年來在建康和兩地的生活近況。
一頓飯下來,長公主一向不見悲喜的臉容也多了幾分屬于人間煙火的思念和慈愛之情。薛道明更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感嘆舊人不在,感激新主提攜,指天發誓絕不愧對在他生前一直視江陵為第二個家的蕭大将軍。
蕭元嘉聽着他們之間的對話,只覺心中五味雜陳。既對他們言語之間對柴奉征的感激涕零感到有些不是味兒,卻又知道今日薛道明之所以得以用荊州長史、江陵太守的身份坐在這裏,母親之所以得以和他一起懷緬自己的父親,甚至是父親一生的心血之所以能夠在這三年間被妥善保存和延續,都是全賴這個喚她主人、讓她親手給自己戴上項圈的男子。
散席之後,柴奉征把薛道明送回驿館,蕭元嘉本來想要就此歇下,卻是翻來覆去也睡不着。
柴奉征去而複返的時候,已是三更半夜,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見蕭元嘉坐在亭子裏,呆呆的看着牆外某個方向。小黑貓晚晚趴在她的腳邊,靜靜的也不打擾主人沉思。
他認得那個方向--她之前提起過的,蘭陵蕭氏的蘭陵。
那是蕭大将軍衣冠冢的所在地。
“主人。”他垂手站在她的身後,低低輕喚。
蕭元嘉回過頭來,嘴角微勾,戲谑一笑:t“之前在我這裏留宿的時候,不是因為宵禁而回不了府麽?怎麽現在深夜到來,又不受宵禁所限了?”
拙劣的謊言被毫不留情的揭穿,柴奉征卻是不慌不忙,還伸手繞了繞鬓邊發絲,一臉無辜的模樣。
“阿璞可是為了主人才犯的宵禁。”他在她的身側跪坐下來,仰頭注視着她。“主人可會歡喜?”
不知什麽時候他已把那挂着鈴铛的緞帶項圈重新戴上。蕭元嘉一手放在戴着項圈的脖子上,手上只要三分力度便可讓他再也透不過氣來,她卻只是把手上力度保持在一分左右,拇指輕輕把玩發出清脆鈴聲的純金鈴铛。
“為我?”她不以為然的笑笑;在獵場裏第一次和薛道明再遇時,他似乎也是句句在說,柴奉征這些年來都為她做了些什麽。
她搖了搖頭:“每一個人做的每一件事,到頭來都是為了自己。也沒有誰比誰高尚,誰比誰付出的更多。”
柴奉征張了張口,沒有說話,臉上表情活脫脫的像一只聳拉着頭的小狗。
蕭元嘉卻松開了手,別過頭去重新看向天邊,正對着蘭陵的方向。
她看着天上彎月,他跪坐在她的腳下,仰頭看着在自己人生的無邊黑夜裏,唯一照亮前路的那道明月。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她淡淡開口:“你做這麽多,換來道明他們這些蕭家舊部的感激涕零,從而把荊州重鎮的治權和軍權牢牢握在手中--冬狩帳中,你說你為的是保命。”
她的眸光冷冷,猶如古井無波。
“你卻不曾告訴過我,你為什麽要保命。”
她沒有看向他的方向,柴奉征卻低下頭去,長長的羽睫自欺欺人的掩住了眸中濃濃陰霾。
“我……”
柴奉征嗓音低啞,結結巴巴的彷如十年前江陵城中那個脆弱少年。
蕭元嘉依舊默默看着天邊,沒有催促的意思,好像她并不需要一個答案,但也好像只是在等待。
等待他的和盤托出。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幾不可聞的低語:“因為沒有人想要我活。”
沒有人想要他活,所以他想方設法的保命。而另一邊廂的她,這些年來有多少人想方設法的為她保命,但若她有得選擇,她早已在三年前跟着一心赴死的父親踏上必敗的戰場。
蕭元嘉一下僵住。
她想過楊皇後提起過的大周宮闱舊事。“是李繼後和你那兩個庶子變嫡子的兄長?”
柴奉征擡首,輕輕一笑:“皇後都告訴你了?”提起皇後時,那笑似有輕蔑和嘲諷之意。
蕭元嘉終于低頭看他,面容平靜,看不出喜怒哀樂。
“她說過先楊後難産而亡,然後你們先帝把李夫人扶正為後的事。”她頓了頓,又加上一句:“那些你都沒有跟我說過。”
“主人不也沒有跟我說過手傷的事。”小狗眼裏一片委屈,蕭元嘉明知他在刻意轉移話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冷硬的面容卻也不禁柔軟了一些。
她還在等待。
柴奉征把頭埋進雙臂之間,不讓主人看見此刻自己臉上的陰暗和痛苦。
又一次活脫脫的像一只鴕鳥。
過了一刻鐘,他才把頭從兩手之間擡起,臉色已經平緩下來:“不只是他們。”
“是我所有所謂的親人。”
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強裝鎮定的聲音亦然。蕭元嘉揉揉他的發頂,溫柔卻又強勢的動作帶給他陣陣心安。
“我母後因為生我而逝,先帝待我好不過是為了保護柴兆言,把其他門閥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一人身上,事實上……他寧願當時死的是我。”
“李閥蓄謀已久,本來我就不該還有命留着跨過周陳邊境。”
“柴兆言只看見先帝待我的好,而且每次看見我就不得不想起母後因我而逝,他又怎會想我活着?”
蕭元嘉擡起他的下巴,逗貓一般輕抓他的脖頸,無風的夜裏唯有兩人的鼻息和鈴铛的聲音。
她微微颔首,俯視手握滔天權勢卻仍在小心翼翼地為自己求生的當朝權王。他最不願意剝開自己向旁人展示的脆弱一面,終于在心如明鏡的她面前暴露無遺。
“所以,當年陛下明知李閥對你不利,但他選擇了袖手旁觀。”她沈聲說道,然後低低一笑。“于你而言,或許他的見死不救只是當年的一念之差,也或許他這些年來已經在嘗試補救,可又有誰知道,他的疑心和嫉妒,又會在什麽時候奪去你的一條性命?”
柴奉征把頭靠在她的手上,還一下一下往她的手裏蹭,就像黏人的小狗害怕主人會松開她的手。
因為所有他曾經以為會愛他護他的人,不僅松開了自己的手,甚至還唯恐避之不及的把他有多遠便丢多遠。
江陵城裏的小蕭将軍,其實只是在履行巡邊的職責,把人留在府中也不過是一念之間的善意所致,但她卻是他被所有人丢棄在無邊黑夜裏踽踽獨行時,第一束願意破開黑夜、照進他的世界的陽光。
就在他自己也相信了自己不該活着的時候,第一次有人希望他活下去。
蕭元嘉用尾指撥了撥他的鈴铛,還是松開了捏着小狗下巴的手。
“柴奉征,其實你很貪心。”她定定的看着他,柴奉征此刻方才驚覺,她的眼裏原來也有無邊黑夜。“你知道嗎?”
他死命搖頭,也不知是在表示自己并不貪心,還是自己并不知道。
“在你收伏蕭家舊部、掌握荊州實權以後,其實你的命便已經保住了。”蕭元嘉感覺自己此刻比這一晚的任何時候都要清醒。“但是你讓道明上京,讓我和他見面,然後給他和我們蕭家圓了一個師徒手足團聚的夢。”
說到這裏,她嘲諷一笑:“他對你感激涕零,一直在當你的說客,讓我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我。”
“我……我沒有。”柴奉征眼尾泛紅,結結巴巴的急于解釋。他可憐兮兮地看着她,像從前的每一次那樣,乞求她冷若冰霜的表象之下那一絲不舍。“我真的沒有那樣的意思。”
蕭元嘉的面容卻只是淡如止水。
她無所謂的聳肩,低頭看着他頸間精致的緞帶項圈,對他的話恍若未聞,自顧自的繼續說着:“就像你總是跪在我的腳下,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乎是以我為中心,問我喜不喜歡,姿态卑微的求我施舍。”
“因為在江陵的時候,你已經學會了得我憐惜的方法。然後你就像學會求生一樣,把這一套當作金科玉律,不厭其煩的重複使出。”
“嘴上說着不會再提嫁娶之事,心裏想的卻是怎樣把自己變成最能讨我歡心的樣子,直到我眼裏再也裝不下別人,到頭來還是你一個人的。”
柴奉征雙眼迷濛,裏面濃濃的委屈并不像是刻意做出來給她看的。“難道阿璞想要讨主人歡心,也有錯麽?”
蕭元嘉嗤笑:“為什麽你們每一個人做的每一件事,都覺得是在為我好,但偏偏都沒有問過我想要的--是什麽?”
柴奉征答不上話。他知道她口中的“你們”,指的不只是他。
她雖面容平靜,今晚從長公主口中聽到的當年真相卻無異于将她這三年來的一切價值徹底颠覆。
追随一生的父親沒有因為她的女子之身而讓她放棄理想--他不過是想要她活着,卻也折斷了她的一身反骨,最終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
卑微到塵埃裏的小奴隸把自己比作小狗比作玩物,只是為了取悅主人--
“這沒有錯。”蕭元嘉淡淡一笑,“可是今晚我終于醒覺,原來我也會因為別人的善意而覺得很累。”
“我不想去猜度你做每一件事背後的用意,也不想從拼湊回來的三言兩語去推測你的病态依賴和患得患失從何而來。”
“你們待我都很好,我反而不知道怎麽回報。”
回報不了蕭大将軍,是因為他早已在自以為是為了她好的為她安排一切以後,獨自待在江陵城中等死。
回報不了還在世上的柴奉征,是因為他奉獻上的實在太多,她根本無法給予對等的回報。
他們待她都很好,只是都不讓她知道自己真正所想。
而柴奉征這人,就算把自己放到塵埃裏,卻也貪心得很。
他可以毅然放棄求娶,因為他要的不是一紙婚約。
他可以跪在她的腳下戴上代表從屬的項圈,因為他要的不是一段世人眼中正常的關系。
因為所有施舍過他“正常”感情的人,最後都能毫不留情的把他割舍。就連三年前的蕭元嘉也是。
所以他要的,是從這十年來唯一想要他活着的那個人身上,得到她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