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第30章 30
暗夜之中, 明豔不可方物的女将軍劈開層層迷霧,像長夜将盡的天邊晨曦照進那本來是遙遙無盡的無邊黑暗。
這一次,晨曦卻沒有将黑夜照亮。
柴奉征在黑暗中轉過身來, 手中凝光劍倒映着天邊彎月的微弱光芒,映出了他的臉容。
沒有她預想之中的陰鸷或者痛苦, 也沒有她已經習以為常的小心翼翼的哀求,只有一片平靜。
明淨如鏡的大眼睛裏沒有故作的無辜和讨好, 就像他對着外人那樣,是那種山雨欲來的死寂, 平和得可說是冷血。
蕭元嘉定定地看着他,視線從他的臉上下移到手中軟劍:“你一直在這裏等我?”
柴奉征沒有說話,她又問:“你想在這裏和我打一場?”
男子默然伫立, 手中軟劍一抖,劍光在古井無波般的臉上忽明忽滅。
她便只當他是默認了,自己站在少時學藝的演武場上大也已經是戰意大起, 抽出腰間長鞭一揮, 霍霍之聲劃破長空。
柴奉征身形微動, 挽了一個劍花,然後深深一揖。
姿态恭謹卻不卑微, 是師徒之間過招時最标準的起手式。
蕭元嘉雖然是贈他軟劍、授他劍法的人,兩人之間卻從來沒有一日以師徒相稱。他們曾經是主奴,曾經是戀人,再遇時又回到了主奴和戀人之間互相取暖的一種模糊關系,師徒二字對無論是哪一種關系的兩人來說都過于陌生, 隔了無法跨越的輩分和疏離。
現在, 柴奉征卻是對她行了徒弟向師傅請教之禮。
蕭元嘉卻沒有留意,或者說她并不在意, 只當是他尊重武藝、尊重作為對手的自己的表現。長鞭揮動,在身側舞出了密密麻麻的鞭網。
兩人很快便纏鬥在一起。雙方現在使的都是軟兵器,鞭舞劍影似實似虛,就算現在有人站在校場邊上也難以看見哪招是真,哪招是幻,偏偏招招夾的都是渾厚真氣,稍有行差踏錯便有性命之憂。
相比在長公主府的那一次只過了五招,這一次兩人纏鬥更久,走的招數也遠遠更多,頃刻之間已經走了數十招,卻還是旗鼓相當,不分上下。
過了一刻鐘又一刻鐘,蕭元嘉忽然狡黠一笑,長鞭直卷劍影之中的一絲破綻,鞭梢直指柴奉征面門。柴奉征動作一滞,顯然一時之間沒有應對之法,卻沒有像往常過招時“點到即止”那樣,被破了招數便舉手投降,而是往後一翻,再次挽起密不透風的重重劍花,誓要挽回劣勢。
臉上的表情不僅認真,下唇快要被咬出兩道血痕來,眼白微微發紅,仿佛在和什麽人鬥氣一般,無論怎樣他也不要認輸。
只有他自己心內知道,他是在和誰鬥氣——那個他一口一聲主人的女子,還是此刻怎樣也不想把這最後一絲尊嚴輸掉的自己。
柴奉征的虛張聲勢卻再也沒有止住蕭元嘉如虹的鞭勢,再過了幾十招以後,蕭元嘉手中長鞭搭上了凝光劍的劍身,本來劍身軟軟的并不受力,卻在她一拉一勾之下,竟還真的用區區鞭子抓住了他的軟劍。
初時他還條件反射式地抓緊劍柄,想要把凝光劍抓回手中;電光火石之間,他卻像是想通了什麽似的,終于露出了今晚相見以來的第一個表情,卻是異樣燦然的一抹笑容,然後他松開手心,任由他一直珍愛若命的凝光劍掉落地上。
蕭元嘉再是嗜武、再是遲鈍,此刻也覺出了他的不妥。她一邊觀察着他如常得太不正常的臉色,一邊走上前去,正要拾起軟劍交還給他,卻見他已經拾起軟劍,卻并不是收回腰間,而是雙手高高捧起,往她的方向一遞。
“這把凝光劍本是你的物件,如今交還給你,謝你成全我的最後一願。”
什麽最後一願?
難道在她少時成長的皇宮校場裏和她打這一架,就是他的最後一願?
蕭元嘉秀眉一蹙,正要問他這是在故弄什麽玄虛,卻被他的一個眼神止住。
柴奉征目光平和,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淩厲——蕭元嘉心裏清楚,這才是這名一直在她面前伏低做小的男子真正的面貌。
卻為何在這一晚才對她展現出來?
柴奉征卻沒有給她細想的機會。他深深地看進她滿是疑惑的眼眸裏,臉上驟然揚起一抹如釋重負般的微笑。
然後他一字一頓地說:“我們結束吧。”
“小蕭将軍。”
小蕭将軍。他終于喚出了在十年前就應該喚出的稱呼,那個她最喜歡的身份、那個所有敬重于她的舊識都會用來稱呼她的名號。只有他自己,無論是在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一直固執地喚她主人,仿佛這樣他在她的心中便有那“唯一”的一席之地,即使那唯一是唯一全心全意臣屬于她的小狗奴隸。
如今的他,對她作為巾帼英豪的尊敬不減,卻也不再視她為全心全意跪地臣服的主人。
“結束?”蕭元嘉一怔,下意識地重複了這兩個字。
柴奉征輕輕一笑:“也是。”
“在将軍心中,你我從未開始,又何來結束?”
“一直以來都不過是在下一廂情願,明知你我沒有結果,卻偏要把将軍放上主人的高臺之上。”
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他忽然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在雙手捧着的凝光劍上。
那是他向她索要的緞帶,是他親手改成的項圈。她曾經親手把它戴在他的脖子之上,也曾經透過它扣着他的脖子,支配着他和自己一起駛過波濤洶湧的怒海,帶他攀上頂峰。她教會他怎樣取悅自己,也給過他自己一人無論怎樣也無法再次體驗的人間極樂。
鈴铛随着他的動作輕輕響起,沒有節奏的鈴聲像蕭元嘉此刻內心的思緒一般紊亂。
“将軍早已明言一切都已變了,是我還活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之中,更妄想你會入我夢中。”淩亂不堪的鈴聲之中,他說的話比任何時候都讓人難以置信,話音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肯定,都要真實:“是我強人所難……對不起,将軍。”
“将軍之物,還請收回。”
天邊似乎下起了蒙蒙細雨。
和三年前她披甲入宮時的滂沱大雨不同,沒有蒼天的怒吼,沒有可以沖淡滿臉淚痕的水柱。
蕭元嘉也沒有哭。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男子,眸光幽深,讓人看不清她真實的想法。
她看也沒有看他手上的兩件物事,只是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他那雙有如無風湖面般平靜的眼睛。
她的臉微微湊近,沉聲道:“你認真想過了?”
直到這一刻,她還在給他一個下臺階。可是柴奉征沒有絲毫猶豫,後退一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罕有地由她主動拉近的距離:“是的,我認真想過了。”
“将軍本來就沒有同意我們這樣的關系,只是沒有拒絕而已。”
她曾經封鎖自我,對世間所有的人事物都采取不聞不問不理不睬的封閉态度;柴奉征在半年前再遇的蕭元嘉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如今的他卻用她曾經為自己築起的冰冷高牆來把她推開。
他在提醒她,他們之間這種扭曲的主奴關系本來就沒有得到正式的認可,她既不想要,現在他也不想要了,這就足以成為關系結束的理由。
蕭元嘉把手放上凝光劍上,卻沒有接過軟劍,而是用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劍身。
“理由。”
她言簡意赅地說了兩個字後,半晌櫻唇微啓,一字一頓地補上:“你最t好再想清楚才說。”
因為你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她早就對他說過,不容許他的那些小心思藏着掖着,她要知曉他的一切,包括他的難言之隐。
柴奉征卻沒有多想。或者他早已經想得太多,所以現在的他決不容許自己再想。
“沒有。”他飛快地說道。 “我只是不想再痛苦下去了。”
“是嗎?”蕭元嘉漫不經心地笑笑,目光漸漸往下:“在你有求于我的時候,我怎麽察覺不到?”
柴奉征咬牙,聲音冷冷,沒有一絲遲疑:“當初是我一廂情願,現在也是我不願了。”
你可滿意? ……主人?
重逢時蕭元嘉把人拒于千裏之外,不過是因為迷失自我而對所有人出于本能的自我隔離,自我保護;如今她正在慢慢地找回自己,也在慢慢地走向他時,他卻說他不願意了,他想要結束。
她說過要他聽話,要他坦白面對自己,可是他連一個真正的理由都不願意給她。
——他就是那樣貪心的一個人,想要活命,想要權勢,想要缺失十年的歸屬感。
歸屬于她,不過是因為她在他生命裏最黑暗的那段路上,剛好出現并拉了他一把而已。
雨點輕輕地打在臉上,蕭元嘉擡起手背匆匆一抹,然後拿起了那條鈴铛緞帶。
“好,我收下了。”她似笑非笑地把項圈收進懷裏,卻沒有碰下面放着的凝光劍,而是把耳上挂着的劍穗取下,去掉銀鈎把劍穗挂在軟劍的劍柄上,那是劍穗本來就應該屬于的位置。
“只是劍贈有緣人,你既與凝光劍有緣,我絕沒有收回的道理。”
“至于你的東西,我也還你了,今後你我兩不相欠。”
蕭元嘉轉身,毫不留戀地輕踏蓮步而去。
徒留柴奉征僵立原地,眼前景物已被水光籠罩變得迷蒙不清,只隐約看見高瘦的身影離自己漸行漸遠而變得越來越小。他已經分不清眼中水氣是來自天上還是自身,便索性合上眼睛,眼前的天地便重歸一望無際的黑暗。
好像,還真是沒那麽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