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第33章 33
建康的冬日下着綿綿細雨, 蕭元嘉騎着疾風,又一次馬不停蹄地踏上了入宮之路。
雨點輕輕的打在臉上,讓她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一次入宮。
那一次, 她是帶着怎樣的感情,單騎入宮?
她的父親, 曾經是她人生裏最堅固、最強壯的頂梁柱;她用了前十九年的時間仰慕他,渴望成為像他一樣的人。然後在他「曉以大義」, 把她往宗室女子為國和親的「正軌」上推的那一日開始,又對這個曾經作為自己價值支柱的父親徹底失望。
在收到噩耗的那一刻, 她才發現原來在生死面前,一切的怨憎恨意都是那樣的無力。無論她曾經對父親有過多少的怨恨,甚至以為已經徹底粉碎的支柱, 原來一直都在。
而那些在失望和憎恨掩蓋之下的愛,化成對所愛的人所珍視之物的守護,對他授予自己那些價值的堅持, 化成對命運不公的反抗。
在以為自己已經對生命絕望之後, 她凝聚了餘生僅剩的最後一絲勇氣, 穿盔戴甲,騎上戰馬入宮請戰。
三年後的這一天, 大雨不再滂沱,蕭元嘉也不再懷着絕地的悲痛,卻依舊感到心亂如麻。
如今故國已亡,新朝安定,從來對朝廷黨争置身事外的她, 如今卻在門閥之争白熱化、而天子正在坐收漁利之際, 毅然把自己撞到風口浪尖之上。
三年前,她是僅僅憑着一腔重拾的熱血;如今, 又是什麽東西,給了她逆流而上的孤勇?
只是為了……去救一個人。
一個親手把她推開,而她也沒有挽留的人。
入宮之後,蕭元嘉直接搬出郡主的身份,直闖後宮求見皇後。
皇後召她進殿時,一妙齡少女正從殿中退出,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一雙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目光如吐信的毒蛇一般,帶着不加掩飾的危險惡意。
蕭元嘉不禁止住腳步,多看了她兩眼,覺得有些面善,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她也不能避免的看到了,少女目光狠辣的雙目微微泛紅,臉上似乎還有一絲淚痕。
皇後落落大方的坐在上首,臉上依然是那副賢惠得體的笑容,和小步奔出殿外的怆惶少女截然相反。
見她轉頭看了少女幾眼,皇後微微一笑,為她解惑:“那是本宮族妹,小名绾绾。”
蕭元嘉這才想起,她在冬狩的時候見過這位楊绾绾,她坐在皇後身旁,拉着皇後的衣袖撒嬌。
她狀若不經意的說道:“楊姑娘的臉色看來并不太好。”
皇後臉上的笑意愈發深沉。
“和将軍入宮的原因大概是一樣的。”
“畢竟将軍也是為了荊王而來,不是麽?”
皇後的話出奇的直接,讓蕭元嘉不禁一怔,秀眉微蹙定定的看着她,思考她話中的深意。
“将軍縱馬過街一路急奔入宮,本宮早有聽聞。”皇後徐徐解釋:“而荊王已被陛下留在宮中三日。”
蕭元嘉也不和她廢話,言簡意赅的道:“他在哪裏?”
皇後毫不介意她的無禮,更是出奇的坦白:“荊王在摘星樓裏。”
“摘星樓?”蕭元嘉一呆。摘星樓是建康宮城最高的一座高樓,也是興建樂游苑的那位大匠皇帝所建,大興土木勞師動衆據說只是為了嘗試建造出離天上星宿最近的高臺。
柴奉征在摘星樓做什麽?
是柴兆言選了這麽一座高樓來關住他,還是他自己的選擇?
她卻知道自己已經無暇揣測,擡步便要往摘星樓的方向而去。
皇後卻叫住了她。
“将軍知道荊王為何被扣在宮裏,卻遲遲未有發落?”
蕭元嘉腳步一頓。
皇後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溫柔穩重,聽不出什麽感情:“在陛下眼中,荊王再是叛逆,也是他一母同胞的親生弟弟。”
“但他出兵隴西大獲全勝,這不止是他把自己對陛下的威脅放到明面上,也是把荊州軍對大周的威脅由暗轉明。”
“而荊州軍除了聽命于荊王以外,也是将軍忠心耿耿的舊部。”
“所以,将軍還要去麽?”
蕭元嘉驀然回首,對上的是皇後沒有什麽笑意的臉容。
她臉色深沉,還帶着一絲若隐若現的擔憂。
——似乎是發自內心的,為她設想而感到擔憂。
蕭元嘉只覺醍醐灌頂,她忽然明白了。
她明白了柴奉征在賭什麽。也明白了他為什麽要結束她們之間糾纏不清的關系。
荊州軍在剛剛才一統天下的大周朝廷眼中,不僅是一根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它食之絕對有味,只是它只能讓蕭家父女或和他們有關的人去食。它棄之絕對可惜,只是荊州軍的悍勇從來不因蕭大将軍之死和蕭元嘉解甲而消逝,若是柴兆言想要把荊州軍瓦解,猶如自斷一臂,更要又一次大量折損大周本來的将士。
而柴奉征和自己斷了關系,便是斷了柴兆言的後路。在除夕之前荊州軍早已秘密出兵攻打隴西,而他則一直在部署如何在荊州軍拿下李閥本家之後清算朝中的李閥中人。
柴兆言已經放棄了他一次,在坐享世代之争的成果後t他絕對可以再放棄柴奉征一次。
可在這時候柴兆言若是見死不夠甚至将他往刀口上送,荊州軍的忠誠便會重歸只剩一個的他們真心信服之人。
一個已經和柴氏天家沒有任何關系的蕭元嘉。
他在賭,他的皇兄不願讓一個外人——一個和前陳最悍勇的一支軍隊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的外人——掌管這支軍隊。
所以,他會保住他。
而柴兆言也的确猶豫了,把他關在摘星樓裏卻遲遲沒有處置他的旨意。
蕭元嘉定定的看着皇後,眼裏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已經想通了一切的來龍去脈。而她也已經作出了屬于自己的決定。
“我要見陛下。”
“但是在此之前,我要見柴奉征。”
×××
摘星樓共有十二層,最下面的樓層用于宴會,中間的樓層用于休憩和儲藏宴會所用器皿等物,上面的樓層有着各種附庸風雅的丹青畫作和書籍典藏,而最頂一層則是最為接近天際的摘星臺。
蕭元嘉拿着皇後的手谕進了摘星樓,偌大的宴會廳裏空蕩蕩的,死氣沉沉沒有一絲生人的氣息。
“柴奉征……?”
她朗聲呼喚,聲音在空空的大殿裏回蕩着,卻沒有任何回音。
“阿璞……?”
對于已經斷了主奴關系的蕭元嘉來說,這個稱呼說出口來讓她自己也覺得有些怪怪的,卻也帶着一種莫名的安定和暖意。
可是,還是沒有回應。
她三步拼兩步的直奔上樓,一層又一層的呼喚着,一次又一次的沒有得到回應。
這是來自于柴奉征的無聲的拒絕,還是……?
來到了中層的起居室裏,蕭元嘉終于感受到了活人的氣息。
應該是說,有活人生活過的氣息。
淩亂的床鋪彷佛還有屬于人體的餘溫,蕭元嘉眸光一亮——柴奉征不久之前還在這裏。
一旁的案上放着一份被撕成兩半的奏折,不僅是從中撕開,更是像被捏在拳頭裏皺得不成樣子,讓人不難想像到寫奏折的人是在怎樣的痛苦和矛盾之中把它寫下。
而奏折的內容,也讓她吓了一跳。
撕成兩半的奏折,對皇帝坦白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包括十一年前的見死不救。字跡扭扭曲曲的,裏行間也是充滿怨恨和陰郁,他終于毫無保留地盡然釋放了心內任由怨憎滋生醜陋一面。
蕭元嘉看得暗自心驚,她把奏折兩半通通收起放進懷裏,這才看見下面還有另一份奏折。
這一份用的是工整小楷寫成,字跡秀麗,彷佛一筆一畫也是小心翼翼的寫在紙上,用的全是心意,和上一份狀若瘋魔潦草而始的奏折截然不同。
這一份奏折,表明自己願用荊州軍的軍權,換前陳前鋒将軍蕭元嘉官複原職。并言明自己和蕭元嘉和蕭家已無關系,自己可以随時放棄這支軍隊,軍隊亦可随時不再聽命于自己——只有蕭元嘉一人,才能穩住軍心,繼續為朝廷效命,守護現今大周一方疆土的安寧。
奏折的文筆用得循規蹈矩,內容卻和撕掉了的那一份一樣,有着異曲同工的瘋狂。
他的豪賭,為的是保自己的命。他用荊州軍賭他的皇兄會保他的命。
可是,在這一本連墨跡也未幹透的奏折裏,他卻用自己保命的法寶,去換取給她的一個機會。
一個她自己作為亡國郡主,連想也不敢想的。一個振翅高飛的機會。
去重新做回曾經的她。
一本規規矩矩呈給天子的公文,卻也是給她的一封情書。
一封滿篇沒有一個情字,卻比任何的詩詞歌賦都要洋溢着更純粹的愛意的——一封情書。
蕭元嘉下意識的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這次不在室外,她清楚知道那并不是雨水。
可是她并沒有時間去百感交集。因為柴奉征畢生所為只為保命,但他現在卻是主動放棄保命,這只能代表一個意思。
那本奏折,不只是一封情書,更是一封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