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第32章 32
陳子安沒有正面回答, 而是單手支頤,一邊作沉思狀,一邊說道:“看來荊王一直對荊州軍都有高于皇命的全面控制權, 然而他一直不用,直到現在才用來對付李家。”
“荊州的那些大陳降兵, 竟然也願意與荊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做這大逆不道的事。”
“那些曾經屬于蕭家麾下的荊州軍民,元嘉也可以坦然地說一句與己無關麽?”
“他沒有需要挑戰皇權。”蕭元嘉偏過頭去, 看着正在揮舞木棍的小嘉苑,小女孩明明什麽也聽見了,眸光卻依舊一片純淨, 顯然她什麽也聽不明白。“他只是想要活命。”
可如果挑戰皇權和活命兩者之間,本來就存在着根本的共生關系呢?她忽然不敢想下去了。
“活命是嗎?”陳子安輕輕一笑,笑意不明。
“可是他在做的事, 與自我毀滅無異。”
輕飄飄的一句話猶如當頭棒喝, 蕭元嘉一下僵住, 呆呆地望着前方。
陳子安兀自說着:“私自出兵,先斬後奏, 攻讦手足,更遑論李家的大本營就算被連根拔起,京官之中還不乏屬于他們一派的人。”
“他做的一切,結果是成全了當今陛下,但過程是對皇權赤裸裸的威脅, 和對文武百官、對世家望族徹底的蔑視。元嘉覺得, 這高臺上的陛下,是會把他推出來當擋箭牌呢, 還是失落多年的親情會勝過作為帝王的猜忌,依然選擇保下這位幼弟?”
還是像十年前那樣,選擇袖手旁觀,任由洪水猛獸把他淹沒?
這樣,柴兆言就不會有罪疚感,也不用向任何人交代這位親生弟弟的下落。
而柴奉征,由始至終也不過是可用可棄的一只棋子罷了。
就像他自己說的,沒有人真心希望他活着。而唯一對他釋出善意的人,也在除夕那夜被他一手推開。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蕭元嘉想不明白,她也沒有開口相詢,她知道陳子安更不明白。
她正沉思着,小嘉苑已經選定了一把武器,拿着一把精致的短匕首屁颠屁颠地奔到二人跟前。
蕭元嘉啞然失笑:“嘉苑你竟然喜歡匕首。”
“也好,匕首輕巧,方便攜帶,也不用什麽精煉內勁。”她摸摸小女孩的頭,蹲下來與她平視,神色認真:“不過這并不代表你可以在基本功上偷懶,兵器一寸短一寸險,若是運不好勁,匕首比長兵器更容易傷及自身。”
小嘉苑點了點頭,蕭元嘉從那雙清澈的眸子裏清楚地看到了點點跳動的火光。
小女孩聽見一寸短一寸險,反而更興奮了。
“這樣的挑戰,我更喜歡。”她奶聲奶氣地說。
紊亂的思緒忽然從中間一下散開,蕭元嘉看着年紀小小已是異常嗜武和嗜賭的小表妹,驟然想到了他的原委。
“他在賭。”她轉頭看向陳子安,沒頭沒尾地說了三個字。
陳子安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賭什麽?”
他在賭什麽?蕭元嘉也想不過來。在賭他還有活着的價值?
又或許只是在賭,這天地之間,還有人對他心存善念。又或者是這天地本身,終歸看不得他自我毀滅。
×××
蕭元嘉的生活仿佛重回正軌,除了繼續來回覆舟山跟進書院的進度以外,便是日常在長公主府的練武場教習小嘉苑練基本功。
這日嘉苑來到長公主府,帶她來的卻不是一貫的陳子安,而是安樂公陳衍本人。
“安樂公還真是稀客啊。”蕭元嘉戲谑一笑,正要冷嘲熱諷,卻見他滿面愁容,連鬓邊本來濃密的黑發也似乎稀疏斑白了一些。
她止住了快要沖口而出的話,難得地沒有讓他更加難堪。
“元嘉啊,”他重重嘆了一口氣,曾經儒雅風流的一代名士已顯蒼老,疲态盡現。“舅舅也是六神無主,不知怎麽辦才好。”
所以才會來長公主府自取其辱。
“朝廷上下迎來了一波翻天覆地的大清洗,舅舅怕風高浪急,受不住啊。”
蕭元嘉表情冷漠,不鹹不淡的回應:“風高浪急,那安樂公當初又為何要茍求富貴安逸?”
陳衍沉默半晌,張口欲言,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蕭元嘉靜靜的看着他,心中只覺五味雜陳。就算她知道了陳衍當初拒絕讓她出征是出于善意,和她的父親一樣都只想她活下來,不想自己疼錫的親妹先喪夫後喪女;她還是難以和那個在她站在崖邊搖搖欲墜時,出于好心往她背上推了一把的人作出和解。
她能夠回以的最大善意,大概便是保持沉默,不再口出惡言罷了。
陳衍默默地喝了一口茶,不知坐了多久,才緩緩說道:“荊王調兵出征隴西,拔了李閥的大本營後,朝中對他的彈劾就沒有停過。結果陛下雷厲風行的把那些彈劾他的李閥門生統統治罪,個個不是免官就是流放,幽王以擁兵自重、欺上瞞下、貪污舞弊等數罪并列下在獄中,就連洛陽那位李皇後也被褫奪先帝加封的尊號軟禁在大行臺,這一舉也徹底颠覆了一直的賢君形象。”
“你我本就是靠着陛下的賢t德之名才得以受到禮遇,安安穩穩的在建康存活至今。你說現在我們該怎樣是好?”
蕭元嘉微微一怔,正眼望着這位已顯老态的長輩。他的表情微帶苦澀,卻是真真切切的誠懇,陳衍此行的确對她有所求,卻不是以長輩對晚輩、男子對女子的高高在上的身份要求她犧牲自我,而是虛心讨教,想要以平等的身份聆聽她的意見。
“但是這荊王幽王之争,畢竟和我們這些前陳舊人無關,不是麽?”蕭元嘉聲音朗朗,毫不猶豫的說道:“安樂公和朝中曾經效力大陳的南人,之所以還在朝中,便是因為陳人在南方還有不可動搖的價值,這是不論陛下還是北方任何一個門閥也無法否認的。”
“那我們何不守住自己的價值,在這些北人之間的攻讦鬥争裏,坐在場外坐山觀虎鬥?”
“坐山觀虎鬥?”陳衍眉頭深鎖,似乎有些難以接受。“可是荊王……”
“我和柴奉征之間,從來都沒有安樂公想要給我們拉的那條紅線。”蕭元嘉似笑非笑,語帶嘲弄,頓了頓又再補充:“他也已經和我恩怨兩清,就算荊州軍曾經屬于父親麾下……現在也是荊王屬下,與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
“我們無須多事。”
陳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似乎在作什麽內心掙紮。
過了一刻鐘,他才忍不住開口:“我是說,荊王一方也未必在這場兄弟之争中勝出,陛下對他的态度模
棱兩可,可是他和自己列舉的幽王罪狀一樣也是擁兵自重,欺君罔上;比幽王更加難以讓陛下饒恕的,還有他盡得民心,策反荊州軍民的威脅比區區幽王和李閥還要更大。”
“陛下在三日前的早朝後把他留在宮中,似乎是軟禁起來了,這三天以來都沒有他的半點消息。”
陳衍神色慌張,已然站了起來有一下沒一下的來回踱步:“我們這是怎麽辦才好?”
“三日?”蕭元嘉只覺心頭仿佛被棒槌重重一擊,擊出了人生百味,分不出甜酸苦辣。她分辨得出的只有一種極度不安的感覺,仿佛她抓不住什麽的話,便此生此世再也找不着了。
她不知道這什麽到底是什麽東西。但她知道柴奉征正在用一種自我毀滅的方式去賭博。皇帝對他的處置還未傳出,事情便還有轉圜的餘地--只是他已經被扣在宮裏三天有餘,這也代表他沒有賭贏。
蕭元嘉倏地站起身來,沉聲問:“為何現在才跟我說?”
陳衍一呆,顯然被她驟然轉陰的臉色吓了一跳:“元嘉不是說和荊王沒有任何關系麽?”
“子安也說……莫要再用荊王的事來打擾你了。”
“只是我怕,荊王擁兵自重的荊州軍畢竟是大将軍和元嘉你的舊部,我不知道我們該不該做什--”
他話還沒有說完,蕭元嘉已經轉身往內堂走去。不像上次拂袖而去那樣故作優雅,而是動作匆匆,沒有絲毫儀态,只是在邁着大步之間頭也不回的揚聲:“安樂公先回去吧。”
“我要更衣,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