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不喜歡這樣
我不喜歡這樣
客卧的門輕輕合上,沒發出什麽聲音。
宋楠哪怕是生氣,也是安安靜靜的。
桌上的魚湯還裹着明顯的熱氣,許珩将小鍋的蓋子放上去,想了又想,還是從櫃子裏拿了個保溫桶,仔細挑了點魚肉。
客卧的東西都還放着,連書架上剩下的那幾本不怎麽重要的書都沒換過位置,床上用品很齊全,統一是灰色,一絲褶皺都看不到,明顯是有人固定打掃過。
宋楠站在書桌邊,擡手從書桌自帶的書架上抽出來一本書。
月亮墜入人間,陪伴着孤獨寂寞的那個男孩,他們互相舔舐苦難,成為彼此的倚靠,它教會他愛,他教會它月亮的本職。
但是,月亮忘記了。
受傷的月亮記憶全失,可它終有一天要回到天上去。
“然後結局是什麽,聽起來應該是個悲劇。”
“為什麽?”許珩覺得他太過悲觀,無奈地回答,“我不告訴你,你自己找答案。”
哦。
後來,月亮學會了在空中走動旋轉,帶着男孩穿越風雨回到了天上。
他們好像都不再會感到孤獨。
近乎悲傷的故事,但許珩偏偏覺得治愈。
宋楠無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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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看多少遍,他都沒覺得這個繪本更深的意義。
回想到當時許珩的表情,有點像是在哄人。
“院裏有個小孩很喜歡這種繪本,我感覺還挺有意思的,就拿來給你翻翻。”
許珩曾經在P市的一家孤兒院當義工,好像還挺喜歡裏面的一個孩子的。
宋楠覺得這本書變得十分燙手。
特別從小就不喜歡這種東西,但他習慣了不去拒絕。
不拒絕,就有希望。
就像是這個繪本,就像是對許珩。
“扣扣”
房門被敲響。
“宋楠,保溫桶放門口了。”許珩并沒有自己推門進來,隔着一扇門依稀能聽到他略輕的說話聲,“你今天都沒吃什麽東西,身體會不舒服的。”
宋楠的低血糖比較嚴重,不按時吃飯就會頭暈,餓得狠了甚至會出現呼吸不暢的情況。
許珩總是比他都還要擔心。
将書擱下,宋楠徹底陷入了迷茫。
宋楠一直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學習上。
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對于他來說算是唯一的出路。
後來,他也如願在這條路上看到了未來。
文科狀元的名頭,科研所的邀約,宋楠在學習的這條路上走得比想象當中的順利。
但他好像過于關注學習,以至于忽略了,人生當中充滿意外,也盡是後悔。
關瓊是他後悔的開始。
“宋楠,我太喜歡你了。”
那個自然卷的男孩長大成人,卻拿着他幼時無意的善舉,向他讨要更多,理所應當的樣子格外醜陋。
那是宋楠第一次意識到喜歡是一種負擔,壓得他只想逃。
但他還是沒能逃掉。
那是一條毒蛇,将他視作了可以據為己有的私有所屬品。
宋楠覺得惡心。
太惡心了。
但他習慣了不給別人添麻煩。
他本就是個麻煩了,不該再招人煩。
那個晚上成了一場噩夢,将他整個魇在了夢中,無數次重複着,經歷了一遍又一遍。
恥辱一樣,他記住的不止是疼,印象深刻的也不是痛,而是在某一瞬動起的殺心。
多可笑。
又多可憐。
手裏像是終于多了一把刀,染上鮮血時,厚重的鐵腥味幾乎将他淹沒。
他以為他堕落,可深淵裏竟也有人心。
那人,在生疏地給予他呵護。
“沒事吧?”
房間裏的燈亮起,許珩匆匆走來,手上還端着一杯水,“做噩夢了?”
他身上還是白襯衫,大概是剛回來。
像是無意間驅走了那片黑暗,宋楠觸碰到了那點特殊。
“喝點水。”
許珩坐在床邊,隔着點距離将杯子遞給他,“感冒好點了嗎?”
宋楠輕輕說了聲謝,端着水慢慢喝了一口,唇色很淡,被水潤了潤總算有了點氣色。
“許律師,你現在才下班嗎?”
清冽的聲線帶了點不太明顯的沙,他咳了兩聲,眼尾泛着淺淺的紅。
許珩幾乎是從鼻腔裏嗯了一聲,自然地接過杯子放到一邊櫃子上,不動聲色地端詳了他一會兒。
宋楠這陣子睡得不太好,大多時候都只能靠安眠藥才能稍得點休息,整個人的氣色也越來越差。
他略一思索,眉梢一動,緩慢道:“他在裏面過得不錯,去看看嗎?”
宋楠沒什麽反應,只擡手捏了捏眉心。
“看會兒電影嗎?”
許珩像是忽然興起,“我習慣晚睡,就當做是陪我?”
宋楠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們那天看的是喜羊羊。
是的,外表高冷嚴肅的許律師,熱衷于在閑暇時在家裏看羊村與狼。
“一匹精通于抓羊的狼卻只允許這麽一群羊到狼堡一日游。”許珩喝着可樂,盯着屏幕上追追趕趕的畫面,溫聲笑了一聲,“你看,還陪着一起鍛煉,多快樂。羊村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世外桃源呢。”
這一夜,宋楠其實窺探到了一點許珩的內心,但同樣又覺得新奇。
明明是在安慰他的人突然就成現在這樣了。
宋楠還記得他好像是笑了。
許珩投來目光詢問,笑什麽。
宋楠搖了搖頭,還是笑,不知道是好奇心作祟還是也突然心血來潮,他問了一句:“許律師,你最喜歡哪一只羊?”
許珩卻笑得同樣愉悅,灌了一大口可樂,啧了一聲:“不能都喜歡嗎?我還挺喜歡吃烤全羊的。”
一個宋楠想不到的回答。
看,許珩多有趣。
只有許珩讓宋楠覺得有意思。
也只有許珩告訴他:“宋楠,沒有人事事順心,也沒有人常常開心。但是,我們可以讓人始終過得不順心,也能讓人一直活得難開心。”
然後,許珩送了好幾個人入獄,又熟練地布局着每一間牢房的人員。
監獄裏什麽樣的人都有,那裏包攬了一切暴力與各種形式的折磨。
監獄長與許珩相對而坐,和諧地讨論着後續懲罰,就好像一場最普通的會面。
同樣只有許珩對他說:“宋楠,沒必要和任何人和解,包括自己,只要你開心,可以做任何事,怨任何人。”
這個本該與他毫無交集的律師,全心全意地替他解恨,讓他盡可能的放下心結,過得稍微開心一點。
就像許珩自己說的,怕他過得不快樂,所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其實宋楠理解不了。
許珩對他的好太過突然,又太過迅速,有點像轉瞬即逝的心動,缥缈得不太真實。
就是太好了。
孤兒院出身的孩子會出現兩種極端,一種是擔心會被抛棄所以做什麽都小心翼翼,甚至不敢索取,另一種是沒什麽安全感不想被抛棄所以想要得到更多,哪怕是手段并不光明。
宋楠一直都活得很清醒,并不想依賴誰,所以被抛棄應該也不會傷害到他。
但他好像高估自己了。
因為,許珩似乎想讓他依賴他。
但是,依賴本就是一種惡劣的毒藥,毒入肺腑時,宋楠會如同菟絲花般,詭異而不知足的纏着他。
沒有誰會始終順着誰。
宋楠不想最後成為讓他自己都厭煩的菟絲花。
不想被許珩丢掉。
……
奢華的大平層內部陳設卻是極致的從簡,冷質為主色調,連家具都很少有鮮豔的顏色,大概是偏向通透的采光,落地窗搭配的窗簾都是朦胧半透,房間向陽,睡眠淺的人很容易能在晨光中醒來。
那一場雨在昨夜終于收尾,早晨的陽光沒有陰雲遮擋,外邊看起來倒是晴朗了。
宋楠擡手揉了揉額角,另一只手摸到床頭櫃邊輕輕一摁,半掩着的窗簾便自動打開了。
房間裏的加濕器帶着清涼的味道,淡淡的,呼吸的空氣都變得更舒服一些了,他坐起身來,直接掀開被子往裏面的洗漱間走。
他騰出一只手拿着手機,細細翻看消息。
蘭老師:【宋楠,今天有空來我辦公室一趟。】
宋楠目光一定,捏緊手機,斟酌了很久才給了回複。
走出房間,廚房裏的人正好走出來。
“早上好。”
許珩端着一杯牛奶,放下另一只手上的果盤,笑着朝他走來,極其自然地低頭吻了一下他的眼尾,“早上跑步正好帶了油條,也有三明治和牛奶,想吃什麽?”
他的笑容實在耀眼,好似能與落地窗外的太陽争輝。
宋楠有一瞬間的怔然,但又很快掩飾了過去。
“油條。”
他抿了抿唇,任由着被他牽着走到餐桌邊,坐下時雙手也規矩地放在腿上。
“豆漿現磨的,剛煮好,小心燙。”
許珩在杯子上套了個防燙套,然後才放到他手邊,就近坐了下來,将裝着油條的盤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宋楠将雙腿緊攏着,小心着不碰到他。
“謝謝。”
他垂着眼,吃東西的時候很安靜,氣氛也和諧,好像昨天的不愉快沒有發生過。
許珩端着杯子喝了口豆漿。
“我一會兒的飛機,大概要在Z市待四天。”
盤子裏還剩下半個三明治,許珩抽了張紙巾擦嘴,又打開一包濕紙巾放到他面前,“有想要吃的東西嗎?到時候給你帶回來。”
宋楠細細咀嚼完半根油條,沒什麽胃口,就放下了。
“我回學校一趟。”
他刻意跳開了這個話題,用濕紙巾擦着手,視線落在杯子上,片刻猶豫後還是端了起來。
許珩動作一頓,看向他的側臉,等他放下杯子才道:“我陪你一起。”
“不用。”
宋楠拒絕得很幹脆,他捏了捏拳頭,側過臉對上他的眼睛,面無表情,“許珩,有些事我不提不代表我不知道,你好像沒必要擔心我去了什麽你不知道的地方。”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無論宋楠人在哪,許珩總能找到他,他怎麽會沒有察覺與猜測,只是許珩對他太好,宋楠不放在心上計較罷了。
許珩手指扣着玻璃杯,豆漿的熱度傳遞到掌心,燙得他整只手都像是在發麻。
兩人之間的平和摻了點冷靜,公寓的氛圍都有一股難言的僵持。
他忽然沒話可說,甚至想若無其事地輕飄飄挑開,可又怕,宋楠真的會怨他。
豆漿甜到膩牙,宋楠嗜甜,卻罕見地覺得今天的甜豆漿難喝到要命,但是他還是忍着喝完了。
不浪費食物已經成了習慣。
“我帶去學校吃。”
他将盤子裏剩下的重新裝回透明塑料袋,然後起身就要走,手腕上一熱,他被拉住了。
宋楠停了下來,目光平靜地頓在某處,是不易察覺的飄忽,也刻意裝作沒有察覺到他的注視。
他太瘦,腕骨細得像是只有皮包骨。
許珩眼中閃過某種情緒,手指一松,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語氣不自覺地更輕了:“現在早高峰不好打車,機場在你們學校的方向,我順路送你過去吧,好嗎?”
宋楠眼睫動了動,不需要怎麽費力就掙開了他的手。
“随你。”
說不上有多冷漠,可就是太過淡定,才讓許珩愈發不安,但發自內心的獨占欲終究是更勝一籌。
就像是,如果他這次主動止步,那他與宋楠就真的沒可能了。
七月初的一場雨來得快區的也快,空氣裏已經聞不到濕潤,陽光依舊熾熱。
兩人一路無話,車裏只有緩緩的音樂聲。
許珩當初購置公寓時是有一定的考量的,為了宋楠上學方便,特意選了附近的小區,其實算不上遠,十分鐘的車程。
車載音樂一直比較輕柔的鋼琴曲,宋楠不太能欣賞這樣的音樂,一個人的時候,這甚至會極其催眠。
但當下的情形以及短暫的車程并不至于他真的在車裏睡着。
早高峰的确擁擠,但他們似乎忘記了今天不是工作日,所以預料中的堵車也沒有存在。
車停在學校正門,宋楠解開安全帶,幹巴巴道了聲謝就要推門下車。
“我大概在Z市呆到周日,到時候回來給你做晚餐。”
許珩突然出聲打斷了他的動作,車裏散發着一股淡淡的冷香,又因為太淺,便逐漸被車座皮革的味道覆蓋了,這是他一周前提的新車。
許珩單手握住方向盤,指尖沾上了空調的溫度。
“這幾天時不時有雨,你盡量待在家裏,不要出去了。”他似是思索了一路,還是選擇遵循自己的想法,“有事就給我打電話,當然,沒事也可以打。”
他眼裏溢出笑意,想了想,又補充道,“要是實在着急,跟張助理說也可以,他随叫随到。”
宋楠受不了他這樣。
“随叫随到。”
他莫名笑了一聲,回過頭望向他,“許珩,我是在坐牢嗎?”
他的語氣明明一如往常,可偏偏就是聽得出一絲譏诮。
許珩眉頭小弧度的緊了緊。
“宋楠。”
他緩緩嘆息,表情和說話的口吻是溫柔的,可卻不容拒絕的樣子,“我只是不想你有事的時候總是一個人。”
宋楠沒有絲毫動搖。
“所以,我不能拒絕。”他半斂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神色認真,“許珩,我不喜歡這樣,真的,很不喜歡。”
許珩與他對視幾秒,只擡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我會早點回來的。”
他輕易略過這個話題,好像顯得誰有多無理取鬧似的。
宋楠就是這個無理取鬧的人。
他抿着唇,沉默片刻,又避開他的目光,輕輕的笑了,不帶什麽陰陽怪氣,就只是笑着。
“我不會跑。”
宋楠像是在妥協,可始終冷靜,“所以你沒必要一直看着我,否則,我們都會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