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順遂長時
順遂長時
宋楠前腳剛到,程默後腳就按開了密碼門。
“你回來了。”
宋楠正站在陽臺上往下看,聽到聲音走進來,程默頭發上還沾着白色的雪花粒。
“怎麽還沒睡?”程默做事井然有序,摘下的圍巾也被他打理得褶皺消失,他身上的羽絨服是白色的,襯得整張臉更白。
“還睡不着。”宋楠合上陽臺的玻璃門,進來時才發現身上還裹着外套,手上的皮質手套在這會兒也竟真的捂出了溫度。
程默點頭,随意看了他一眼:“剛剛出去了?”
“對,下去走了走。”
程默倒了杯水,再看過來時忽然就笑了:“手套挺好看的。”
宋楠擡眼,目光又落下,半晌後,無奈地聳肩:“你看到了?”
程默但笑不語。
公寓裏開着地暖,熱氣湧着,身上被風雪浸濕的寒很快褪去。
宋楠沒有想說什麽的欲望,只是摘下手套整整齊齊摞在沙發上,朝廚房的方向走。
“有點餓了,吃泡面嗎?”
“可以。”程默将杯子放到水龍頭下沖了沖,笑吟吟的,“給我加根火腿腸。”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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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多年好友,湊在一起哪怕不說話也不覺得尴尬,程默這個人大方,對一個人好的時候什麽都能分享,而且也挺忌諱宋楠與他客氣。
将杯子放回原位,程默走到冰箱前,從裏面拿出了一個西紅柿和兩個雞蛋,慢吞吞地說:“你一會兒把卡號發我吧,剛好我項目獎金下來了,數額不小。”
“還真就靠你養了。”
宋楠也沒那麽矯情,現在的他确實困難,不跟他這麽分清了,兩人之間的氛圍都要融洽更多,他洗着幾顆青菜,唇角勾着弧度,“你心裏有點數啊,等我還上這筆錢,可就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不着急。”程默幫着切西紅柿和蔥段,無所謂道,“反正我吃住都有我哥養着,花不着什麽錢。”
宋楠知道程默有兩個哥哥,而且關系特別好,對這個弟弟更是寵得沒邊。
兩人能聊的話題挺多,而且也都能聊到一塊去,公寓裏終于開始有了些人氣。
修傑這家夥似乎跟娜莎自殺這件事杠上了,非得弄清楚她究竟是不是真想自殺,還真就讓他摸到了點苗頭,然後他整個人都沉默了。
半夜兩點多,突然就一個電話撥給宋楠,帶來的那個信息讓宋楠忘記了被吵醒的怒火。
“這件事挺隐蔽了,要不是我留了個心眼,托關系去細查,根本發現不了。”修傑坐在車裏,耳朵裏塞着藍牙耳機,他開着車窗,灌着冷風醒神,整個人都有些頹了,“娜莎知道後,精神狀态很差,這或許是她真正動起殺念的原因。”
宋楠同樣沉默地坐在床頭,整張臉陰沉得厲害,握着手機的手都在發抖。
雙方都在沉吟,片刻後,修傑在那邊用各種語言飙髒話。
“宋記者,她原本是想像你一樣還他清白,可,還他清白又能怎麽樣啊。”這樣的話根本不像是一個警察說的,修傑其實也不太像是個警察,很多情況下,那種感性會讓他過度共情,影響太多判斷力。
宋楠幾次張嘴,後來發現他什麽都說不出來。
手機上是一張診療報告,上面是傷情報告,下面還顯示着一張B超檢查結果,妊娠七周。
很難想象,這背後藏着多肮髒的手段。
“修警官。”宋楠全身發冷,手腳都是僵硬冰涼的,他拿起手機放到耳邊,目光投向窗外,“你堅守的正義是什麽?”
黑夜裏,是他沉重又悲戚的呼吸聲,那種同情與憤怒幾乎死死壓着他。
不等修傑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在我看來,正義是保護善良的人,毫無疑問,無論是娜莎還是埃克森,他們都很善良。”
所以,才會承受更大的心理負擔,藏着更大的痛楚。
他不是警察,更不是法官,也沒有義務審判誰,更何況,那些人本就該死。
“修警官,冬天即将過去,我也該回學校了。”他長長的嘆息過去,是短暫地冷靜,他面色被黑暗掩着,淡淡地說,“修警官,後會有期。”
宋楠第一次産生退縮,他忽然就覺得刨根問底什麽的也很沒意思。
若真的查清楚了埃克森背鍋的事,GR可能會被推上熱搜,那麽GR死了那十三個人的事就會被人注意到,這件事經不起推敲,宋楠不想娜莎和埃克森死後還要被人讨論,娜莎也同樣不會希望埃克森被人可憐。
時間會淡忘一切,但GR的罪名不會消失。
他要等,再等久一點。
他會以一種安靜的方式,讓兩人安息。
那晚過後,修傑真的不再聯系他。
宋楠不知道對方還有沒有繼續查下去,但無論結果是什麽,他都沒有能力幹涉,他只能盡他所能。
在和盧卡斯聯系過後,老教授高興至極,一次性将欠他的獎金和專欄報酬打進他的卡裏,宋楠就立刻訂了回學校的機票。
馬上過年了,他有點想請盧卡斯吃餃子。
程默對他臨時的決定也不意外,反而是堅持要往他卡裏打一筆錢,宋楠哭笑不得,終是沒有拒絕。
像是注定一般,臨行前那個晚上,宋楠收到了一封定時發送的郵件,長長的一篇,來自娜莎。
“你好,宋記者。
我是娜莎。
這份郵件能發到你手上,那我大概已經遭遇不測了。
不用感到愧疚,我很清楚的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況且,這樣的結局,是我自己選擇的。
埃克森是我的初戀,更是,我喜歡了将近十年的人,所以,能與他在一起,是我最大的慶幸,也是我自認為最為美好的事情。
他是個很內向的人,但,同樣是個很可愛的人。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大學的辯論賽上,作為正方的三辯,他在發言極有說服力的辯詞時,竟然始終都不敢擡頭看我,像只小兔子,面對反方二辯的駁問,他總是縮着脖子,垂着腦袋,但,卻能說得反方啞口無言。
他垂着頭時,只能注意到他烏黑的頭發,在臺上,在燈光裏,看起來毛茸茸的,摸起來應該會很舒服。
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柔軟得像一只随時随地都在受驚的貓。
後來我總是在想,也許就是與他辯論的那三分鐘裏,我對他一見鐘情了。
于是,我向他告白,用他比較能接受的最含蓄的方式。
那是我寫的第一封情書。
他果然很好。
所以連拒絕,也會寫一封回信,甚至字數竟然比我的情書還多。
于是,我們之間開始建立起了一個比較穩定的關系。
筆友。
信件成了我靠近他的唯一橋梁。
大學畢業,我們交往了。
我去他的國家留學,他卻留在我的國家工作,本來是一個挺浪漫的驚喜,卻陰差陽錯下,成為我們之間矛盾的開始。
我從未想過,他這麽好的人,卻遇到了這個世界上最陰暗的那一部分人。
兩年前,我們分手了。
我一直想不通原因,于是偷偷回國找他,原本是想挽回這段感情,可,在看到他身上那些暧昧的痕跡後,我真的氣瘋了,那種被背叛的憤怒讓我對他說出了一切最為難聽的惡言與詛咒。
沒有理智的單方面诘問,以至于我都沒發現,他瘦了太多。
那是我最後悔的事。
也是我至今無法原諒自己的原因之一。
一年前,我應聘到GR,再次見到了他。
他更瘦了,整個人更加內向,甚至,竟然裝作不認識我。
我愚蠢,所以才沒看出,那個時候的他,已經是搖搖欲墜。
我多次回憶,試圖找到他曾向我求救的信號,可後來才意識到,他對我的每一次躲避都是求救。
GR被其光鮮外表掩蓋太久,若是深挖,內部的陰暗會讓人頭皮發麻。
我花了半年多時間,将埃克森進入GR五年所遇到的不公、受到的屈辱盡數調查,得到的信息讓我全身冰涼。
GR有名的項目有三分之一本應該有他的名字,可他五年還只是一個小小的普通職員,他身上壓着加倍的工作量,甚至還要承擔上級經理的喜怒無常,被當做酒桌上的陪酒,又要被迫接受各種各樣的肢體騷擾。
埃克森,是我見過最能忍,也最能自愈的人,所以,他從未在我面前表露過分毫。
可那些人還是不放過他。
不知道是誰發現了他不一樣的身體,然後,徹底毀了他。我找不出到底有多少人參與了,兩年,那樣煎熬的日子,他苦撐了兩年,最後卻對我愧疚。愧疚的竟然會是他。
我無法想象,從GR頂樓跳下去的時候,他有多絕望。
我恨他們毀了他,更恨,沒有一個人救他。
所以,宋記者,你所說的還他清白,在我看來,毫無意義。
他已經死了。
誰也換不回來他。
所以,我要毀了所有參與的,旁觀的人。
GR集團裏設立了專門的部門進行洗.錢,有不少中層經理從中撈好處,挪用資金數額巨大,不法項目涉及了太多高層,環環相扣,每一個樞紐出事都會産生一系列連鎖反應。
半年前,馬特上任,徹查資金漏洞。
那些人需要一個替罪羊。
于是,埃克森被任命為部門經理,手上堆出了幾個項目,可是他根本沒來得及了解自己手上的項目究竟是什麽,就被人舉報挪用資金。
馬特新官上任,需要殺雞儆猴。
沒有一個人能證明他的清白,包括我。
GR裏面的肮髒該被公之于衆,這樣的地方不該存在,我雖不相信法律,但卻同樣想毀了這種不法。
埃克森肯定同樣這樣想。
拿到他們洗錢的證據後,我卻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一個人,孤立無援,哪怕公布這份名單,應該也沒人相信。
宋記者,你是好人,所以,他才會将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封信發給你。
他應該是相信你的。
我也相信你。
我其實好久沒跟他說過,我很愛他。
哪怕誤以為他背叛我,我也還是很愛他。
但我已經不配愛他了。
他等了太久,我該去給他贖罪了。
這個道歉,他應該等了好久好久。
宋記者,與你約定的地方是埃克森第一次主動向我告白的地方。
沒多少人知道我和他曾經相愛過。
你是第一個發現的人。
抱歉,聽我絮叨這麽久。
我也,沒有可以分享這份愛意的人了。”
宋楠是平靜地看完這封信的。
娜莎的确不是真的要見面,而是想用那樣的借口試探他,試探宋楠是否真的還未放棄調查。
那樣一個明朗的女孩,用生命表達對這個世界的不滿。
第二天一早,宋楠拖着行李箱離開了程默的公寓,在路口打了輛車,目的地卻并非機場。
出租車在七拐八拐的街道穿梭,最後,停在了一個路口。
宋楠照樣拖着行李箱,獨自一人走了進去。
停在那家書店門口,宋楠忽然有些晃神,他好像隐約看見了那對璧侶牽着手進去,甜蜜的笑容柔和了這個冬天。
又起風了。
人影散去,從店裏走出來一個男人。
他大概四十歲上下,黃棕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長着一張粗狂的臉,蓄着吓人的絡腮胡,整個人往門口一站,就有種不好惹的感覺。
宋楠後知後覺他在看他,慢半拍地用英文問了一句。
“我就是店長。”
男人拍了拍身上莫須有的灰,眼裏平靜無波,淡淡掃視他幾眼,“宋記者?”
宋楠發了會兒呆,立即點頭:“對,你好,我是宋楠。”
店長讓他進去,全程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只從書架上找出了一本書,封面是是英文的書名《To Kill a Mocking Bird》.
“她覺得。”男人的表情始終冷冷的,目光平靜,“宋記者,那件事後,她誰也不信,你是她邀請到這裏的唯一一個人。”
宋楠垂眼,手裏握着這本書,目光複雜。
店長不愛說話,好像交代完這件事也就沒什麽想跟他說的了。
“店長。”
宋楠叫住他,“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只有你知道她有多愛他了。”
男人轉過身看他,對視片刻,緩慢就露出一個友好的笑。
“嗯。”他眼裏在這一刻是溫暖的,“一路平安。”
宋楠也笑了。
他将行李箱拉近,眉眼柔和:“也祝你,順遂長時。”
雪又開始飄動,逐漸密集,随着風,是簌簌的聲音,黑色的傘很快就被上了一層白。
被雪覆蓋的街道,留下一串滑輪滾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