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與生契

第17章 與生契

寬大的袖口下,蒼九時拳頭緊握,隐忍不發。

森幽林裏,沈栖梧最後那句“從今之後我們兩清”的話,他記得。他也知道沈栖梧在等他一個準确的答複。

他們彼此都捏住了對方的把柄——他修煉魔族禁術,而他是妖。都不被懷明宗所容。

所有的僵持和轄制到最後,都是魚死網破的地步,就看誰比誰更瘋狂,更能豁得出去。

而現在,揭發沈栖梧修煉禁術,還是隐瞞。沈栖梧将這個選擇權交到了他手裏。

很顯然,他會選擇後者。沈栖梧心裏也有底。

但如何隐瞞,如何向裴雲岫交代。沈栖梧也一并将這些問題都甩給了他。

視線中,沈栖梧把玩着靠枕上的流蘇,氣定神閑。好似那緋色的流蘇是什麽稀罕珍寶,他愛不釋手,玩得不亦樂乎。

蒼九時低頭,碎發柔軟垂下,陰影吞沒他臉上真實的表情。

忽然,少年縮瑟着肩膀,傳來怯懦無助的聲音,“師父,您傷得這麽重。我害怕,我不敢說。”

這話一出,頓時就引起了醫館內衆人的警覺:有內情,必定是有內情!

狩獵大會從未出現過這麽大的纰漏,森幽林又是一個嚴格把控、十分安全的小秘境。很難說,妖獸暴動不是人為造成的。刑懲司目前收集到的證據也都指向于此,尤其是指向最關鍵性的兩個人——沈栖梧和蒼九時這對師徒。

根據以往沈栖梧的所作所為,以及現在蒼九時這小可憐的模樣,衆人合理懷疑沈栖梧就是那個幕後黑手,甚至威逼自己的徒弟共犯。

不然為什麽蒼九時一個煉氣期的弟子會去森幽林腹地,這不是找死麽?

并且,蒼九時雖然時常遭受沈栖梧虐待,悲慘可憐,但仍然初心不改,是個積極陽光、熱愛生活的好少年。懷明宗自創立以來,就沒見這樣純真開朗的弟子。他怎麽會想不開呢?

所以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沈栖梧!

姜炏怒瞪沈栖梧。

聽着蒼九時意味不明的話,沈栖梧挑眉,摸流蘇的手指停頓,眼底的笑意藏了幾分銳利。

他對柔弱可憐還倒黴的徒弟道:“你是害怕我呢?還是害怕妖獸?”

“醫館長老說我的傷問題不大,沒關系的,你如實說。”你最好是把話先想清楚再說。

然而此刻蒼九時已經醞釀出了哭腔,再擡頭時,雙眸映滿水光,淚眼婆娑。

姜炏大為震撼。姜炏瞪得更厲害了。

淚珠挂在眼睫上,随着呼吸顫動,水光彙聚越來越飽滿,但就是不掉。

蒼九時哽咽道:“是我愧對師父,是我一時想不開進了森幽林腹地,結果害師父受傷,都是我的錯。”

“之前羅剎城,我私出宗門險些遇害,是師父冒險救我。師父雖然沒有責罰我,但我一直郁結在心。這次也是師父救了我。”

姜炏瞪得眼睛發酸。姜炏整個人都裂開了。

沈栖梧卻是清醒得很。蒼九時哭着哭着,又把問題給踢回來了。若不是胸口上挂了傷,他都想給蒼九時鼓掌。

但——

蒼九時望過來,眼尾泛紅,潤澤的唇瓣微張。

似乎用唇語在說……

說什麽沈栖梧根本無暇顧及。他只知道,碩大的淚珠在這一刻墜落,他的心也跟着一緊,都忍不住要伸手去接了。

怎麽會有人這麽能哭呢?難道因為他是妖,構造特殊?那他的真身是什麽?或許以後可以讓他哭個夠。

他不着邊際地想。

哦,對了,他剛剛好像在用唇語說:我們兩清,重新開始。

沈栖梧:“!!!”

蒼九時此刻說這種話,就好像是在向他服軟:幫幫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向裴雲岫交代。

不會向裴雲岫交代,卻會對我哭?

唔,也不是不行。

沈栖梧的心,頓時被蒼九時給熨服帖了,看倒黴徒弟也是越看越順眼。

幫幫他,不就是向裴雲岫撒個謊圓過去?這事兒沈栖梧熟,經驗豐富。

距離羅剎城拍賣會已經過去很久了,師兄雙眸湛湛,全然看不出曾經失明過。不過,應該不影響他發揮。

沈栖梧眨眼,看向裴雲岫的目光十分真摯。

然而就在他準備開口的時候,裴雲岫冷冷道:“師弟,還是跟我去刑懲司走一趟吧。”

姜炏清醒了,又開始瞪着沈栖梧。

沈栖梧:“……”

沈栖梧忽然捂着自己胸口,“醫館長老,我真的沒事嗎?那可是四階妖獸。”

“鐵齒金瞳巨狼堪堪越階,獸丹尚不穩定,也無毒。我想,以師弟金丹境大圓滿的修為,應該不會有問題。”

裴雲岫說着,一道冰藍靈力纏繞住沈栖梧的左肩,溫和地順着傷口一點點治愈。

幾個呼吸間,左肩鎖骨至胸膛肌膚玉白如初,連衣襟上斑駁的血跡也一并被清潔術祛除了。而原主的身體竟然一點都不排斥師兄的靈力。

迎着師兄“是現在說,還是請你去刑懲司說”的眼神,沈栖梧:“……”

“好吧,那我就實話實說吧。我向來是不會對師兄隐瞞什麽。”

裴雲岫不置可否。

靠枕上的流蘇被沈栖梧摸得亂糟糟,已經在手指上打結了,但他渾然不覺。

“森幽林妖獸暴動皆是我一人所為。我迫切想在狩獵大會上奪魁,唯恐第一名被有實力的師弟師妹搶走,所以我将森幽林中的妖獸都封閉至結界內。”

“結界內妖獸厮殺,我本想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在它們最虛弱的時候給它們一箭,卻沒成想最後失策了。就像是養蠱,只是最後的蠱王不是一個,而是一群。鐵齒金瞳巨狼族群意識強烈,又是森幽林內繁衍生存數量最多的妖獸,所以它們成了最後贏家,集體越階。”

“狼群越階之後,開始瘋狂攻擊結界,想要逃出去。我懼怕事情敗露,但更懼怕自己無力掌控局面,導致狼群出逃,害師弟師妹們受傷,所以提前就給姜尤二位師弟傳了音……”

沈栖梧低嘆,神情懊悔,說的跟真的一樣。

事實上,這番話真真假假摻雜,都是沈栖梧假裝昏迷時就備好的。經過反複思考、改進,他自信這番話毫無破綻。

他像是幡然醒悟,顫動着長睫,對裴雲岫道:“師兄帶我去刑懲司吧,我認罰。都是我的錯,無論什麽懲罰,我都受着。”

韓思柏盡職盡責用音影留聲石記錄。而裴雲岫似乎也是真的相信了。

神情不辨喜怒,他只是掃了眼沈栖梧,就将目光移到蒼九時身上,“你呢,可有什麽要說的?”

見倒黴徒弟為難,沈栖梧就想幫他說,卻不想師兄一句:“你還沒交代清楚的?”

沈栖梧立即閉嘴:交代了,都交代了,再交代就是言多必失了。

他拍拍倒黴徒弟的肩膀:你終究是要自己面對你的裴師叔,為師盡力了。

只是——

沈栖梧淺笑,安撫道:“你不用害怕,如實說就是,為師在這裏。”你最好凡事先想清楚再說。

“是我将妖獸引至結界內的,我雖不知道師父的具體計劃,但我知道師父對狩獵大會第一名勢在必得。所以我想幫師父,如果幫不到師父,那我也沒什麽用,沒用的徒弟不如死在結界裏。”

蒼九時咬唇,“但我一直都沒用,害師父分神救我,受了這麽嚴重的傷。”

沈栖梧笑眯眯點頭:他确實是想幫我,幫閻王找我。

森幽林妖獸生活範圍一直都很固定,除非秘境動蕩,否則不可能出現大規模遷徙,尤其在有結界存在的情況下。森幽林腹地結界,針對妖獸只進不出,針對人修則需要狩獵大會通行玉牌才能出入。

裴雲岫問蒼九時:”你是用什麽辦法将妖獸引至結界內的?”

“我的血可以吸引妖獸。姜師叔可以作證。”

蒼九時說完,好半晌,姜炏才不情不願站出來,悶聲道:“他體質特殊,他的血确實可以吸引妖獸。”

這件事還是他給蒼九時治療內傷時,無意間發現的。他千叮咛萬囑咐蒼九時要守住自己的秘密,千萬不能給沈栖梧知道了,否則面對那樣陰暗扭曲的人性命休矣。

他也不是不願意幫蒼九時說話,但今個兒這分明是在幫沈栖梧開脫。

他繼續怒瞪沈栖梧,嚴重懷疑蒼九時是被逼的。

沈栖梧:“……”

全懷明宗都知道他虐待蒼九時。原主罪孽深重吶,還得他來還。

窗外的風撩動蒼九時頰邊的長發,沈栖梧擡手,輕輕為他撥下。

手指愛憐地拂過他曾哭泣過,微微濕潤的眼尾,沈栖梧:“你秉性純良,是我愧對你。”

“我既收你為徒,為師數月卻從未盡師長之責。但如今已然痛徹悔悟,願以此契為證——日後,我必定悉心教導你,從此師徒一心。我若再傷你,必定遭千萬倍反噬。”

溫潤卻又沉肅的聲音回響在醫館內,伴随着數不盡的符文。

窗外天光傾瀉,遠風高鳴。

沈栖梧指尖溢出的青色靈力乍然化成璀璨的光,将蒼九時籠罩。同時,他的臉頰陡然疼痛,金色符文從傷口處淵源不斷迸出。

蒼九時發怔,符文在他面前狂舞,沈栖梧的神情透過符文間隙落入他眼底。

他看到對面同樣的血滴,同樣的符文,然後兩相融合、交織。

最後所有的光芒湧向眉心,盛大的符文轟一下灌入識海,無聲卻好像聽到了山崩地裂的巨響。

至此,與生契形成,在雙方識海中留下了印記。

寂靜,醫館內衆人都和蒼九時一樣發怔,久久不能回神。,

姜炏數次嘴巴都張開了,但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或者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一次,姜炏釋然了,默默把自己之前裂開的兩半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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