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用嫁了
不用嫁了
何二嬸又去上工了,出門前她吩咐素花中午提早做午飯,做好後讓小壯送到鎮上醫館去給巧雲和她爹。她每日下工結了工錢,沒顧得上揣熱就拿去給巧雲,讓她交湯藥費。
江順眼見瘦了,臉色灰敗,顴骨凸出來,他知曉王家反悔了,心裏急得不行,可自己癱在床上想翻個身都難,除了着急又有啥辦法呢。張大戶這把大刀在他頭頂懸着,不知何時就要落下來,心裏數不盡的擔憂。
他傷在腰腿接洽處,不能坐起來,只能成日躺着,巧雲端着碗坐在床邊舀了湯喂他:“爹,這補湯是素花專門熬的,你再喝些吧,身子才好得快。”
江順厭着一張臉無力地搖了搖頭,他心裏像是有一團棉花堵着,嘴裏沒味兒,啥也吃不下。
巧雲無奈地把湯勺擱回碗裏,捧着湯碗的雙手垂下來放在膝蓋上道:“爹,你再這麽怄着,再好的身體也拖垮了,往後叫我靠誰去?”
江順用尚好的左手抹了一把眼睛說道:“我現在這幅樣子只會拖累你,還不如死了,到時你也好安安心心逃出去。”
“爹!你說啥傻話呢!”她把湯碗擱在一旁,馬着臉道,“人活着總有法子,人死了才是啥都沒了。”她想到她爹受着病痛心思難免想窄 ,于是又放緩語氣勸道,“你心放寬些,張大戶許是一時興起,過幾天就丢開了。”
江順眼裏掙紮起一束僥幸的光芒。
巧雲又哄他道:“你瞧,過了這些天他不也沒再上門來?說不準都忘了這茬事兒。”
江順嘆了口氣,打起精神喝湯。
張大戶到底有沒有忘了納巧雲為妾的事兒呢?他沒有。
這幾日田地裏正春耕,他忙着催種。前幾日村兒裏的老秀才跟他說,有地有糧不錯,要是手裏能有錢有更好了,他聽過後心裏有了計較,心裏算計着在鎮上盤了個鋪子下來,準備開個針線鋪。他張家現在也只能算莊戶人家,城裏的人看他還是像看泥腿子,這要是要是做生意發達起來,家裏有地又有錢,那門戶可就不一樣了。
至于巧雲嘛,反正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不如先把這陣忙過再歡歡喜喜納進門來。
張大戶祖上也是種地的,最初是他太爺爺走村串鄉做賣貨郎積攢下本錢,一畝半分的買地,後來又娶了個繡藝精湛的繡娘,兩口子勤勞,又有成算,齊心協力把日子紅紅火火過了起來。
田地越攢越多,一輩兒輩兒傳下來,到了他爹那這輩兒,已經不用自己再下地耕種,只消盯着佃農四季耕種采收,自個兒收租子就成。到了他這輩兒,更是成了十裏八村聞名的大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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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死前跟他說,咱家是靠種地吃飯的,田地就是咱的命根子,督促佃農種好莊稼,是一等的大事,別以為發達了就不管田地上的事兒,久了佃農管事合起夥來糊弄,家也就敗了。
這個道理是從他太爺爺傳下來的,他不敢不記在心上,幾十年來,兢兢業業守着佃農種莊稼,采收核對一應賬目親自過眼,終于把家業做得更大了。
如今他上了年紀,覺着自己給兒孫攢下的家底也夠厚了,不免思想到自身享受上來。他每日對着皺皮華發的老婆子,寡淡得緊,正好那日他去巡田,一眼就瞧見如春花般嬌嫩的巧雲,心裏歡喜無邊,生了納妾的心思。
對于納妾這事兒,他挺重視,畢竟祖祖輩輩這幾代,他是頭一個納妾的人,是要寫進家譜裏的。
這日清晨,他如往常一樣在家裏吃了老媽子做的早飯,背着手去地裏看秧苗。
佃農裏有勤快的就有懶的,就像稻田裏要生稗子一樣,良莠不齊,更有那傻笨傻笨的,天晴下雨都在幹,地裏就是不出糧,方方面面他都要看着,若是哪些佃農不勤謹,二年就不把地給他種了。
他一路走到破石口,秧苗都長得不錯,就是江順家有兩塊田該扯草了。他尋思着自個兒啥時候上門去提醒提醒,正好瞧瞧巧雲飽飽眼福。
那丫頭,着實生得水靈,漆黑一把頭發,明亮亮的眼睛,嫩紅嫩紅的唇兒只勾的人心癢癢。
突然,他腳底下好像磕着個什麽東西,随即感覺右腳一陣劇痛,像是被啥東西夾住了,他痛得啊的一聲慘叫出來,同時腳下火急火燎一頓甩,這一甩腳上痛意絲毫沒有緩解,反而更痛了,他痛得跌坐在地上,腳翹起來,這才看清腳上夾的物事,原來是個獸夾子,他連連叫喚。
在周圍地裏幹活的村民聽見呼痛聲,不明所以跑過來瞧,到時張大戶已經痛得滿地打滾了。盡管平日裏大家都跟他不太對付,可見他疼得那副慘樣,還是七手八腳上前幫他。
這獸夾子不小,應該是誰家放了夾野豬的,面上生了黃色的鐵鏽,兩個男人把他按住,另兩個男人手上用力才将獸夾子掰開。張大戶腿上早已鮮血直流,幾人擡着他往山下去,腿腳快的跑前頭,去叫他家裏人趕緊去請郎中。
姜郎中剛給江順換好手上跟臉上的藥,就聽人在外間大聲呼道:“姜大夫,姜大夫!”
他掀了簾子走出來,是一個憨胖的中年男人,于是問道:“咋了?”
那人道:“您快跟我走一趟,我爹被獸夾子傷了腿,已疼暈過去了。”
姜郎中一聽不是小事,連忙收拾藥箱,他吩咐小徒弟看好醫館,自個兒就跟那人出了門。
直到傍晚,江昌父子三個歡天喜地的來了,他進門就對巧雲父女說道:“真真是老天開眼,巧雲的親事不用愁了!”
江順忙問道:“怎麽說?”
江有慶忍不住搶在他爹前頭答道:“張大戶腳被獸夾子傷了,夾得老深,叫得半個村兒都能聽到。”
張大戶被大張旗鼓擡回來,腳上血淋淋的,不少村民跟了一路去瞧熱鬧,江有慶也去了。
“是啊,我打他家屋外經過,聽他老娘和媳婦兒哭聲震天,只怕傷得不輕,他這下沒心思惦記巧雲了。”江昌說道。
“真的?”江順激動道。
“這種事兒,我還诓你?”江昌道。
要不是手腳傷着,江順能巴不得起來走兩轉,他終于有了笑臉,口裏直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巧雲不用嫁了......”
巧雲舒了口氣,同時又感覺心裏惴惴的。
近晚飯時分,姜郎中挎着藥箱回到醫館,巧雲剛給她爹喂完飯,江順興許是心事得解,吃了兩碗糙米飯,還喝了一碗湯。
醫館小徒弟迎上去接了藥箱,說道:“師娘問好幾遍了,就等您回來吃飯。”
“去給我打盆洗臉水來。”
小徒弟放好藥箱往後頭去了,不一會兒端出一盆溫水,盆邊上搭着巾子。
姜郎中先洗了手,再洗臉,他的聲音從帕子後頭傳來嗡隆嗡隆道:“要不是醫館要你看着,今兒頂好是把你也帶去見見XX,那傷口深得,啧啧,好在那張大戶長得胖,肉厚卡住了,不然再深一點骨頭都得夾斷。”
“啊?”小徒弟說道,“那傷口不好弄吧?”
姜郎中洗完臉,目含贊許看着徒弟點點頭道:“你能想到這層還算不錯。”
“傷口深,不是切斷傷,是鋸齒傷,不容易把毒消幹淨。”
洗完臉後,小徒弟給他遞上茶水道:“怪不得您去了這許久。”
姜郎中灌了一杯茶說道:“張大戶受老罪了,鬼哭狼嚎說痛,按都按不住,折騰了好一番好歹把藥敷上了。”
他跟小徒弟念叨完,進來瞧了江順的傷,然後才進後面去吃飯。
等他們走後,江順問巧雲道:“剛剛你站簾子那兒幹啥呢?”
巧雲也沒瞞他,說道:“我聽姜大夫說張大戶傷勢。”
他聽了女兒的轉述,一點沒覺得可憐殘忍,反而滿臉慶幸地說道:“真是老天開眼。”
江順在醫館養了好幾天,千等萬等的方管事終于來了,他跟江順說,東家本不願出湯藥費,他好說歹說,最後同意出一半兒的湯藥費和安置費,一共五十兩。
五十兩看似不少,可和江順能掙的一比,實在不算多,他一年就能掙二十兩。除去湯藥費,到頭來也剩不下多少。
但跟預想比起來已經算是不錯了,能拿到這些賠償,江順便明白方管事肯定在中間出了不少力,他用尚好的左手緊緊握住方管事的手,眼泛淚花道:“老方,我老江在這裏謝過了!”
方管事在碼頭管人,平常虎着臉慣了,被這樣一謝反倒不自然,他擺擺手道:“說這些幹啥,你好好養着,我還得回碼頭去。今兒又到了一船貨,且得忙。”
江順沒敢多留他,讓巧雲送他出去了。她回來,江順叫她先把欠的湯藥費結了,餘下的收好。
五錠白花花的銀子,拿在手裏沉甸甸的,這便是她爹的下半生。
又過了幾天,姜郎中終于發話,說江順傷勢已經穩定,可以擡回家去養。江昌父子倆跟趙五、常三幾個人将他擡了回去,和江順相熟的幾個工友也一道去了,途中可以換換手。
孫氏四周望了望對巧雲道:“何寡婦呢?平日裝得像模像樣,今兒個咋不見人?”
何氏每日下工後都要趁着巧雲在來坐一會兒,等江有才去換班守夜了,她再伴着巧雲一道回家。今天也不知是咋了,反倒沒有來。
巧雲挎着包袱,裏頭裝着她爹換洗的衣物,說道:“許是忙活計去了,她來了反正插不上手,不來也不打緊。”
孫氏氣囔囔抱怨了幾句。
到了村兒,好幾個相鄰在村口等着,見了江順,七嘴八舌上前慰問。
“老江啊,你可回來了,要不要緊啊?”
“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福氣在後頭咧!”
“老江,我婆娘給你撿了些雞蛋,我給巧雲拿回去,吃了補補身子。”
......
人順時大都過來巴結,逆境時才見交情,江順被他們的關心感動地熱淚盈眶,他躺在擔架上連連應着道:“多謝大夥兒了,多謝。”
那些人一路伴着他從村口往家裏走,鄉裏鄉親說說話。
經過何二嬸家門口時,見小壯站在他家門口,一副委屈樣,不知又是和誰打了仗。
他們把江順擡進屋裏,剛放在床上安置好,何氏帶着一雙兒女來了,她開口就道:“今兒各位鄉親在,煩請給我做個見證。江大哥是為着我傷的,我沒啥好報答他,今兒就讓我兒小壯認他當幹爹,以後給他養老,直到送老歸山!”
屋裏一下靜下來,巧雲跟江順被驚住了。孫氏腦子都沒過,滿心想着這婆娘又在搞什麽鬼,不會是變着法兒的想占巧雲家便宜吧?素花站在她娘後面,安安靜靜啥都沒說。小壯一臉的不情願。
正好村長也在,他率先開口道:“何氏,這可不是小事,你當真?”
認幹親沒什麽,許多孩子小時候都有幹親,甚至還有認石頭當幹爹的。不過養老,還要送老歸山,這可不是随便說說。大家都知道江順沒兒子,巧雲以後嫁人了,他養老是個大問題,再說誰知道江順壽元長短呢,萬一他要活到七老八十,小壯就給他養老到七老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