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巨大的無力感向沈天山襲來,他看着她如此痛苦,可是他沒有別的辦法,半個時辰後攻城之戰便要開始了,後面的事只會一件比一件更殘忍。
這種無力感也落在了被困在泉安城的所有人,城門關了,誰也無法出去,成群的寒鴉從頭頂飛過,昭示着這是一場死局。
許多戶人家大門緊閉,心存着那萬分之一的僥幸,希望乾元軍禍不及百姓。而玄狐宗虔誠的信徒們則念着咒語,相信太一神自會護佑他親選的君王。
烏雲壓頂,一場豪雨正在醞釀,城外響起了軍鼓聲。
泉安城樓極高,顯得那些駐守的士兵像一個個小泥偶,樂恒持劍立于馬上,若說心中一點恐懼沒有,必然是假的。
沈天山是軍師,坐在後方的車攆上指揮戰局,他讓樂恒先停在他身邊,待到城門被打開時,再進城捉人。
時辰到了,乾元軍已演練過無數遍,訓練有素地架好雲梯,投石車,沖車也都已就位,沈天山根據樂恒提供的城內布防的情報,推演出攻城大約需要兩個時辰。
起初,一切順利,第一波小隊冒着箭雨順利地爬上了城樓制服一批弓箭手。
樂恒緊緊地握着缰繩,有些尖銳的指甲無意識地陷進了手心,穿破皮膚已泛着血。沈天山想捂住她的眼睛,但她不願。
半個時辰已過,城樓上的防兵眼看着越來越少,沈天山揮手示意增派人手,加快速度。突然,有火光乍現,喊殺聲中突然傳來了凄厲的尖叫。城樓上有熱油潑了下來,馬上就要登上城樓的軍士手持的盾牌沒有擋住,慘叫着摔了下去,樂恒驚叫一聲,閉上了眼睛。
熱油之後是火,城樓上的寧國軍忽然就多了起來,一桶一桶地熱油和熊熊燃燒的火箭射了下來,不斷有人摔下去,在火海中掙紮着翻滾。
沈天山心中大驚。
“撤!”
他喊。
已經來不及了,城樓上有無數燒紅了的滾石落了下來,軍士門一個個跌落,像風雨中的一片片枯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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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人命那樣珍貴,又那樣輕賤。
“火藥!”沈天山喊道。
接到命令的将士們開始回撤,後方推出了剛建好的炮車。
樂恒心跳得有些想幹嘔,她強忍着劇烈的痛苦,看向城樓。
那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此時一身銀色戰甲,直直地立在那裏。
不是玄狐宗,是淩五。
她感覺自己的心也随着那些軍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想起之前,她和荭纓認真地讨論過這個問題,大戰當前,兩軍對壘,她該如何選。
那時荭纓說:“成王敗寇本就是一場豪賭,他們都回不了頭了,而你,也回不了頭了。”
那句話在此刻沉沉地壓在了她身上,讓她喘息不得。她在城內有留守的飛虎軍眼線,她清楚地知道,城內兵力對抗乾元軍可以說是以卵擊石,光憑淩五一人,扭轉不了戰局。
而她沒得選。
可是她無法接受淩五就這樣死在她眼前,也無法接受乾元軍的将士們死于淩五的垂死掙紮。
“淩五!!!”她大喊。
她的喊聲如同那些不斷墜落的火人一般,聲音被蓋住,傳不了多遠。沈天山側頭看她,喚了她的名字:“阿恒。”
她看向沈天山,嘴唇在顫抖:“我,我去叫他停下,我去勸降。”
沈天山握住她的手:“這是他的選擇。阿恒,你知道他不會投降的。”
“我……”樂恒看着炮車已經架好,火藥即将被點燃。
她慌了,看向城樓上的淩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好像淩五也看向了她。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這五年培養的默契讓她明白,對他而言,戰死在這裏,是一種成全。
砰!的一聲。
火炮被發射了出去,直直地擊到了威武的城樓上,火藥的危力巨大,整個地面都震了三震,她再向城樓望去,發現淩五還站在原地,方才的火炮并沒有直接擊中他,但炸開的火藥已經把城樓豁出了一個洞,眼看着這城樓有坍塌的态勢。
砰!又一聲
這一次,她知道他躲不過了。城樓開始坍塌,她看見一抹銀光正在随着亂石墜落,輕飄飄的,像一根羽毛。
她再也無法停留在原地,不顧沈天山阻攔,策馬飛奔而去,如今厮殺聲已經斷了,在火藥下,淩五旗下士兵已全軍覆沒。
她一眼便在亂石中找到了他,他大半截身子被埋在了亂石之下,滿臉是血,卻睜着眼,看到了她。
“青岚……”他張了張嘴,他在叫她的名字。
她撲過去,開始用手去挖那些尖銳的青磚,卻發現鋒利的磚塊已經插在了他的腰上,幾乎是完全斬斷了他的身體。
“不疼……”淩五笑了。
“為什麽!!為什麽!!!”樂恒大喊道。
“你說過,我總是固執得可怕。”他還是笑,似是很釋然。
“不!”眼淚從樂恒眼眶中奔湧而出。
“青岚…”淩五有一只手還沒被壓住,他很費力地從懷裏拿出了一根細長的物什。
樂恒抹了把眼淚,仔細看過去,是一支檀木簪子,和他從前送她後來又丢失了的那支是一樣的款式,應該是他後來重刻了一支,只是簪子的一端已經斷開,只剩一小塊還堪堪連在一起,岌岌可危地搖晃着。
“斷了。”
他輕聲說,語氣很是悵然。
那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木簪落在了樂恒手心,那只手永遠地垂了下去。
樂恒握着那支簪子,斷口的木刺插進了她的手掌,鮮血流淌了下來,滴在碎石之上。
她在這一片血肉模糊的廢墟之上凄厲地尖叫了起來。
沈天山此時已沖到她身邊,緊緊地抱住她。
樂恒眼裏的淚越來越多,落在淩五的臉上,他什麽反應也沒有。
她握着簪子放聲大哭。
在她失憶的五年,她能依靠的,能信賴的只有淩五,是淩五把她從閻王那裏把她拽了回來,是淩五手把手教她劍術,是淩五親手把她送回到沈天山身邊,是淩五把她推離了這個泥淖,他一次一次地救了她,她一度以為,在她這沒有過去的迷茫人生裏,只要有淩五在,就算有個并肩行走的人,終歸是不寂寞的。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師父,是兄長,是朋友,是親人。
他死了。
是她的丈夫殺了他。
他們都知道,這個結局是早已注定的。
可一切血淋淋地展現在她眼前時,她無法接受。那柄木簪紮破了皮膚在她手心越插越深,她卻渾然不覺。
沈天山掰開了她的手,在她徹底毀掉自己的手之前,抽出了那柄木簪。眼淚和鮮血不斷地流,天上下起了暴雨,雨水帶着血水蔓延開來,很快便在城樓下形成一片血海。
殘缺的城樓開始震動。沈天山打橫抱起樂恒向遠處跑去。
剛跑到戰車處,轟隆!那看似是銅牆鐵壁,堅不可摧的城樓徹底塌了下來。
巨響過後,濃煙滾滾,什麽也看不見了。
方才死去的上千人就這樣被埋在了下面,成了一個巨大的墓碑。廢墟下不斷有血蔓延開來,沈天山緊緊摟住樂恒,叫她不要去看,大雨傾盆,落在兩人身上,落在所有幸存者的身上,如此慘象,饒是那些從屍山血海裏一次次闖過來的老兵都心驚。
樂恒推開了沈天山,回過頭來,她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火炮,自語道:“硝石,是我弄來的。”
沈天山搖頭:“不是你的錯。”
樂恒仰頭看着詭谲的濃雲,雨水打在她的臉上生疼:“我知道。”她很小聲地說。
“進城吧。”樂恒望向城樓的廢墟,剛好有一處豁口可以行軍進城。
“阿恒。”沈天山抓住了她的手腕。
樂恒看向他,目光冷靜又堅毅:“沈天山,我們一起結束這亂世吧。”
沈天山知她是個不會後退的性子,便也點了點頭。他擡手,乾元軍的軍鼓聲再一次響起。
泉安城內仿若一座空城,幾乎未動任何兵戈便到了皇宮。宮門外站着兩三百人,有堅定的玄狐宗信徒,也有死守魏氏江山的老臣和貴族,他們圍成了人牆,企圖護住這座宮殿。
“魏氏大勢已去,各位就不要再負隅頑抗了。”蘇鳴喊道。
能在此時還堅持的人,自然不會聽他的,宮門裏的人圍成了圈,開始作法祈求太一神守護他的子民。
魏慎站在圓圈的中心,高舉着玄狐宗宗主的權杖指着天空。
他對着宮外的軍隊高喊:“孤乃太一神親選,你等犯我江山,殺我子民,必遭神遣!”
樂恒遠遠看着他,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憐。成也太一神,敗也太一神,這麽多年,他當真對玄狐宗和太一神深信不疑嗎?當真未懷疑過分毫嗎?無論怎樣,都很可憐。
但是這亂世之中,誰又不可憐呢?
她從一旁的軍士那裏拿了弓箭來,張弓搭箭,瞄準了魏慎。
“阿恒,你要做什麽?”沈天山驚訝。
“給他一個痛快。”她說着,弦已拉滿,利箭蓄勢待發。
沈天山沒有阻攔。
蘇鳴不知道身後的情形,只看着眼前的怪誕景象,突然大笑了起來。
這笑聲把周圍的人都吓了一跳,蘇鳴向來是不茍言笑的人,樂恒也疑惑地收了力。
“你還真以為你是魏氏的血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蘇鳴狂笑。
樂恒看向沈天山,沈天山也蹙着眉搖了搖頭。
蘇鳴笑罷,擡臂用劍指着魏慎,雙目盡是狠厲:“你不知道嗎?你是樂觀頤的兒子啊!”
“妖言惑衆!宗主早已将此事分說明白!”有大臣罵道。
“人證物證都沒有,算什麽明白?”蘇鳴嗤笑道:“當年皇後生下的是女嬰,命人和太傅的兒子調換了!”
樂恒手中的弓箭掉在了地上,她怔怔地問:“你說……什麽?”
蘇鳴回頭看她,抱拳道:“先生,夫人,請恕蘇鳴隐瞞之罪,先母便是伺候陸皇後的宮人,她也曾參與此事,後來為避免被滅口,逃了出來,奈何沒幾年,還是被宮裏的人發現了,我們一家八口人只有我活了下來。”
“我……”樂恒瞪大了眼睛。
“是的。”蘇鳴冷冷地看向她:“你才是魏家的子孫,是皇後的女兒,若真有什麽太一神要守護魏氏血脈,也斷然不可能守護他。所以,什麽太一神,玄狐宗都是假的。”
有閃電如巨龍一般劃破長空,一聲驚雷炸響在不遠處,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