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8月時,江南的夏天漸至濃烈,陽光也變成白赤,熱浪在北緯30度線附近徘徊,南太平洋上空生成的熱帶風暴到了北緯23度附近不是東進就是向西,北上的是一個也沒有。被副熱帶高壓控制下的江州城在熱浪摧殘下如同沙漠裏的行将枯死的胡楊蔫頭耷腦,一個多月未下雨也讓江州城的旱情雪上加霜。

一大早,太陽就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赤紅的陽光就跳躍着,将遠處的樹木莊稼蒸騰得直搖晃,知了便嘶啞着鳴叫,樹葉一動不動。一起床,明缜就汗水涔涔。

在鳳凰山腳下幾百棵橘子樹如再不澆水恐怕是難以為繼了,秋季的收成可想而知。一大早,春姨就說要帶明缜去給橘子樹澆水,“天氣預報不是說最近有暴雨嗎?”明缜并不想在這麽熱的天氣去幹活,“明缜,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春姨嘆了口氣,“天氣預報說天天都有雨,可是天天也沒有下雨,如果再不澆水,這些橘子樹恐怕得幹死,這們還指望秋天這些橘子可以賣些錢貼補家用。如果你想在家看書,我就自己去吧。”

“不,我要去。”明缜執拗起來,他也想幫春姨。

灌溉渠早就幹涸了,長出了青草,要取水得從很遠的水庫挑水,水庫的水位也下降得厲害,取水也愈發艱難。

明缜要去挑水,春姨不讓,說他正在長身體,一擔水太重,會壓得他長不高的。正拉扯間,從西天移過來半天的烏雲,明缜認得是積雨雲,積雨雲越積越厚,朝着這邊移動,明缜在心裏祈禱。春姨卻不以為然,說一個多月以來,這樣的雲彩并不少見,但無一例外都沒有帶來一場雨。

春姨挑水,明缜澆水,一桶水只能澆三棵橘子樹,明缜想多澆幾棵,春姨不讓,說澆不透也是白澆。

明缜的祈禱并沒有得到回應,西天的積雨雲此刻已經幻化成朵朵流雲向南方飄去,陽光變得更加熾烈熱辣。

汗水流到明缜的眼睛裏,辣得要命,明缜仰望一碧萬頃的天空,感慨生活竟然如此不易。春姨的腳被尖利的石頭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滲了出來,明缜瞧見了,趕忙幫她用水洗淨了,說回家拿塊布給包紮一下,春姨卻說不礙事,先澆水再說。

擡眼看一下西天,更遙遠的天際升騰起一片烏黑的雲,還伴随着電閃雷鳴,“快朝這邊來。”明缜祈禱。不大一會兒,橘子樹的枝頭有些搖晃,從西邊飛來些驚慌失措的鳥,風也帶着潤濕的雨氣,這是大雨将至的訊號。

還在挑水的春姨還未走到橘樹林,大雨便滂沱而止。

盡管被雨淋濕,春姨卻欣喜至極,明缜也跟着高興。

大雨一直下到了黃昏,空氣中彌漫着泥土的氣味。院子裏無花果樹碩大的葉子被雨水沖洗得鮮青碧透,小小的無花果散發出迷人的漿果氣息,白蘭花樹上殘存的花朵被雨水打到地面,一地的細碎花瓣,在零落成泥的宿命裏飄出一縷淡淡的香氣。

春姨發了高燒,明缜捧着一本《物理》書在陪着她,那塊圓月會經過的明瓦居然被一片碩大的樹葉擋住了。遙想在浩瀚杳渺的宇宙之中,地球就是被萬有引力所牽引着圍繞太陽旋轉,地球旋轉的能量終歸會有損失的,為什麽千百年來轉速一直不變呢?難道萬有引力可以補充系統能量的損失?這些問題一直萦繞在明缜的心頭,難以釋懷。

長長地嘆息後,春姨試圖起身,明缜慌忙扶她坐起。

“幾點了?”春姨問。

“快5點了吧。”

“我要起來做飯。”春姨惬意地伸了個懶腰,“這可真是場及時雨啊。”

“不用了,婆婆都快做好了。”

郵遞員送來一封挂號信,明缜拿給春姨。春姨滿腹狐疑地拆開,越看下去,她的神色越發凝重,最後,竟然淚眼婆娑。“不行,我得馬上去市裏一趟。”她搖晃着站起身,“我陪你去吧。”明缜說,“你身子還沒有好呢,我必須陪着。”她略一思忖,“還是明天去吧,我這副病容,去了怕是不妥。”說罷,春姨便下了樓。

晚飯時分,雨完全止歇了。天空露出了湛藍的晴朗田,,,,漲滿水的池塘蛙鳴歡快,牆角的蟋蟀又以唱詩班的旋律來歌頌大地。雨後的天空蜻蜓格外的多,它們那對大大的複眼盯着夕光下“嗡嗡”起飛的蚊蟲,蝙蝠又來湊熱鬧,将夜的天空終究是它們的。

在一片寂靜中大家吃完了晚飯,明缜忖度應當是那封信帶給春姨黯然神傷的心事。

第二天一大早,明缜便醒來,八月微微紅赤的陽光從陽臺照進來,通過門縫的一道狹長的陽光落在明缜的腿上,熱辣辣的。他起床時,春姨已經走了,婆婆在樓下煮着稀飯。

他走進春姨的房間,四下查找那封信,很快,他在春姨的枕頭底下找到那封信。信封上工工整整寫着春姨的名字,後面還寫着“親啓”。

尊敬的春姨:

請原諒如此冒昧給您寫信。有些秘密藏在心中16年也快腐爛枯朽了,但是于我,當年親歷那樣的事情,不能說出來,也飽受良心的拷問,如果今日再不吐露實情,怕是真相将石沉大海,無人知曉。

16年前,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應當是在慈愛醫院生的孩子,你生的是龍鳳胎,哥哥倒是無恙,只是妹妹說是先天性心髒病,于出生的當日就夭折了。其實,那個女孩并沒有死,相反,活得很好,還是光明中學校長白楊的掌上明珠,人又聰明漂亮,而且還很乖巧懂事,校長夫人芳菲也很喜歡她。死的那個女孩其實是慈愛醫院同一天出生校長的女兒。

簡單點說,你的女兒并沒死,只是被人用一個死嬰和一個謊言給換了。

這樣的事情,于你是不公平的,也一時難以接受。但是,如果你思女心切的話,還是去看看你的女兒吧。

最後,祝你一切順利。

知情人于8月

難怪不少同學說玉秀和自己找得有那麽幾分想像,明缜思忖道,如果這封信是真的話,那麽,自己就是信中提到的哥哥了,玉秀則是妹妹。不行,春姨到底是不是媽媽,得問問婆婆。如果婆婆不說實話,怎麽辦呢?

吃早飯的時候,明缜對婆婆說:“婆婆,有些事情,我想問問你。”

婆婆轉過頭來,她的一只眼睛不太好,眼睛上的一層翳好像是是大海裏漂着一塊浮冰,聽春姨說是16年前哭的幾乎半瞎。

“婆婆,我是春姨生的嗎?”

婆婆直直地瞅他,明缜好希望她眼睛上的那塊浮冰可以漂走,瞅着瞅着,她的眼睛裏溢滿淚水,“伢子,為什麽要問這個?”

“春姨是我媽媽吧?”

婆婆點點頭,神色哀戚,“缜缜,你還有一個妹妹,可惜生下來就死了,多好的娃娃啊,說死說死了。”婆婆拽着衣袖揩眼睛。

“可是,婆婆。”明缜在忖度到底要不要告訴婆婆那封信的內容,“也許那個妹妹并沒有死呢,不但沒有死,還成了我們校長的女兒,又聰明,又漂亮。”

“什麽,你說什麽”婆婆把耳朵湊過來。

明缜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

“我家娃命大,我就說不會死的。”婆婆的淚又來了,“難怪你媽一大早就要出去,心急火燎的。”

“婆婆,我不想回到江州城,我就想呆在鳳凰村,我要和你們在一起,好嗎?我讨厭明峰和紅霞,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婆婆!”

青色的棉布褂子袖口已經濕了,明缜掏出一張餐巾紙,“伢子,你17歲了,要懂事了,要不是那年我生了一場大病,你媽媽走投無路,她是不會把你交給你爸的。你爸這人,為了迎娶富家女,就把你媽抛棄了,那時,你媽正懷着你和妹妹呢。唉,這人啊……”

明缜心想,肯定是紅霞不能生孩子才這樣的,這樣的傷心事,不說也罷。“婆婆。”明缜拉起她皺紋如蛛網一樣粗糙蒼老的手,“等我考上大學,我養你們。”

婆婆笑了起來,多皺的臉如夏天盛開的小雛菊一般舒展而輕淡,笑着笑着,竟笑出淚來,“我家缜缜懂事了!”

“婆婆,你說那個江大牙在哪裏上的大學?”

“這個嘛,好像是在北京吧。”婆婆說,“江大牙也是吃了一番苦,他之前在村小學代課,白天給娃娃上課,晚上就複習,有時我醒來,還看到他家的燈亮着呢。”

“我要好好學習,超過江大牙。”

白家居住在江州城最為豪華的十裏香別墅區,十裏香位于梅花山腳下,梅花山上植有幾十萬株梅樹,主要是榆葉梅、朱砂梅和紅萼梅等,冬天開放的臘梅并不多。到了春天,這些梅樹競相開放,把八十裏梅花山開得雲蒸霞蔚,那燦如雲霞的山樹和雲天渾然一體,不辨山花和雲樹。微風過處,一縷清香袅袅,片片落花紛紛,在春日晴晦不明的天氣裏,拾着臺階,寄予人世的清愁便襲上心頭。

在十裏香白家的公館是很好找的,它就在梅花溪的盡頭。春姨并沒有費多少周折就找到白家。當傭人把春姨領到芳菲面前時,芳菲有些吃驚地打量着這個雖經刻意打扮但仍然遮蓋不住鄉土氣息、長期在田間勞作身形有些粗壯、皮膚黝黑的女人,“您找哪位?”

“這是白楊校長家嗎?”

“是的。”芳菲答道,“白楊,有人找。”她朝屋內喊道。

架着一副黑框眼鏡、身着考究的亞麻布白襯衫的白楊從書房裏踱出來,他擡眼就看到了春姨,“您找誰?”

“我……”春姨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如何開頭,白楊給她倒了杯水,“不急,你慢慢說。”

“是這樣……”春姨艱難地開了頭,“我是來找我女兒的……”

“你女兒怎麽會在我家?”芳菲立即打斷她。

白楊瞅了芳菲一眼,“讓她說下去。”

“16年前,我在慈愛醫院生孩子,生的是龍鳳胎,哥哥叫明缜,是在光明中學讀書,妹妹生下來,醫生說是先天性心髒病,當天就夭折了,可是,後來我們查到妹妹并沒有死,而是被人抱錯了。”說罷,春姨瞧着芳菲。

“你瞧我幹嘛?”芳菲站起身,“你女兒又不是我抱的,你說的你女兒被人抱錯了,有證據嗎?”說完,就扭着屁股去了玉秀的房間。望着窗前女兒伏案苦讀的倩影,想着客廳裏那個要認領女兒的女人,芳菲的心碎了。她千怕萬怕,就是怕有人來把女兒從她身邊領走,到頭來,越怕什麽,越來什麽,她的心在哭泣。她就是豁出命來,也要守護女兒,她決不允許任何人把女兒從她身邊帶走。

撫了撫玉秀的額頭,還好,沒有燒。芳菲快步走了出去,“對不起,我們家沒有你要找的女兒。”她對春姨下了逐客令。

“讓她見見玉秀吧。”白楊神色憂悒地看了她一眼,她理解他,她也明白慈愛醫院院長成光說過的話。

于是,芳菲又折返回玉秀的房間,“秀,外面有個女人想見你,她……她可能是你的生母。”

“媽!”玉秀抱起芳菲,眼睛緊盯着她的眼睛,“你開什麽玩笑?”

芳菲把臉側過去,“是開玩笑,這年頭,瘋女人多,你去看一眼,也讓她死了這條心。”

玉秀只瞧了一眼春姨,便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奇妙感覺,但她想也許這樣的感覺只是錯覺,她瞥一眼芳菲,表示并不認識眼前的這個女人,也無意要與她親近。

自打春姨第一眼瞧見玉秀,便知道她的娃并沒有死,看看,這姑娘的眉眼和明缜是多麽想像,那秀美的眸子,小巧的鼻子,精巧的耳垂,那微微顫動的薄薄的嘴唇,知道女兒沒有死,春姨的心已是歡喜。她想過去抱着這姑娘,向她訴說這16年來的思念之情,以及那麽多枕着淚的不眠夜。但這姑娘冷漠的眼角、淡漠的嘴唇顯然是無意和她有過多親密。她也理解,這樣的事情,于誰都是難以接受的,況且這姑娘只是16歲的懵懂少女。

當看到一個農村婦女要來認領玉秀,白浪的心裏很是歡喜。他甚至給春姨拿了香蕉和荔枝,他很想玉秀能被人領走,或是以其他什麽方式從這個家中消失,這樣,他再也不用擔心白楊和芳菲拿玉秀來和他比較,讓他在玉秀建立的森森壁壘面前撞得頭破血流。

毫不掩飾的喜不自禁挂在白浪的臉上,平時就對他頗有厭煩的白楊更是厭煩得無以複加,兒子的這副嘴臉讓芳菲感覺一陣的心寒。白楊想起白浪曾經和他說起過的想到外面住,想和成彬一起好好學習的話,是時候讓他從眼前消失了。

“白浪。”芳菲叫住了正要回房的白浪,“上次你說過想和成彬一起到外面住,好好學習的事情,我和你爸也考慮過了,凡是能提高成績的,我和你爸都會支持。需要多少錢,你和我說,不要再向學生收什麽保護費了,我警告你!”芳菲厲聲說。

心領神會的默契讓白楊再次感受到了芳菲的聰慧,這樣聰慧的女人,難道會不知道他對梨月的癡情種種?也許她這樣不露聲色只是為了找到他的把柄,想到這,白楊有些不寒而栗。

浮在臉上的笑容僵在那裏,白浪意識到這毫不避諱的笑容讓媽媽起了厭惡之心,誰都知道,玉秀才是媽媽的掌上明珠,自己算什麽,不過是人盡嫌棄的廢物。一種無法遏制的怨念在他的心頭滋生蔓長,生活在這個偏心的家庭确實是一件不幸的事情,這個家,于他,毫無溫暖,一點也不值得留戀。

走在回鳳凰鎮的路上,春姨的心被喜悅充盈着。16年了,生下明缜和秀兒仿佛還是昨日,還未嘗到初為人母的喜悅,便被塞進悲傷的雨夜,枕着階前雨的那麽多無眠夜,在無數個黑夜,她虔誠地向造物主祈禱,請求把那個女孩兒還給她。如今,悲憫的造物主聽到了她的祈禱,那個只看了幾眼的粉嫩的小小的女孩兒終究還活着,而且,那麽秀氣,那麽文靜,那麽招人憐愛。只要她活着便好,至于要不要她回到自己身邊,随她,她想回來,也好,她不想回來,能夠看看她,也好。

飛越千山萬水的春姨的心已經回到了老屋,她想快點把好消息告訴婆婆,婆婆的一只眼睛就是為了16年前那早夭的秀兒而哭瞎的。

春姨走後,芳菲走到玉秀的房間,玉秀趴在桌子了睡着了,她輕輕把女兒抱起來,已經是大姑娘了,抱起來有些吃力。她剛把玉秀放到床上,輕輕蓋上薄毯,玉秀就醒了,惺忪睡眼的玉秀撒嬌似的抱着她的頭,将小小的唇印在她的臉上。“媽,那個鄉下女人是來尋親的嗎?”

“秀兒,你是媽的寶貝。要是離開你,媽可是活不成。”她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流下來。

“媽。”玉秀起身抱起她,“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好了,秀兒。”她輕輕把玉秀放下,用手一探玉秀的額頭,她的心一沉,有些低燒。

拿了1000元錢,芳菲走到白浪的房間,一股煙味,這孩子不知道何時學會了抽煙。白浪正在翻看那本色情畫報,見她進來,慌忙用英語書蓋上,其實,她早就瞧見了,只是今天她根本不想說他,煩心事已經夠多了,這孩子只會添亂。

“浪兒。”她喚他,其他她很想說“你要是有你妹妹一半就好了。”,但她終于咽下這句話,“你到外面住,只要好好學習,媽不反對。”她把1000元錢放在桌子上,“你想學習服裝設計,媽也知道,如果期末考試你能前進200名,進入年級前800名,我就支持你學習服裝設計,好不好?”

送走了白浪,夫妻倆癱坐在沙發上,面面相觑,緘默不語。

“秀兒這病情不太穩定,時好時壞的。”白楊憂郁地望着窗外,一株高大的玉蘭樹上還有幾朵碩大的白色花朵。

“我養了她16年。”芳菲揩着眼睛,“誰也不能把她從我身邊帶走。”

“也許,成光院長說的也不全對。”白楊說,“我查這幾年的《Nature》和《Science》,說是這病有一定的自愈可能,也許我們秀兒也能自愈。”

“真的?!”芳菲欣喜道,“要是這樣就好了。只是,只是那女人會不會把秀兒搶走?我好害怕啊。”

“別怕!”白楊摟着她,他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茉莉花飄飄忽忽又不離左右的香氣,這是他買來準備送給梨月的DIOR香水,她居然拿來用了,“老婆,試想一下,如果你是那個女人,有人告訴你,你死去16年的女兒并沒有死,而且活得好好的,你是什麽心情?”他瞅瞅她,“對,肯定是高興,欣慰,女兒活着就好,至于女兒是不是要回來,要随女兒的意,女兒高興就好,是不是?”他見她點頭,“難道我們養育了秀兒16年,她會随那個女人回到鄉下?”

終于,芳菲露出了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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