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黃粱半日好夢短
第33章 黃粱半日好夢短
瀾止比鹿鳴先紅了眼。
他以為時間久了,鹿鳴就會相信畫中的一切都是真的,也會相信他是真的。
原來鹿鳴一直都很清醒,從來不信畫裏的一切。
鹿鳴笑了笑,走到爐火前,望着燃燒的爐火,直接将手伸了進去,拿出來,他的手毫無損傷:
“這裏的爐火因意念而生,只有形沒有溫度,就算不添柴也不會熄滅,屋子暖也不是因為生了火,而是意念所驅。”
鹿鳴反手熄了爐火,望向頭頂湛藍的天:“這裏的四季,一念春生,一念葉落,驟冷乍暖,沒有交替。”
“這裏的星,不會轉動,不會變幻。”
“還有這裏天,五年都沒下過一次雨。你都不覺得奇怪嗎?因為黃粱畫卷怕水,一星半點也就罷了,若有大量的雨水降下,會毀了畫。”
“我日日看到這些破綻,要如何相信這是真的……”
“還有你。”鹿鳴撫上瀾止的臉,眷戀不舍的凝望着,“你那麽聽話,那麽會哄人,對我百依百順,怎麽都不像真的。”
“瀾止有佛,有使命,怎麽會對我百依百順……”鹿鳴自嘲的笑了笑,他的願望永遠都實現不了。
因他而死的族人,不可能再活過來了。
阿炎永遠都不可能那樣幸福的舉着糖人,騎在爹爹脖頸上回家。
他愛的人,要把他帶去無極池誅殺,也不會跟他避世生活。
鹿群是假的,瀾止是假的,阿炎是假的,家是假的,幸福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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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沒意思。
“為什麽不可能對你百依百順,我喜歡你,為什麽不能對你百依百順!”瀾止緊緊的抱住了他,胸口起伏着,像是要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只要你願意,我們就一直在這生活下去。”
瀾止聲音顫的厲害,“只要你想,我就陪你留在這,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顧,佛要懲罰,就讓他罰我,業火地獄,碎骨粉身,我都不在乎!”
“我只要眼前。”瀾止這雙眼睛看得鹿鳴心如刀割。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瀾止,紅着眼,說着好聽的話,哀求着讓他留下來。
鹿鳴含着淚笑出來:“你可真好。有時候我真感謝你,明知是假的,還願意往火裏添柴,還願意陪我烤火,讓我覺得這些好像都是真的一樣。”
瀾止嘴唇翼動,卻不知道他往裏添柴,究竟是在騙鹿鳴,還是在騙自己。
鹿鳴又踮起腳來親了親他:“再陪我做最後一件事吧,好不好。陪我聽一場雨。”
“不要。”雨水降下來就會毀了畫紙,陪他聽雨,就是要毀了黃粱畫卷了。
瀾止握着鹿鳴的手,反複貼在自己臉上,想讓他感受到自己臉上的溫度:“不要毀了這裏,我是真的,我是瀾止。”
“就算一切都是假的,我是真的!”
“只要你願意,我就陪你虛度在這裏,耗盡一生。”
窗外大雨傾盆而下,藍天被烏雲吞噬,樹葉被雨水沖刷的模糊了,散墨一般變得毛糙,洇成一片,失了真。
唯有檐鈴在風雨裏清脆的響着,好像是唯一真實不被摧毀的物件。
瀾止紅透的眼睛落下淚來。
他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家,他給鹿鳴種好的花,種好的菜,買好的衣裳,還有藏在櫃子裏的禮物,一切都将不複存在。
“不要……”
瀾止用力的握着鹿鳴的手,将他的手反複貼在自己身上,貼到自己的鼻息上,拼命想告訴鹿鳴,他是有溫度的,他是有呼吸的,他是瀾止,他不是紙片人,他真的是瀾止啊!
“不要毀了這裏,我是真的,我是瀾止。求求你……”
瀾止抱住鹿鳴不肯松手,外面那個世界的瀾止有太多戒律枷鎖,有太多話不能說,有太多事不能做。
瀾止顫聲地乞求道:“我們就這樣生活下去好不好,我們當一切都是真的。”
鹿鳴苦澀:“別抱我了,不然我又舍不得。”
聽見他會舍不得,瀾止抱的更緊:“別離開我。”
如果鹿鳴的道行能輕易耗盡,他真的願意死在畫中了,可他是活了上萬年的九色天鹿,憑畫中的道行,要等到他靈氣耗盡,只怕要成百上千年。
那時候瀾止都不知道轉了幾世,人間都不知道變成了什麽樣子。
畫中的瀾止再讓人不舍,鹿鳴也不願意騙了真正的瀾止,讓他完不成天命,修不成真身。
鹿鳴狠了心,打定了主意要走。
他閉上眼,凡有所相,皆是虛妄。那些人走不出黃粱夢,正是因為錯把虛妄當真實。
碧天,和尚,家,都是虛妄。
不見虛妄,則見大道。
畫中白光一現,瀾止懷中的人化作虛無不見。瀾止保持着抱人的姿勢,懷裏沒了鹿鳴。
鹿鳴離開,黃粱畫卷只留下殘破的景象,畫中的一切都被鹿鳴喚來的天雨澆的不堪入目。
瀾止的頭發和闌衫也化作虛無散去,化出原本的和尚模樣,垂着頭,着魔似的在口中輕念:“我是真的……”
“我是真的……”
為什麽不肯相信他是真的。
他竟這麽壞,稍微對鹿鳴好一些,鹿鳴都不敢相信。
黃粱畫卷已然毀了,可瀾止還固執地站在他們的家門口,不肯離開,想要把人等回來。
如此站了幾個日夜,鹿鳴還是沒有回來。
在他絕望之際,他恍惚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瀾止。”
是鹿鳴的聲音。瀾止驚喜回頭:“你回來了。”
他邁着步子快速的走向鹿鳴,想過去抱他,鹿鳴好像就站在道路的盡頭,可他怎麽都走不到鹿鳴身邊。
“鹿鳴”笑道:“我是幻影。你上次見我還能識破我,如今卻看不破了。”
瀾止回了些心神,竟在那道身影後面看見了納魂鼎:“納魂鼎怎麽會出現在這。”
黃粱畫卷并非能随意進出,必須通過畫中的心門界,瀾止疑惑:“你毀了畫中的心門界,還是畫中送你進來?”
“鹿鳴”搖頭:“都不是,是天遣我來。天意所至,無需過畫中的心門界,也可入畫。”
“天說,你前世曾許宏願,如今,我是來為你如願。”
“鹿鳴”向瀾止伸出手:“你心裏的所有疑惑,都能從我身後的納魂鼎裏找到答案,但你若得知往昔,會碎盡金身,應你所立之誓。”
“天憐惜你金身來之不易,給了你一次反悔的機會,你現在回頭,走出黃粱畫卷,不再問及過往,好好将鹿鳴送到無極池,可以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你仍舊是半佛金身的瀾止法師。”
“鹿鳴”指了指他身後的光明之道,好像在勸誡他,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瀾止卻連頭都不曾回,低頭看他自己那串佛珠,上面的碎紋幾乎要認不出佛珠的本來模樣。
他破戒如此,已然辜負了佛,如何能再辜負鹿鳴。
他沒有回頭路能走了:“我願應誓,無怨無悔。”
“好吧。”納魂鼎猜到了他的答案,乍現的光暈吞噬了畫中的一切,檐鈴聲輕響,将瀾止帶回了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