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畫簾半卷東風軟
第46章 畫簾半卷東風軟
破曉前,雪停了,風卻格外刺骨。
長眉本以為經過這樣一夜,瀾止該有思悔之心,鹿也該不知跑到哪去了,卻沒想到,那只鹿竟還跪在門外。
鹿鳴的臉不會被風吹得發紅,反而越凍越青白,看起來連血色都褪去了似的。
思過堂內,瀾止整張臉上唯有因棍杖咳出的血跡刺目枯紅,他低頭望着指尖,那點佛光落下的地方,擡眸時看見了長眉住持。
長眉住持什麽也沒說,卻發現供奉佛前的香炷斷了!
長眉心底一驚,驀的睜大眼睛去仔細查看,香炷是齊齊從中間斷掉的,不像是風雪所致。
長眉又取了一炷香給瀾止:“過來給佛陀上香。”
“是…”瀾止雙腿僵麻失去知覺,站了好幾次才起身,磕磕絆絆的走過去,拂去落雪,理淨衣衫,人雖狼狽,卻依舊幹幹淨淨的站在佛前。
瀾止行佛禮跪拜,将香插進香爐後,尚未起身,那炷香攔腰斷裂下來,兩人俱是一驚。
長眉又給瀾止一炷香,依舊是攔腰斷裂,如此三次,次次如此。
長眉合掌向佛行禮,轉身面向瀾止:“本非佛門人,何苦強留之。瀾止,佛不受你的香,準你還俗了。”
***
思過堂外,鹿鳴依稀聽見腳步聲,堂門打開,走出來的是瀾止和長眉。
長眉送瀾止到門外:“去吧。”
瀾止又一次拜謝過師恩,長眉受完他的禮,轉身回到堂內,思過堂漆黑的大門閉緊,楓林寂靜,只留了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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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剛下過雪,今日碧空如洗,湛藍無雲,亮得晃眼。
瀾止脫去了僧袍,穿了一件青色直裰,清俊面容,看得人心神蕩漾。
他一如既往的溫溫笑着,終于卸下身上萬般沉重的枷鎖,一身孑然的站在鹿鳴眼前,向他伸出兩根手臂,說出那句積壓了許久,悶在心頭卻不能說出口的話:“給我抱抱。”
連鹿鳴都不知道這四個字瀾止求盼了多久。
只有瀾止知道他走過多少荏苒光陰,屈膝拜過多少神佛,才有今日在晴空白日下,大大方方的向他伸出手臂,讨要擁抱。
鹿鳴腳下踩了雲似的,感覺眼前的畫面比黃粱還要假,試探着朝他走過去,積雪在腳下踩出破碎聲。
鹿鳴描着他的眉眼看了許久,将自己的身體貼進瀾止懷裏,臉頰剛好靠在瀾止肩頸處,輕輕的環抱住瀾止:“可以抱了?”
“可以。”瀾止很用力的抱住他,像是要證明這是真的。
鹿鳴微涼的鼻尖抵在瀾止的脖頸處,口腔中氣息溫熱:“我抱的是瀾止,還是冷無塵……”
“瀾止。”瀾止好像很不喜歡冷無塵這個名字,“我不認識冷無塵,你以後也不要提他,好不好。”
鹿鳴見瀾止像是吃醋了似的,将他抱緊了些:“好,我不提他,也不喜歡他,我喜歡瀾止。”
鹿鳴俊秀的鼻尖親昵的蹭了蹭瀾止,唇瓣停在與他近在咫尺的地方:“我只喜歡瀾止。”
“好。”他才不要當冷無塵。
鹿鳴給他喂下那片葉子的時候,他雖然睜不開眼,但意識是清醒的,對那片葉子的效用有所猜測。
可當他的軀體也蘇醒時,他并沒有感覺忘記什麽。
于是他在回客棧取東西的路上,去求問了大榕樹。
榕樹早有預料他會去,直白的告訴了他:“那只是一片普通葉子,這世上的确有剔除記憶的法子,可将一部分記憶取出沉入弱水,但不是一片樹葉這麽簡單。”
“所以你是騙他的……”瀾止道。
“是啊,我想要你記得那些記憶。”大榕樹語氣裏好像有不滿之意,但是極為壓制,“他想你忘記那些,是因他無法面對你。是你,讓他無法面對你。”
冷無塵喉頭一哽:“是。”
除了一個“是”字,他說不出更多話。
大榕樹道:“你若想忘記,我現在也可以幫你剔除記憶。”
“不。”那些記憶是鹿鳴的傷痕,也是他的傷痕,但他不想忘記。
冷無塵能感受到,大榕樹看着鹿鳴長大,就像鹿鳴的一位長輩:“您放心,他無法面對冷無塵,我就只是瀾止。”
大榕樹很沉的喘息了一聲,靜下枝葉,像是閉目睡了,任由冷無塵自己離去。
***
瀾止溫柔的望着眼前的人,他才不要當冷無塵。冷無塵有戰神的使命和枷鎖,還把鹿鳴傷的不敢見他,不敢認他,一個人舔舐了幾百年的傷口。
他不會舍得傷鹿鳴,永遠不會。
瀾止往鹿鳴唇上啄了一下,兩人抵着額頭笑起來,鹿鳴一笑瀾止便忍不住想要繼續親他,一直将這兩瓣唇蹂/躏到發紅才松開口。
鹿鳴把瀾止寬大的手掌拿在手裏,仔細端詳片刻,将自己那比他小上一圈的手掌貼了上去,手指穿過指間的縫隙,扣住了他的手。
林鳥歡鳴着從落雪的枝丫間飛起,在晴空中格外顯眼,鹿鳴牽着瀾止蹦蹦跳跳的下山去,不知道在樂什麽,總歸是咯咯笑個不停。
瀾止任由他拉着:“我們去哪裏。”
“當然是回家啊!”鹿鳴理所當然的回眸看向瀾止,幾乎要牽着他跑起來。
在現實中搭建房子不像畫中那樣簡單,畫中的泥沙磚瓦、運輸搭建只需意志支配便能完成,但現實裏就很繁瑣費勁了,所以鹿鳴便瀾止買了一處宅院。
房子建在半山腰,周圍清淨少人,山林靜美,走下三四裏便是鎮子集市,房子的原主是個富人老爺,看中了這塊地皮,建了個一進的院子當棋牌茶室,閑暇時跟好友閑居用的。
可是房子剛建好沒多久,富人老爺就因為好賭賠上了家當,這處宅院也被抵了債。
債主早挂了牌子要賣,盡管這地方清幽,但買主大都嫌此處離街市遠,生活不便,售賣了一年多也沒人看上。
鹿鳴一眼就相中了此處,遠點不打緊,他跟瀾止腳程都快,三五裏地不算路程,好在清幽少人。
于是二人簽下房地契,鹿鳴從他的乾坤口袋裏拿出瀾止的錢袋子,付了一兩金。
兩人又添了些家居用品,鹿鳴把瀾止給他做的點心爐子掏出來放在了院子裏,灑掃一番,冷清閑置的瓦院裏也飄出了炊煙。
就是瀾止發現,這只鹿花他的錢越來越順手了。
從前還會客氣客氣,讓瀾止付錢,現在直接把他的錢袋子當自己的用。
住進房子的第一天,鹿鳴坐在爐火前的軟毯上,做了件人生最快樂的事——點錢。
他把瀾止布袋子裏的錢全倒在了地毯上,點着點着就樂得咯咯笑起來,瀾止刷好碗筷,就見鹿鳴對着滿地的金子笑得那叫一個由內而外的開懷。
瀾止往他身邊一坐,鹿鳴立刻用手臂把金子護了起來:“你不是來搶錢的吧。”
瀾止:“?”
這好像……本來就是他的錢。
鹿鳴一屁股坐到金子上,似是要全部占下,不講理道:“你送給了我,這就都是我的了。”
“……”
瀾止啞言失笑,好,好,他的。
“我是你的,我的錢自然也是你的。”瀾止語氣含笑,極盡寵溺,“都是你的。”
鹿鳴又沒骨頭似的歪進瀾止懷裏:“真的?那我要是把你這些積蓄都花光了怎麽辦?”
瀾止認真道:“那我就多賺些錢,我雖沒了金身,可道行還在,還能幹回老本行。”
鹿鳴兩眼炯然有神的望着瀾止,止不住的想笑,他最喜歡看瀾止說話,瀾止說話總讓人覺得踏實誠懇。
“這話我愛聽,賞你一個。”鹿鳴摸了個金豆子給瀾止,“拿去買好吃的。”
瀾止敲着掌心那一顆小豆子,因他手大,這顆金豆子顯得越發摳搜小巧。
瀾止怔了一下,驀的笑出聲,将錢好好收了,道:“我也有私錢了,可是要好好藏起來的。”
鹿鳴咯咯笑着往瀾止懷裏蹭,纏着他要跟他做那些事。
不過鹿鳴沒有嘴上說的那樣大手大腳,第二日鹿鳴就拿了幾顆金豆子去當鋪換碎銀和銅錢。
瀾止看了眼當鋪的門匾:“我當你讓我拿個布袋子做什麽,原來是裝銅板。”
“是啊,金豆子不好找錢,不能總整個的給吧,做好事也不能把自己賠光了,是不是。”
瀾止便笑:“是。”
當鋪的夥計一臉油滑,見兩人穿着氣質,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人,趁兩人說話,故意少數了幾枚銅板,怎料鹿鳴眼尖,眉毛一擰道:“夥計,你可數差了!”
夥計不認賬道:“我在這幹了十幾年,不可能數錯,是客官您看差了。”
鹿鳴從麻袋裏抄起一手零散銅板:“我的眼,從來不會差,你若不信,便從頭數一遍我看。”
夥計一塞:“……”
鹿鳴不讓道:“數啊!”
夥計把袖子裏私藏的兩個銅板扔進去:“我補你兩個就是!”
鹿鳴敲着桌面:“把這些零散銅板串成吊錢,我好清點,也好拿。看人下菜碟的東西,欺誰呢。”
鹿鳴盯着他串好吊錢,清點好了,這才收緊乾坤口袋,大搖大擺的出門。
瀾止一言不發的跟在他後頭。
鹿鳴發覺,從他盯着夥計串錢的時候,瀾止就沒再說話,鹿鳴問他:“我計較那兩枚銅板,你生氣了?”
“沒有,我是心疼。”
鹿鳴從前對人間事所知甚少,更別說一兩金能換幾兩銀,一兩銀又能換多少個銅板。
可現在,卻能一眼瞧出夥計坑了他兩個。
瀾止便止不住想起納魂鼎裏,鹿鳴給人做工被人坑騙吃虧的那些事,樁樁件件,将他從個不知人間事的小鹿,逼到如今。
瀾止握住了他的手:“以後都我去賺錢。”
鹿鳴不明所以的笑出來:“我原本也打算花你的錢。你怎麽了?怎麽突然怪怪的。”
瀾止搖了搖頭,望着前頭的糕點鋪子道:“我聞見香了,你愛吃的那家糕點鋪子好似出了兩個新品類,去看看。”
鹿鳴燦然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