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未歸人(五)
第008章 未歸人(五)
黃讓登時漲紅了臉,分明既是怨恨又是看不起。遠處一些權貴子弟也竊竊私語了起來:原因無他,源素臣此人縱然有些武力傍身,但方才那般舉動未免太過輕浮放浪。
這也并非正式比武,重頭戲還在之後,作為看客,他們自然也等着瞧源素臣提前惹惱了對手之後會是什麽代價。
源尚安一語不發,只是小心翼翼地偷瞄高紉蘭的神色,見後者已然由最開始的不抱希望轉為了略帶驚喜,只不過礙于永熙帝在場沒有明白表露。
那老太監領着人給源素臣奉上了一把寶劍:“少将軍,陛下的意思是,比武固然重要,可也不能傷了兩國和氣。”
源素臣雙手接過:“微臣明白,公公盡管放心。”
他回話之時,那老太監已然帶着手下人和侍衛讓開了場地,周遭不少人都興致勃勃地看着這場即将到來的厮殺。
源素臣以指腹試了試劍鋒,便知這把劍材質一般,他見黃讓也提着一柄長刀,徑直朝自己襲來,分毫不給源素臣以看清局勢的機會。
源素臣瞬間持劍相抗,卡住刀鋒的進攻之勢,金屬撞擊聲砰砰炸開,源素臣只感虎口一疼,整個手臂都跟着一陣發麻。他即刻意識到不對,黃讓手裏的怕是貨真價實的鬼頭刀,背厚面闊,分量笨重,刀鋒冷冽削鐵如泥,最适合做劊子手的掌中兇刃,處決人犯。
而源素臣手裏的那把劍在鬼頭刀的逼迫下與破銅爛鐵并無兩樣。
他立即抽身後退,意識到此番就是要故意為難自己,給他一個下馬威。
刀劍相撞的聲音同樣引起了源尚安的警覺,他不禁蹙眉,這還算是光明正大的武鬥嗎?
黃讓見他占不了上風,不由自主地輕蔑一笑,手中鬼頭刀接連不斷地朝着源素臣揮來,勢要将他生生逼出場地才肯罷休。源素臣一時間找不到任何反攻的策略,只能憑借着靈敏的身法不斷閃躲。
鬼頭刀揮動時仿佛能帶來陣陣烈風,好幾次都是在快要破開脊背皮肉的時候才被源素臣堪堪避開,看得人心驚肉跳。
照這樣下去源素臣絕對贏不了,源尚安情不自禁地捏了一把汗。只會躲閃終究會耗盡力氣,被對手抓到破綻。現在源素臣近不了黃讓的身,就沒有辦法扭轉局勢。
源素臣自然也知道自己眼下處于劣勢,一味避讓沒有大用。他一邊躲閃,一邊舉劍還擊。劍刃憑着力道在黃讓的胳膊上劃了一道,刺破了點皮肉。
幾滴血珠滾落,黃讓非但沒有退卻的意思,反而比先前更加興奮,他帶着些報仇的心思挑釁道:“少将軍若是只有這點本事,怕是贏不了我。”
源素臣緊抿唇瓣,不被這等激将法所動。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仍舊死死盯着黃讓的一舉一動,試圖尋覓到他的破綻。
“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源素臣的尾音沉着怒意,展劍朝着黃讓的脖頸刺去。
鬼頭刀攻勢雖然猛烈,但受限于刀體自身重量,終究達不到靈活迅捷的程度,否則也不會留給源素臣躲閃的機會。如今只要漸漸消耗掉他的氣力,不愁沒有反擊的機會。
源素臣擡眸尋覓到了放置長槍長矛的鐵架,心裏已經有了主意。然而不曾想黃讓又是一刀迎面劈來,源素臣險些被打到頭部,連忙低頭躲避,腳下冷不丁打了個踉跄。
就在他失神的剎那間,鬼頭刀猛然迎面斬下,噼啪一聲直接将源素臣手裏的劍斷為了兩截。
眼見勝負即将分曉,臺下圍觀之人難免沖源素臣喝起了倒彩,哄笑聲不絕于耳。
源尚安抓着桌沿忍下紛亂的心緒,擡頭看向高紉蘭,試圖從他的神色變化中攫取一絲線索。
然而高紉蘭低頭不語,只擡手倒了杯熱茶,對眼前的喧嚣置若罔聞。
後頭有柔然使團的人朝源尚安道:“哎,聽說你哥哥少年将才,武功過人,我看好像有點言過其實了吧?”
“是啊,我看黃将軍這一次贏定了。”
“他現在認輸說不定還能挽回些面子,不用被打趴下。”
周圍的使團中人配合着一陣哄笑,都想從這裏找回來面子,源尚安平靜一笑:“為将之人不該逞一時之勇,現在便下結論恐怕為時尚早。”
話雖如此,源尚安卻已經在心裏盤算要如何為源素臣收場。
幾人說話之時,黃讓再度舉起鬼頭刀朝着源素臣心口猛砍,源素臣這一回躲閃不夠敏捷,右肩挨了一擊,若非他裏頭還穿着一套鐵甲,怕是整條骨頭都能順勢被劈為兩半。
這哪裏是比試?比試應該顧念着雙方的身體,怎麽也不能把一方朝死裏打。照黃讓這個力道下去,若非源素臣反應夠快,只怕早就被剁成了肉泥。
源素臣吃痛皺眉,心下頓生一計,立馬佯裝重傷模樣倒地。黃讓以為即将分出勝負,即刻提起鬼頭刀乘勝追擊。眼見那千鈞重刀就要直直砸向面門,源素臣卻陡然翻滾起來,叫黃讓撲了個空。
刀鋒瞬間沒入泥地之中,黃讓一下撲空,再想提起鬼頭刀便要費一些時間氣力。源素臣故技重施,在地上翻滾數遭,叫黃讓接連數次都砍了個空。
地上土坑連着土坑,源素臣借此機會滾到了鐵架前,他兩腳一蹬,頃刻間翻身而起,當啷一聲扔掉了剩下的半截鐵劍,騰地拽起來一條長矛,雪亮的寒芒登時殺到了黃讓眼前。
黃讓額角滴汗,剎那間有了種優勢不再的預感,他勉強一笑道:“少将軍果真有兩下子。”
源素臣手執長矛,游龍一般游刃有餘,鋒芒緊逼不舍,叫黃讓非但再無法前進片刻,反而還不得不節節後退。
源尚安眼前倏忽一亮,此局已然有了轉機。
源素臣手中長矛橫掃,驀地戳中了黃讓的鼻梁,立時淌了幾滴鼻血下來。場上方才還為源素臣喝倒彩的人一瞬盡數緘默,不敢輕易開口再言。
臺上的永熙帝方才還在笑,此刻也抿住了唇,神色不複剛剛輕松。源尚安将皇帝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腦中略微一想便明白了。
永熙帝不希望源素臣贏得這樣風光,到此為止即可。
這也不難理解,這些年來永熙帝對源家一直都是暗中打壓牽制多過信任,否則也不會讓源素臣在洛陽一待就是十五年。
雖然源素臣如今随着奚世寧征戰四方,但源尚安相信,軍中一定有着替永熙帝監視他的眼線存在。
源素臣占了上風,那長矛在他的操控下竟有出神入化之勢,點點寒芒如雨而至,叫人躲閃不及,黃讓已然有點疲于應付,頹勢盡顯無遺。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在纏鬥間與源尚安有一瞬交錯,源尚安略微沉了臉色,搖了搖頭,示意源素臣點到為止,今日求個平局便可。
然而源素臣卻是個極為記仇的性子,長矛攻勢非但沒有削減半分,反而愈發猛烈,定要黃讓大敗而歸不可。
黃讓手腕酸痛,先前揮刀耗費了不少氣力,卻沒能速戰速決,此刻回應源素臣的進攻明顯開始力不從心。
源素臣趁他喘息的機會,驀地一躍而起,跳到黃讓背後,旋即擡腳找準他的脊背就是奮力一踢。黃讓一下招架不住,五指一麻,鬼頭刀撲通一聲砸落在地,整個人也随之一個趔趄。
源素臣甩掉長矛,兩手架起黃讓的腰腹肩膀,他自小便跟不少人打過架滾過泥地,學的都是些野路子,雜糅了各家之長。此刻他用膝蓋抵住黃讓的腹部,手腕頃刻發力,直接将人從頭頂摔了過去。
黃讓已然筋疲力盡,源素臣卻沒有任何饒恕他的意思。他擡手扼住了黃讓的咽喉,那雙眼睛令人想到了草原上的兇獸。
源素臣兩手收緊,冷聲道:“認輸,求饒。”
黃讓憋得面色通紅,他咳了幾聲,無力道:“……少将軍,你贏了,我、我認輸……”
場地上方才還議論紛紛的衆人見此一幕當即停了嘴,席間瞬間鴉雀無聲。
源尚安在這片緘默中站了起來,率先鼓掌道:“好。”
周圍人如夢初醒,稀稀拉拉的掌聲喝彩聲這才跟在源尚安身後響了起來。
源素臣這才松開了手,面上的陰翳瞬間消散,仿佛剛才咄咄逼人、不留餘地的青年只是個錯覺。他松開手的那一刻甚至還朝着黃讓笑了笑,面上猶帶着少年般的爽朗之意。
“多謝黃将軍體諒微臣,手下留情了,”源素臣笑着跪拜在地,“陛下,勝負已分,微臣給陛下讨了個好彩頭。”
永熙帝有些無奈,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承認這場勝利,暫時放棄為難打壓源素臣的念頭。
“果真是應了那句話,自古英雄出少年,”永熙帝道,“阿歸,你一路奔波勞累,也是辛苦,能拿下頭彩實屬不易,朕覺得甚好。來人,再賞他一壇酒。”
源素臣跪地道:“微臣多謝陛下賞賜。”
宴會旋即開始,可在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今日的美酒佳肴身上,而全都把目光用來暗自打量源素臣。這個名字伴随着這場勝利,已然深深刻進了每一個人的心裏。
只可惜源素臣被帶到了對面的座位,源尚安只能遠遠望着他,沒辦法跟他說上一句話,自然也更沒辦法提醒他要注意藏鋒掩芒。源尚安看着他分別被不同的人以這樣那樣的名義敬酒灌酒,源素臣全程都是奉陪到底。每一次都是将杯中酒豪氣萬分地仰頭一飲而盡,直到最後被人一左一右架起來回營。
“我來吧,我來,”源尚安挽起源素臣一條胳膊,示意那侍衛可以回去了,“我送他回去就好。”
侍衛應聲退下,源尚安悄悄打量着源素臣,只見他如今半閉着眼睛,歪頭靠在自己肩膀上,一點也沒有方才與人厮殺搏鬥的狠厲之氣,像是真的不勝酒力,已經酩酊大醉了。
宴席才到一半,壓根沒結束。源尚安有點無奈地摸了摸源素臣的臉,把他垂落的鬓發撥到耳後。這人生得皮膚白皙,唇如點朱,單看五官其實不像是個異族人。只有當他把那發梢微卷的黑發散開,才能讓人感受到他身上的異域感。
源尚安掀開營帳,把人扶了進來,又蓋了層棉被,而後便要起身離開。
起身的那一刻,源尚安冷不防感到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腕處,源素臣根本沒用什麽力氣,卻足以讓源尚安不能動作。
那雙眼眸亮了起來,源素臣趴在桌上擡頭瞧他:“來都來了,怎麽還想躲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