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連環案(四)

第013章 連環案(四)

風聲把他的話音送到耳畔,源尚安攥着缰繩,低頭笑道:“真沒想到我一個小小七品官,竟也有叫人煞費苦心的時候。”

他又問道:“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打聽我的?”

源素臣道:“你不是七竅玲珑心嗎,大可猜猜看。”

源尚安道:“那我猜,你一直在留心着我。”

他複又道:“這樣你我也算是扯平了,你沒回來之前,我也沒少委托敦叔打聽你的事,聽說你欠了不少桃花債啊。”

不料源素臣立馬停下了策馬,正色道:“假的,我是童子身。”

聞言源尚安忍不住笑了起來:“哪有逢人這樣介紹自己的。”

“我同你說的句句都是真心話,”源素臣左手勒住馬繩,“可你呢?”

源尚安避開了目光交錯:“我看你不是想帶我騎馬放松,而是想趁機問話吧。”

不等源素臣回應,他又調笑道:“依我看那你不該當個将軍,你應該去廷尉府辦公,這手段不用在審訊犯人上倒是可惜了。”

說罷他伸手摸了把駿馬雪白的鬃毛,晨風送來草野間獨有的清香,令他恍惚間以為自己身在故土。

昔年也曾有人和自己一并在茫茫草原間嬉戲打鬧,還曾親口許諾,來日要帶他一起騎馬射箭。

然而他的馬術箭術,終究不是源素臣親手教的。

他正有些出神,冷不防聽見後頭有人喊道:“少将軍也在此地,當真是巧。”

源尚安驀地回頭,見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昨日敗于源素臣的黃讓,心不免跟着微微一提。

只見源素臣遙遙抱拳:“不知黃将軍今日前來找我所為何事?”

黃讓眼中興奮與不平并存,胸膛也不住起伏,眼神牢牢定在源素臣身上,那姿态一瞬令源尚安想到了兒時在原野間見到的野獸。

不用想,他也知道這個人為什麽而來,無非是覺得昨天比武輸了之後丢了面子,想在今日讨回來罷了。

果不其然,他輕哼了聲,也抱拳回應:“少将軍天資過人,世所罕見,昨日一會之後我一直難以忘懷,今日還想再向少将軍讨教一二。”

“不敢,”源素臣左手甩了甩馬鞭,“黃将軍論年歲算我的長輩,我怎敢指教将軍。再說了,我也不希望傷了彼此之間的和氣。”

黃讓道:“軍中士卒以武相鬥較量高下本就是常事,怎麽會傷了彼此之間的和氣?少将軍若是不肯答應,那便是瞧不起我了。”

若論武力源素臣自然不會怵他,但只可惜他昨日右肩受了些傷,晚上又喝了不少酒,此刻比武只怕實力要大打折扣。

源尚安略一思忖,策馬朝前走了幾步:“黃将軍,不論怎麽說,我兄長昨日是贏家,倘若今日又要再比,那麽比什麽、怎麽比,也該由我們來定。我這樣說,不知将軍認可嗎?”

這話雖然是在詢問對方的意見,可神色語氣之間卻天然帶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與他平日裏溫文爾雅的模樣大相徑庭。好像不論黃讓答什麽,今日都會讓他按照自己的安排來。

黃讓身形一滞,似乎對源尚安并不熟悉:“你……”

身側副官低聲提醒道:“源尚安,是丞相的人。”

黃讓神色微有收斂:“原來是源二公子。”

源尚安道:“昨日比武裏已然比過了體力與騎射,今日再比只怕黃将軍和我兄長都還未養足精神,而且調查還未結束,傳出去了怕是也不好聽。既要一決高下,又要維持和氣,看來不論怎麽樣都得換一種比法了。”

源素臣道:“如此說來,今日倒也沒有什麽可比的了。”

“怎麽會,”源尚安莞爾道,“比拼刀劍也好,比拼弓馬也罷,無非是考驗為将之人的武力,可歷來馳騁疆場之人都不能只憑借一腔忠勇,有道是上兵伐謀,排兵布陣、制定計策往往更為重要。黃将軍是馳騁沙場的人,想來對于此道比下官更為娴熟。”

黃讓沒了方才挑釁的意思,源尚安則又道:“兄長,依我之見,今日不如以兵棋推演作為代替。”

“也好,”源素臣接話道,“這樣一來,既能成全了黃将軍一較高下的意思,也不至于傷了彼此之間的和氣。”

話已至此,根本容不得人拒絕,黃讓只得下馬道:“那……那就多請少将軍指教了。”

源素臣也翻身下馬,伸手道:“請。”

源尚安招呼着一旁的士卒搬來棋盤,兩人旋即坐下開局。

他從前在軍中也曾見過父親每逢戰事前都要召集部下一并在棋盤上推演排兵布陣,只不過漠北比起洛陽要算“物資短缺”的那一類了,棋盤上鐵制的将軍戰馬成色略雜,也被磨得失去了光澤,黑痕斑斑。

而如今眼前的棋盤卻是極為生動,不僅勾勒出了山川地形,其間的弓手步兵戰馬也都各個惟妙惟肖,精神抖擻,仿佛是真人照着比例縮小了一般。

他根本不擔心源素臣今日的棋局,深知這裏才是獨屬于他的一番天地。

落子聲此起彼伏,雙方個個皆是神色緊繃,場外人竟也看得出了神,除了風聲之外聽不到一點兒人聲。

那幾枚再普通不過的騎兵棋落入源素臣手中卻仿佛有了出神入化之能,在盤上縱橫交錯的山川間恣意穿行,神出鬼沒,轉眼間便殺到了黃讓的軍帳前。

源尚安看了眼日晷,自覺這裏已然不再需要自己,于是默默朝後退了幾步,趁人不備回到了廷尉府。

一局已罷,源素臣望着棋盤四周被吞噬的各類棋子不由得一笑,擡手捏住了黃讓身前那枚象征主帥的黃銅雕塑:“将軍,我看無需再比了。”

黃讓擡頭望了眼他堪稱神采飛揚的面容,心頭不禁油然而生一股悲怆之意。這無關成敗輸贏,也無關臉面,而是人到了一定年歲之後便會發自本能地敬畏後生。新舊交替本是天理,沒人能縱橫一世,終究要被後來者取而代之。

黃讓收回了目光,低頭沉吟良久才悶悶道:“少将軍,你來日必定不可限量。”

源素臣起身抱拳道:“将軍過譽,實不敢當。晚輩在戰場上終究資歷尚淺,往後還需歷練。不過晚輩有一物贈予将軍,還望将軍笑納。”

說罷給了侍從阿飛一個眼神,後者立時會意,牽來了一匹棗紅駿馬。

“将軍知道,我是漠北之人,草原上的人別的不敢說,但馴馬養馬絕對是行家裏手,”源素臣道,“不知将軍覺得我這份禮物合意嗎?”

黃讓身形一震:“少将軍,我……”

他忽地跪了下來:“少将軍如此不計前嫌,我……我實在慚愧……”

源素臣樂意做個好人,他一把将人扶了起來:“軍中之人難免重視榮耀,将軍之心我也是理解的。”

黃讓一瞬紅了眼眶,想說什麽卻不知該如何出口,最後只道:“少将軍……多謝少将軍。”

源素臣和阿飛一道送了人離開,等黃讓走遠了之後阿飛才略微眯起眼睛盯着自家主子看。

他家主子要是一點不記仇,那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哎,”源素臣像是看出來了阿飛的心思,由衷感慨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忍吶,沒辦法。”

“要是今天不選擇和解,日後他說不準哪天又來挑釁,沒完沒了,你說是吧尚……”

“……尚安?”

源素臣抱着兩臂抒發心懷,本以為身後人定是和自己有所同感,可猛一回頭看人才意識到某只狐貍早就跑沒影了。

草場上很沒眼色地起了一陣風,刮着他的衣角,提醒他人不僅走了,還走得很早。

源素臣輕咳了聲:“人呢?”

“……許是廷尉府忙吧,”阿飛道,“您那時候又只顧着下兵棋呢。”

說罷他又道:“大人要是想見他也簡單,明日不就是除夕了嗎?廷尉府就算再忙,也該放人回去吃一頓團圓飯的。”

源素臣看看天又看看地,最後反問道:“我為何要去主動尋他?”

阿飛:“……”

“您不是說,如今在京城只有他那麽一個人——”

源素臣打斷他:“只有他那麽一個人心思狡詐,不可捉摸,以玩弄人心為樂。”

阿飛:“……您說是就是吧。”

“人家忙着巴結丞相還來不及,哪有空管我,”源素臣邊說邊往後走,“再說了人家擺明了要翻臉不認人,我這時候還找他幹什麽,我閑得難受?”

他邊說邊加快腳步,弄得前來彙報的下屬也不得不跟着跑了起來,他追了幾步才趕上,喘氣道:“少将軍、少将軍,這月的草藥喬公子送來了,您看看賬目……”

源素臣一把抓進了懷裏:“我看完簽字後托人給你,回去吧。”

說罷越走越遠。

下屬和阿飛對視一眼,後者握着腰刀快步跟了上去。

傍晚時分,一主一仆二人才進了洛陽城的歸樵巷。

“我說少将軍……”阿飛是真的餓了,“咱們要不先找家酒樓吃頓飯吧,您都走了一天了,還沒解悶吶?”

源素臣沒說話,只自顧自地繼續走,阿飛連忙攔人:“少将軍,這不是回去的路啊,再走咱們真的要繞遠了。”

源素臣反問:“誰說我要回去了?”

阿飛愣了下,放眼瞧了瞧周圍,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去源尚安住處的路。

阿飛再度眯眼:“原來您還是去找人去了。”

“誰說的,”源素臣不承認,“順路而已,正好走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