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風蕭蕭(二)

第015章 風蕭蕭(二)

源尚安被人帶入地下審訊室的那一刻引起了不少動靜,剛剛被紀聞鶴送進來的五六個人着急忙慌地趕來,扒着鐵杆欄看人。

他回頭一望,認出來其中一人正是畫像上那名令崔鍍垂涎三尺的舞姬,眼神不由得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刻。

那姑娘察覺到了源尚安的目光之後便驀地低了頭,像是害羞。

“去去,”獄卒趕蒼蠅一般揮着手,“看什麽看,老實呆着!”

轉頭卻對紀聞鶴點頭哈腰:“紀大人,有何吩咐?”

紀聞鶴示意他把審訊室的鎖打開,到底是昔日同僚,他還不至于給源尚安上鐐铐,而是叫人搬了把凳子給他坐。

往昔的同僚兼暗中的對手此刻面對面而坐,紀聞鶴用審視的眼神直刺着源尚安,希冀在氣勢上壓他一頭,以便找尋破綻。

源尚安深吸了口氣,閉了閉眼,手指不自然地攏在了一起,像是在努力壓制對黑暗逼仄環境的本能抗拒。

紀聞鶴敏銳捕捉到了他的不自然:“你在緊張什麽?”

同一時刻,闖入源尚安腦海中的卻是一聲極輕柔的“你不用害怕”。

冰冷的囚籠困住了兩個相依為命的少年,糟糕至極的環境很快就讓源尚安發起了高燒,渾身上下因為病痛而止不住地顫栗。

“……你不要怕,不要怕,”源尚安閉上了眼睛,高燒吞噬了絕大部分的感知,只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正在被人擁入懷中,“爹爹沒有罪,我們也沒有……我們會出去的。”

他凍得嘴唇發紫,想睜眼看人也不能了:“可、可是……我聽說陛下、陛下動了好大的氣……”

天子一怒血流千裏。閻羅在向他步步緊逼,而他早已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源尚安努力伸出手來,夠到了溫熱的面頰,問了埋藏心底的一個問題:“你……你讨厭我……是嗎?”

“不……我……”眼前人拼命搖晃着他,擔心他自此再也睜不開眼睛,“你是阿娘留下來的……唯一的……”

唯一的……唯一的什麽?

可惜十五年前的源尚安沒能聽到答案,便沉沉地睡了過去,一片昏沉之間,只感有幾滴滾燙的淚水打濕臉頰鬓角。

紀聞鶴沉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神思:“你也是審問過人的,知道既然來到了這裏,就該老老實實地交代問題。”

“你和兩名死者都是怎麽認識的?”

源尚安很快打理好了心緒,擡頭和紀聞鶴對視:“我和他們都談不上熟悉,平日裏見面也都是在丞相府上,各自依照吩咐辦差。”

“你們在辦差時冤枉過什麽人沒有?”

他沒用“得罪”而是用了冤枉,所指向的再明确不過。

源尚安已然恢複了往常平靜優雅的神色,仿佛方才的失神只是紀聞鶴一瞬的錯覺,他反問道:“紀大人和清河王有舊?”

“有幸受過幫襯,”紀聞鶴認為自己坦坦蕩蕩,和殘害忠良的小人有着本質區別,“王爺高風亮節,自是受人敬重。”

少頃後又道:“倘若兇手當真是為了清河王複仇,你盡早說出來,或許還能保住你的命。”

源尚安盯着他看了須臾,看着他那張和自己年紀相仿卻又壓不住野心的一張臉,搖了搖頭勸道:“有些事大人本就不該過問其中細節,畢竟陛下已然煩心不已了。”

見紀聞鶴眉頭微蹙,源尚安又解釋道:“我這也是為了大人安危考量。”

幾番較量下來紀聞鶴不僅堪稱一無所獲,反倒有一種被源尚安審問教訓的感覺。

紀聞鶴一邊命令屬下記錄供詞,一邊在心裏對源尚安作了判斷:這人看似病弱,實則心如鐵石極難動搖,除非他自己心甘情願,否則旁人根本別想從他口中聽到真心話來。

只是他到底是偵查多年的老手,試探幾次後便知道這人的文雅溫和不過是精心僞裝,其下潛藏着無數危險鋒芒,誰若是試圖接近,定會被刺得鮮血淋漓。

要想讓這樣的人開口,很難,卻也很容易。

紀聞鶴的眸光落在了角落裏五花八門的刑具上,眼神略微暗了暗。人到底是血肉之軀,一番酷刑折磨下來,少有還能堅定如初的。

只可惜他總歸沒有确切證據,盲目動刑說不過去。

“紀大人,”源尚安道,“我和兩名死者的确沒有更多交集,他們遇害時也都不在現場,我沒有機會動手。至于您方才問的事……很遺憾,蓋棺定論已久,我沒什麽能說的。”

——————

高應麟過來是過來了,可姿态頗為忸怩,坐也只坐了一半,哪敢放心大膽地相信源素臣。

見他如此源素臣不由得惡意湧動,越發想逗孩子玩,他擡手拍了下高應麟的屁股,随後一把拽掉了他的玉佩,戲谑道:“你這東西不如送給我當見面禮吧?”

高應麟急了,嗯嗯啊啊地上手就要去搶,口中不停念着“還我”,源素臣故意把玉佩舉高,笑道:“憑什麽還你?這東西要是你的,那你叫它一聲它怎麽不應呢?”

“我、我……”高應麟支支吾吾,急得亂動,“這上頭、上頭有我的名字。”

“你憑什麽在我的東西上刻你的名字?嗯?”

“先生,你、你怎的這般不講道理,你……”

高應麟急得亂了手腳,卻怎麽也奪不回來自己的東西,一下便紅了眼眶。

見狀源素臣又道:“好啦,哭什麽,先生不過是逗你玩玩,來,給你塊糖吃。”

高應麟剛湊過去要接,可誰知源素臣壓根就沒想把糖給他,假意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之後反而飛速送進了自己嘴裏。

他越是逗高應麟便越急,見他又急切又有些害臊源素臣便更高興,到最後高應麟再也忍不住,嗚的一聲哭了起來。

“真哭啦?真的哭啦?”源素臣把他轉過來正對着自己,“來來先生看看。”

他一邊笑,一邊動手給高應麟抹掉了眼淚:“我只是教教你,別輕易把人想得那麽好。”

說罷掐了把高應麟的臉,塞了塊糖堵住了他的哭聲。

他這般“壞事做盡”,殊不知窗外早有人目睹了一切,這眉眼飛揚高傲的少年冷哼了聲:“厚顏無恥之徒。”

源素臣被這審判般的語氣驚到了,不曾想府上還有人口氣膽子都這般大,笑是怎麽也笑不出來了:“何人?”

“這話該是我來問你,”沈靜淵道,“你又是何人,居然在此地如此放肆。”

源素臣浪蕩了二十多年還真沒碰見幾個敢管自己的,尤其是這種仗着自己年紀小便敢發號施令的更是罕見。他把高應麟放到一邊:“小公子,我瞧這地方也不是你家吧。你怎麽上趕着來主持公道啊。”

沈靜淵哼了聲:“路見不平,不成嗎?”

這小家夥眉眼間總有些桀骜之意,源素臣雖然不知道他名字,卻也大致猜到他怕是某個王公貴族家嬌生慣養的寶貝兒子。

巧了,他向來很不喜歡同這種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打交道。

這多半又是源尚安在外面惹出來的債,源素臣微微眯眼,在心裏又默默給源尚安記上了一筆。

源素臣懶得理他,揮揮手道:“行了,小孩子就回家找爹娘,這兒還輪不到你來當判官。”

他哪知道這話犯了沈靜淵的大忌,聽到爹娘二字,沈靜淵幾乎是本能地一震,刷地就紅了眼眶,以為源素臣是在故意嘲笑他父母雙亡:“你……你找死!”

源素臣剎那間只覺得好氣又好笑:“我說你真是——”

走廊間卻霎時響起來一個聲音,端的是沉雅文靜:“真的是什麽,也說來讓我聽聽?”

一聽到這個聲音,壓在心底的仇恨和恐懼一瞬間随着血液沖上了腦袋,沈靜淵面色慘白,幾近咬牙切齒道:“源尚安……”

源尚安跨入書房,腰間玉佩香囊輕晃,隐隐還送來一股寒梅清香:“我不在,就鬧成了這般模樣?”

阿爾敦頓了頓才道:“是大公子要來,所以我們也就沒攔。”

源尚安只回頭輕輕看了一眼,阿爾敦便自覺做錯:“……二公子,是我的錯,下回無論是誰要來都一定先通報給您。”

“敦叔,”源尚安神色和緩了些,“您先回去吧。”

等人走後他看着屋子裏的三個人,滿心無奈道:“你們三個真是一個叫我省心的都沒有。”

高應麟率先上去黏住了源尚安,還不忘告狀:“先生……他、他欺負我……”

源尚安眼神複雜地朝前一望,源素臣輕咳了聲:“……逗孩子的事嘛,怎麽能叫欺負呢?”

源尚安輕笑了聲,知道該怎麽治他,于是輕拍高應麟哄了幾句,複又道:“既然這樣,那你這幾天想吃什麽想玩什麽,一律叫他付賬,怎麽樣?”

高應麟忙不疊點頭:“好!”

源素臣眼中錯愕:“不是,我……”

源尚安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就這麽說定了啊。”

他讓梅亦久暫時帶走了高應麟,等人走遠了之後,料想沈靜淵也該冷靜了點,源尚安這才關上門轉向他:“誰放殿下出門的?”

沈靜淵眼角還濕潤着,嘴硬道:“我自己翻牆出來的,不行嗎?源尚安,你不要太過分了,你到底想幹什麽,你當這裏是廷尉府嗎想軟禁人就軟禁人!我要是有什麽罪也該是陛下下旨懲治,你憑什麽,你算什麽東西!”

源尚安還沒回應,源素臣卻已然變了臉色:“你是哪家的殿下,這般口無遮攔。”

出乎所有人意料,源尚安沒了前一晚的氣勢,反而蹲下來給沈靜淵遞了手帕:“你若真想取我性命,我不攔你,只是眼下還不行。殿下,你既要殺仇人,就該做得更缜密些。”

不知為何,源素臣在一旁聽着這話,莫名覺得一陣血冷。

仇人……他要殺誰?他又能殺誰?

源素臣心下一緊,只聽源尚安又道:“兄長,你也盡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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