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風蕭蕭(三)

第016章 風蕭蕭(三)

源素臣卻不肯輕易放手,這人身上搞不清楚的地方實在太多了,稍有不慎恐怕就要牽連到不少人。

他道:“你就這麽不想見我,恨不得趕我走?”

源尚安道:“不是,我暫時不想連累你更多,你走吧。”

不曾想源素臣哈的一聲笑了起來:“尚安吶,我這輩子受你的連累還少嗎?”

源尚安驀地擡頭,眉頭微蹙,與源素臣的不甘不同,他更多是不解,不知源素臣這股心緒到底來自何時何地。

源素臣自顧自道:“你我榮辱與共,這是寫在名字上的事情。”

沈靜淵方才有些熱血上頭,此刻冷靜了不少,他原以為這兩個人該是一條心,而今聽了源素臣的話音,卻又意識到似乎不是那麽回事。

源素臣複又輕嘆道:“爹到底是更喜歡你的。”

源尚安沒有辯駁此事,只道:“但日後的家族重擔,爹終究會讓你接手。”

源素臣對他的回答并不滿意,繞着源尚安走了一圈,随手撩起來了腰間的梅花香囊于掌心:“那也不比你是爹親手養大的。”

他以拇指摸索着香囊,仿佛在聊什麽坊間流傳的笑料,語氣輕松而愉快:“你說,爹要是知道你如今為高紉蘭效力,他心裏會怎麽想?”

兩人如今靠得太近了,呼吸時免不得要氣息交錯,源尚安心口起伏了陣,答道:“我既然已經選了這條路,便是什麽都想清楚了。”

源素臣盯着他的面容,忽地卻笑了起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幫你了。”

他松開了手,任由香囊垂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既然要做無怨無悔、承擔一切的大英雄,那我怎麽能壞了你的雄心壯志。”

說罷,源素臣繞到了暖爐跟前,故意搖頭喟嘆了聲:“可惜呀,這樣冷的天,若不能再加一把火,這好不容易來的一點暖意怕是馬上就要散了。”

沈靜淵眨了好幾下眼睛,實在不明白源素臣在打什麽啞謎,源尚安卻已然拿來了火鉗,打開爐蓋将幾枚新炭加入其間:“入其中者源源不斷,火怎麽會散呢?”

源素臣道:“可若是像炭火一般燃盡自己,到頭來只能暖了旁人,又有何用?”

源尚安聽罷笑了聲,爐中炭火哔啵作響,星點四濺,他手持火鉗挪了挪位置,全然是一副居高臨下觀賞時局的模樣:“兄長說笑了,鉗子在自個兒手裏,能暖誰,又怎麽暖,自然是我們說了算。”

源素臣也笑了起來,又道:“依我看,這雪中送炭四個字,還是和錦上添花連在一起說最好聽,你覺得呢?”

屋中暖意升騰,源尚安放下了火鉗:“那我給兄長添一朵牡丹可好?洛陽上品,花中之王,非是尋常顏色可比。”

兩人盡皆明白了彼此的含義,只有沈靜淵站在後頭仍舊雲裏霧裏,他方才聽源素臣的意思,以為他是因家中偏心而對源尚安頗有怨言,可如今怎麽又好似已經和好如初了?

他實在百思不得其解,一瞬也忘記了傷悲和仇恨,良久才回過神來意識到了什麽。

這世上事遠比從前想的要複雜。

如若源尚安不是個叫人琢磨不透的性子,而是當晚就把他抓去了廷尉府叫高紉蘭知道了前因後果,今日他怕是屍體都冷了。

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正在此時,門口有人報道:“不好了二公子,營地那裏出事了。”

沈靜淵此刻已經平複下來,知道保命要緊,趕快躲在了書架後,源尚安這才開門詢問:“怎麽了?”

“有人鬧事,”侍從道,“說是您下了命令,不許叫使團離開營地半步。”

源尚安當即擡眸:“什麽?!”

“……您去了就知道了。”

事已至此,源尚安按下不快,回頭看了眼,眼下沈靜淵這孩子只能交給源素臣來帶了。

源素臣以口型輕輕道:“放心我這次不欺負他。”

——————

人走了之後沈靜淵才松了口氣,默默從書架後頭鑽了出來。

實話實說的話,這兩個人他都不喜歡。不過如果非要他選一個相處,沈靜淵大概寧可選源尚安也不會選源素臣。

這人一看就像只憋壞水的貓,不知什麽時候就會伸出來他那兩只不安分的爪子惹是生非。

然而這只壞貓眼下卻莫名安分守己,正磨了一方新墨規規矩矩地持筆寫着奏報。

沈靜淵此刻也無事可做,幹脆走近觀摩了陣,随後下了結論:“沒想到你的字還挺好看。”

“什麽話?”源素臣壓根沒擡頭看人,毫無愧色接受了這句贊揚,“本來的事。”

沈靜淵走近書桌正好能看到桌角堆着幾卷主人親筆寫的詩文,他大略掃了一眼,估摸着都是去歲準備給高紉蘭祝壽寫的詩詞歌賦,只是或許覺得不夠好,所以最終沒派上用場。

他稍微掃了一眼,只能說都是些費盡心思的逢迎之語,沈靜淵哼了聲很是不屑,轉而又道:“你的字比他好。”

他否的自然是源尚安,源素臣這會兒頓了下才道:“那自然,他的字當初還是我手把手教的呢。”

“看來字也未必如其人。”

源素臣被這家夥氣笑了:“你就不會說好話是不是?真應了那句,那什麽嘴裏吐不出象牙。”

沈靜淵不服:“你才是狗。”

源素臣道:“你瞧瞧,連與人鬥嘴都不會,難怪你要吃虧。”

沈靜淵輕哼了聲:“你還沒說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呢,倒是上趕着來指教人了。”

源素臣神色自若:“你不也沒說,咱們算是扯平了。”

沈靜淵道:“你不說,可我能猜出來。”

他打量了下源素臣腰間佩劍:“我看,你是個當将軍的吧,會武術。”

源素臣并不否認:“還有呢?”

沈靜淵道:“你和源尚安有仇,對嗎?我倒是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讓你報仇雪恨,也能叫我逃出生天。”

見源素臣沒有阻止自己的意思,沈靜淵才繼續道:“你我完全可以合作,一起除掉他。”

源素臣面上仍舊沒有任何起伏,沈靜淵以為他是真在考慮自己的提議,不料下一刻他輕輕哈了一聲:“你的話術不合格。”

“你……憑什麽?我說錯什麽了嗎?”

源素臣冷冷道:“與人合作最忌諱的便是損人利己,至少表面上絕不能讓對方發覺自己吃了虧。我若幫了你,只會落得個殘殺手足的惡名,你倒是得償所願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況且,你連你的對手都不了解,又怎能做到一擊必中?”

沈靜淵一怔。

他只感覺一股麻意從頭竄到腳底,真真令人動彈不得,過了許久他才緩過勁來:“我……”

源素臣卻不想再理他,将審閱完的賬目和奏報一并收起,徑直朝門外走去。

“……等等,”沈靜淵上前幾步擋住了人,出乎源素臣的意料,他竟放低姿态作揖道,“晚輩、晚輩思慮不周,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晚輩——”他頓了頓,似乎下定了極大決心,“晚輩願拜先生為師。”

沈靜淵說這些慷慨激昂的話時,源素臣面上始終都是無波無瀾,仿佛一尊身處祭壇、對人間事置若罔聞的神像,只在确定他不再言語之後淡淡道:“我就是個混吃等死的閑人,沒有什麽能教你的。”

他擡腳要追,源素臣卻已然快步離去,只留給他一陣拂面冬風。

沈靜淵怔在了原地,良久才轉過神來:浪蕩輕浮好似都只是一張蒙騙世人的面具,而藏匿在其下的真容卻是冷情冷性、淡漠疏離,仿若山頂終年不化的冰雪。

臉頰抖了抖,沈靜淵想說些什麽卻最終難以開口,末了還是阿爾敦趕來:“世子殿下,我送您回房吧。”

沈靜淵不想回頭看人,兀自跑回了房,侍從見狀立馬上前關切道:“主子您……您不要緊吧。”

沈靜淵哼了聲:“到現在才知道跑過來,要你何用。”

侍從連連道了幾聲知錯,又道:“主子,小人也沒閑着,主子不是要逃走嗎?小人倒是有個法子。”

說罷,他悄摸從袖中拽出來一劑迷藥。

“什麽?”

“迷藥。”

沈靜淵頓時眼前一亮:“有這好東西你怎麽不早說?”

他上手拍了把侍從的肩膀,後者笑着哎呦了聲,邊揉肩膀邊提醒道:“主子,這藥放下去不會立馬起作用,得過小半個時辰。”

沈靜淵嗯了聲知道,随後把藥藏進了衣袖,嘟囔道:“我看你帶少了,怎麽不多帶些折磨人的藥,只是讓他昏過去罷了,倒是便宜他了。”

——————

午後的營地比起前日鬧騰不少,人聲嘈雜中只見柔然使者手上青筋暴起,一拳砸向木桌,喝道:“你們憑什麽把我們困在這裏不讓走?!”

侍衛長抱了抱拳,卻不肯讓開半步:“我們也是遵照命令行事,為了各位的安全考慮,還請暫時不要離開此地。”

“笑話!”柔然使者嘲諷道,“你們連這小小的宴會守衛都做不好,不過是一幫無能之人罷了,又怎麽能護得了我們?!”

“你……”

身後的幾名大魏士兵已然被激怒,拔劍便要上前:“此乃大魏境地,爾等休要口出狂言!”

不料柔然使團望見鋒刃寒光之後反而興奮了起來,不無挑釁道:“要打架麽?好啊,有本事堂堂正正地比一場,來啊!”

“胡鬧!”侍衛長斥責道,“還不收劍!”

身後人這才憤憤不平地收了佩刃,見狀為首的柔然使者反而得寸進尺,他本就因為宴會上被壓過一頭而不爽,此刻好不容易抓住機會豈能放棄。

“怎麽,”柔然使者繼續挑釁道,“一說到要堂堂正正地比武你們就怕了?還是說,你們根本就沒有勇武之士,所以不肯應戰?”

他說罷上前了幾步,侍衛不想造成流血沖突,只得随之退後,見如此柔然使者不免嘲笑起來:“堂堂大魏就無人可用嗎?”

他話音未落,只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這人一襲黑袍,束冠佩簪,寶藍色發帶随風舞動,姿容如月清雅,朗聲道:“既然閣下是勇武之士,不知去歲沃野鎮之戰閣下斬獲多少?不妨報上來,也好讓大家開開眼界。”

柔然使者看清人之後臉色微變,幾近咬牙道:“源——”

源家鎮守邊關多年,早就成了他們眼中的頭號勁敵,一邊恨之入骨,一邊又深為忌憚。

源尚安先同侍衛長抱拳行禮,随後又高聲道:“損失兵馬五千,糧草百石,當真是得勝而歸啊。”

柔然使者知道他是源家之人後便敗了不少氣焰,正巧此刻碰上有人前來送藥送飯,幹脆把火朝他們身上撒:“磨磨蹭蹭的做什麽,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嗎?”

為首的青年冷不防被揪住了衣領,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柔然使者喝道:“辦成這個樣子,你們眼裏還有沒有規矩二字?”

周圍侍衛心知他是在指桑罵槐,因此無不懷着一股怒意。源尚安上前抓住了柔然使者的手腕:“這裏是大魏境內,不容随意撒野。”

柔然使者到底顧忌着他的養父,掙開了手,源尚安忙扶了下人:“沒事吧。”

那人眸中錯愕大過恐懼和慌亂,源尚安看了眼他的手掌,又關切道:“你的手……是不是受傷了?”

他低低應道:“舊傷,不妨事。”

眼下自然解決柔然使者更要緊,源尚安複又道:“大魏向來不歡迎恃強淩弱之人,還望各位自重。”

柔然使者哼了聲冷笑道:“你們嘴上說的好聽,可誰知道調查要多久?這分明是把我們軟禁起來!誰知道你們接下來是不是要意圖不軌!”

“你們……”

源尚安上前正要辯駁,身後卻驀地響起來了另一道低沉男聲:“若陛下真動了殺心,你們便不會活着來到洛陽。”

寒風忽而拂面,源尚安不自覺地怔在了原地,心髒跟着砰砰直跳。

這人身形魁梧偉岸,比源素臣還要高出半頭,他只是摩挲了下刀柄,便令方才還叫嚣不停的柔然使者不自在地吞了口唾沫。

源尚安腦中空白,一時間竟是什麽也想不起來,直到身後行禮聲起才恍然跟着一拜:“見過武鄉郡公。”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