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風蕭蕭(四)

第017章 風蕭蕭(四)

若論天下名将,江湖上各人自有各人的一套說辭看法,但無論每年如何變化,總有四人是一定會出現在茶餘飯後的談笑之間的。

這其中除了父親源司繁和剛剛班師回朝的奚世寧外,便是眼前這位武鄉郡公,以及鎮守南疆的李孝通李将軍。

與養父在國破家亡後選擇投奔大魏不同,武鄉郡公秋穆陵賀真祖上那是真真切切跟随過太/祖皇帝打江山的人,又在過去的數十年間替天子掃清各地亂軍,因而得到了永熙帝的倚重。

所謂“郡公”一號,也是異姓功臣所能達到的最高封爵了。

賀真沒看旁人,單單将眼神在源尚安身上停留了片刻:“你……你莫不是源将軍那個——”

源尚安拜道:“下官鎮北将軍源司繁養子源尚安。”

賀真微笑颔首道:“原來是故人之子,我說怎麽瞧着很是熟悉。”

那頭的柔然使者臉色發白,兩頰不自在地抖了幾抖,趁沒人注意暗自溜走了。

“不過是一些小摩擦,怎麽好意思勞煩郡公出手,”源尚安道,“叨擾郡公歇息了,下官這就送您回去。”

賀真一擺手示意不必,意有所指道:“蠻荒之地出來的人大多畏威而不懷德,都是些虛架子罷了。”

“對了,”賀真又道,“我上回見你父親也已經是十幾年之前的事了,不知他近來過得如何啊?”

“多謝郡公惦念,家父一切安好。”

“那就好。”

話雖如此,賀真面上卻無甚表情,叫人看不出來他當下心緒。

他又道:“怎麽不見你哥哥?”

“兄長還有些事,暫且不在,”源尚安道,“不知郡公尋他何事?下官可代為轉達。”

賀真輕聲笑了下道:“你爹在這個年紀早已經成家立業了,怎麽你哥哥到現在還是一點想法都沒有?”

聽出來結親的意思之後源尚安不由得放低了眼神,心裏無端地一空。

……本該如此的。

這世道下根本尋不到幾個終生不婚的男子,而今大魏上下又還沐浴在盛世餘晖之中,王公貴族奢靡之風由來已久,妻妾成群、終日花天酒地者不在少數。

他總歸要娶妻生子的,自己有朝一日也會遵循父親的安排,迎娶個朝中要員的女兒以穩固關系。

賀真不知源尚安在想些什麽,只笑道:“有空我還想見他一面。”

“……是,”見人已然遠去,源尚安随着人拜道,“恭送郡公。”

等人走了他才有空打量方才險些被柔然使者欺淩的那名青年,這人出乎意料倒是分外俊美,只是眉宇間總帶着股高傲之氣,頗有些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味道。

源尚安含笑問道:“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這人并不正眼看他,略微低頭道:“鄙賤之人,怎敢污了大人的耳朵。”

源尚安示意侍衛們稍稍退後,又道:“閣下是做草藥生意的?”

這人什麽也沒說,源尚安又繼續道:“方才我見閣下手上有些許草藥碎屑,身上也有股清苦味道,想來不是大夫就是藥店老板或學徒了。”

這人警惕不減:“大人有什麽話不妨明說。”

“誤會了,”源尚安反而寬慰起他來,“我只是想讓閣下幫我把把脈,開幾副藥方而已。”

“我也不是什麽名醫,沒有那等妙手回春的本事,怕是治不了大人的病症。”

源尚安笑道:“我還沒說,閣下就已然斷定是我身有舊疾,可見的确是功力不淺。”

三言兩語間他便知道源尚安這人看似溫和,實則根本沒有給他留有任何餘地。

“大人誤會了,草屋寒舍不堪入目,怎敢讓大人駕臨此地,”這粗袍青年答道,“大人要什麽藥,我回頭派人送到府上便是了。”

源尚安微微笑了下:“若我之病症,非閣下不能得治呢?”

——————

跟着人到了之後,源尚安才知這青年并未說謊,藥堂的确陳設粗陋,除了幾個大櫃子、一張木桌兩把椅子,還有把廉價古琴之外便沒有其他的擺設了。

源尚安仰頭望了眼牌匾,若有所思:“銅雀堂……”

這青年一路上悶得很,什麽話也不說,源尚安便打算先開口:“閣下是燕趙人士?”

青年沒答話,卻也沒有否認,源尚安繼續道:“昔年魏武于臨漳建銅雀臺,以彰其功業。閣下草堂以此二字為名,所以我才好奇閣下是否出身燕趙之地。”

“……是,”青年遲疑了下,還是承認了,“祖上在臨漳做過草藥生意,後來才到了洛陽,只可惜家道中落,只剩下這麽一間鋪子了。”

源尚安負手而立,意味深長道:“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

青年像是沒聽懂他的弦外之音,轉而打開了藥櫃:“大人要什麽藥,我都送給大人了。”

源尚安卻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看閣下這雙手,從前也是拿過刀劍的吧?”

青年下意識地就要甩開,心底卻猛地升騰起一股不安來,懷疑源尚安已然察覺到了什麽,自己再抗拒只會加重懷疑。

他唇角顫動,生生笑了起來:“源大人誤會了,不過是做了些粗活罷了,怎麽好意思髒了大人的手?”

源尚安輕笑搖頭,仿若一只狡黠的狐貍:“閣下編好了說辭再來回我,如何?”

空氣中危險之息彌漫,青年打量着面前的黑袍男人,另一只手暗自摩挲着藏于腰間的佩刃——這人纏綿病榻多年,想結果性命易如反掌。

源尚安依然平靜如初:“此地人來人往,殺了我如何脫身?”

這人按住了匕首,眼中盡是同歸于盡的悲涼,唇瓣輕顫,分明在說是你逼我。

千鈞一發之際,門外卻忽而有人高聲道:“老喬,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也不和我說一聲?”

聽到這一聲後,源尚安竟比他更震驚,喃喃道:“兄長……你來了?”

源素臣輕輕哎呦了聲,一臉的無辜,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尚安你來看病啊?”

他把手上不知何時買來的蔬果放在了桌上,随意地撣了撣手,笑道:“老喬啊,過年了,給你送點東西吃。”

這次闖入太刻意了,分明是情急之下的出面阻攔。源尚安道:“既是故交,怎麽沒聽兄長提過?”

“哪有空給你提啊,”源素臣自然而然地接了話,“你看看你,一天天忙的,一刻不肯和我多待,哪有機會和你說這些?”

源尚安眼珠一轉,也笑着接道:“那倒是我疏忽了。”

他不動聲色地松了手,仿佛上一刻的警惕已然煙消雲散:“喬兄,幸會幸會。”

源素臣拉着他坐,又指了指喬沐蘇道:“你也坐。我倒是想找你們一塊吃酒,可惜卻沒那個機會——尚安,你不要見外,他和我從前都在洛陽學堂念過書,可是多年的朋友了。”

說罷給了喬沐蘇一個眼神,後者也立馬笑道:“景鹓你一天天送這個送那個的,也太客氣了,酒怎麽說也該是我來請。”

源尚安饒有興致地看着兩人跟前演戲,卻并不戳破,又道:“你還有多少朋友,不妨一塊請了?”

源素臣随手指了下他:“還是最想請你。”

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對心裏的盤算都再清楚不過。

奇就奇在,他們明明性格迥異,各自又不肯完全坦誠相待,卻還能打得有來有回,在外人面前一派和氣。

源尚安道:“說起來,我倒是見過喬兄的一位朋友呢。”

喬沐蘇眼睫微顫,源尚安語氣平常:“只不過這位朋友脾氣古怪,想說幾句話都得額外費些心思。”

他指的自然是從前刺殺不成被抓到廷尉府的刺客。

喬沐蘇錯開眼神,呼吸微促,好在還能維持最基本的冷靜:“好有意思,我怎麽不記得有過這麽一位朋友。”

“是嗎,”源尚安道,“可我倒是記得他提起過喬兄呢。”

言語間他有意探查喬沐蘇的神色轉變,于是又道:“只不過喬兄這位友人眼下傷重難行,喬兄要不要抽空探望一番?”

喬沐蘇道:“沒想到大人這麽愛說笑話,我什麽時候多了個朋友,竟是從來沒聽過。”

“喬兄怎麽忘了,”源尚安道,“喬兄故人之子,如今可還在我府上。清河王早早離世,那孩子眼下無依無靠又身處險境,着實可憐。”

喬沐蘇猛地轉頭,以為源尚安要對沈靜淵不利,幾乎就要按耐不住了:“你……”

源素臣飛快接話,神色揶揄:“你還認得王爺呢?有這層關系怎麽不早和我說。”

喬沐蘇忍了又忍,勉強把敵意克制起來,道:“我哪認識這個王那個王的,要真認得,還來軍營跑腿麽?”

然而他卻也實在不願再面對源尚安,喬沐蘇起身佯裝要收琴,抱起了古琴便要走。

源尚安出聲又道:“我看喬兄也是個風雅之士。若無紛擾,我倒是很想和喬兄做個知己。”

喬沐蘇抱琴的手一頓,琴身險些從右手上滑落。

他沒有回頭,只道:“銅雀臺高草木深,魏王遺跡複何存。唯餘檐下雙飛燕,掠過堂前又一春。”

“時移世易,我早就和風雅二字無關了。”

源尚安卻笑道:“好詩。既如此,我也有一詞以贈喬兄。”

說罷,他走近桌前提筆蘸墨,未曾多想便潇灑落墨:“壯士功名尚未成,嗚呼久不遇陽春。

君不見,楚江岸上放逐臣,煙波浩渺沒忠魂。

五柳浔陽空對酒,誰人更覓桃源春。

又不見,東海釣翁辭渭水,八百諸侯至津盟。

代天一戰血流杵,鷹揚偉烈冠武臣。

往昔千載盡成空,是非成敗笑談中。

古來聖賢皆如此,至今誰與論英雄。”

寫至最後一筆,源尚安摘下來了腰間的梅花香囊:“願喬兄壯志終酬,來日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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