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照丹心(三)

第024章 照丹心(三)

“我原本想救他一命,只可惜——”

喬沐蘇眸中莫名一酸,卻執意不肯信源尚安,打斷道:“……不可能,你胡說八道,你不過是為了減輕你的罪責,所以故意想了一套說辭來騙我……”

“我沒有必要騙你,”源尚安道,“事已至此,我大可對你動手,但我沒有,就是為了給你我一些說話的餘地。”

“我接下來的話,信與不信全在于你,絕無強迫之意。你不信我,便當做一段傳聞去聽就好。”

“四年之前,我費了許多力氣才終于博得了丞相的關注,本想着繼續兢兢業業以報提攜之恩,卻沒想到正在這個時候他交給我了一項任務。”

喬沐蘇瞳孔微縮,已然猜到了那便是清河王一案。

“……這是,”彼時的源尚安仔細端詳着畫卷上的字跡,“這不是清河王之物嗎?”

“故卿好眼力,”許炎道,“丞相欣賞其人畫技,卻遺憾他改悔要将這些珍貴之物贈予他人,故卿,你說該如何是好啊?”

源尚安收了畫卷,猜到了其中含義:“丞相希望我……希望替他除掉這一隐患?”

他是何等聰慧之人,立馬便意識到了這是高紉蘭對于自己能力的考驗。

“故卿,”許炎将他當做了合作夥伴,“此事若能辦好,你我來日定得丞相倚重。”

“但清河王受先帝托孤之重,在朝中威望素著,如何能下手?”

“嗨,這事要這麽容易辦,我還會來找你嗎故卿?”

以清河王的名聲,高紉蘭并非不敢下手,而是擔心也有損自己的形象。

源尚安道:“以王爺的地位,除非有确鑿證據證明他意圖謀害天子或是犯上作亂,否則……”

不曾想許炎聞言笑道:“巧了故卿,咱們這是想到一起去了。”

“馬上十月就是陛下壽誕,王公貴族免不了要給陛下進獻壽禮,我倒覺得咱們可以在這上面做些手腳 ”

源尚安立馬明白了:“你要下毒?”

許炎笑意更盛:“故卿,你果真聰明。我已經打聽了消息,陛下近年來龍體抱恙,廣招方士進宮煉丹,清河王也打算向陛下進貢些藥材。”

“而你如今正巧是嘗食典禦,負責查驗這些,只要你和崔太醫咬死藥材有毒,陛下怎能不起疑心?”

源尚安沉默片晌,答道:“此事關系重大,還請大人容我思量。”

是夜,源尚安在書房裏獨自開了一壺酒,默默注視着其中渾濁的液體。

阿爾敦目睹了一切,随後一語道破:“二公子不是好酒之人,今日如此定有心事吧。”

“丞相,”源尚安飲盡杯中酒,頓了頓道,“要我殺人。”

他示意阿爾敦坐下,又默默無言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他費了十餘年的功夫,如今終于得到了丞相的注意,眼看着心中所願近在咫尺,此刻若是選擇拒絕或者稱病不出,無異于是讓好不容易到手的機會白白浪費。

而他下一次又要熬幾年才能出頭?

積年沉疴已然把他逼到了絕路,年華有限,他不能賭,也不敢賭。

阿爾敦道:“二公子籌謀多年,若是因此前功盡棄,豈不可惜。”

源尚安道:“敦叔的意思我何嘗不知,只是我若為了一己之願而濫殺無辜,與如今的丞相又有何區別。”

“那麽看來二公子是要放棄這次機會了?”

源尚安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深深凝視着阿爾敦的眼睛。敦叔從小看着自己長大,這些年來他也一早就将對方當做了自己的長輩尊敬,遇到兩難關頭時會去詢問他的意見。

“其實二公子心裏早有選擇,何必刻意來問,”阿爾敦道,“公子,您要知道,我只不過是奉了将軍之命侍奉您身側,在關鍵時候盡己所能罷了。這些年來所有的大事,無一不是您自己做的主。您早就不必事事都和我商議了。”

“但二公子無論做什麽都要記得,唯有保全自身性命,才會有來日。”

源尚安眼眸微顫,緊盯着阿爾敦,良久後道:“這任務我自然要接,但是我要想法子救他。”

“我若是害了他,那我也不配為無辜之人複仇。”

于是他表面上答應了許炎的計劃,背地裏卻花了大價錢買通了內宦,等到揭發那一日也只說了些模棱兩可的話,随後憑着金銀換來的關系,将含毒的椒酒換成了麻藥。

源尚安又讓阿爾敦在棺木上鑿開小洞,以免人進去之後被活活悶死,還安排了負責接應清河王暫時離開京城避禍的人。

喬沐蘇冷冷打斷了他,霍然站起對質:“你既然做了萬全的準備,他又為何而亡?想來這些東西都只不過是你編造出來的說辭!只想推卸責任罷了!”

“喬兄,我從不想給自己辯白什麽,”源尚安道,“我到的時候一個人端着酒,對着的卻是他撞柱而亡的屍首。丞相緊随而來,我只能随着人一并跪拜在地,叩謝他的賞識之恩,告訴他終于如願以償,把這殘害忠良的罪名賜在了我身上。”

“我送王爺最後一程,來到了清河王府,王妃抓着我的衣襟大罵我是奸佞小人,”源尚安又道,“我不怨她,是我棋差一招。我怕她傷了身子,暗地裏給王府送了無數草藥,也攔着其他人為難他們。我若當真是為了私欲害死王爺,又何必如此?”

“喬兄,”源尚安上前幾步走近他,“陛下不是那麽容易被蒙蔽的人,不是我要殺他,也不是丞相要殺他,真正要清河王命的人,是陛下,你明白了嗎?”

這話堪稱大逆不道,若換做平時源尚安絕無可能出口,但今夜他為了喬沐蘇明白前因後果,還是說了出來。

一改往日的溫潤,源尚安說這些話時難掩激動之意,這番情态落入源素臣眼中倒令他對這人越發起了興趣。

喬沐蘇一瞬怔愣,像是被什麽東西砸得失了魂魄,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迂久才喃喃道:“陛下、陛下……”

源尚安沒有繼續下去,而是給了他緩和的時機。至于阿飛則是鼻觀口口觀心,知趣地明白今晚上的事都得守口如瓶。

喬沐蘇長舒了一口氣,嘆道:“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呢?”

源尚安道:“我放你走。”

喬沐蘇難以置信地望着他:“我要殺你,你放我走?”

“是,”源尚安決絕重複,“我放你走,你走吧。”

聞言,喬沐蘇抑制不住地嘲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你費盡心思地引我前來,居然是為了放我走?”

源尚安道:“你再不離開,一旦丞相派人前來,我袒護不了你。”

“但是我要你應我一件事,”源尚安又道,“你離開此地之後,決不可再參與這等兇殺之事,你答應麽?我不想這件事繼續下去,最後牽連到我兄長。”

喬沐蘇轉眼看着源素臣,停頓須臾後道:“……好。”

他雖然應了源尚安,可源尚安卻知道喬沐蘇心底仍舊懷疑。

源尚安道:“我只是希望喬兄能夠明白一件事,在這世上殺人并不難,難的是讓自己手不沾血。即使要複仇,也不必親自去蹚這渾水。”

若說喬沐蘇方才對他是震驚加懷疑,此刻這種種心緒卻盡數化為了驚異與震撼。他三言兩語雲淡風輕,可字字句句卻是在教自己一件事。

借刀殺人,置身事外!

他怔怔地凝望源尚安良久,才道:“你……你到底要做什麽?”

源尚安并未作答,他當真是個留懸念的高手,只道:“喬兄還不肯走麽?”

喬沐蘇收回眼神,向源素臣深深一拜:“景鹓,就此別過。”

“你……”源素臣一瞬也無話可說,只能道:“觀棠,一路保重。”

幾人裏唯有阿飛呆呆地看着喬沐蘇,直到人走遠了,還有些意猶未盡沒反應過來。

阿飛道:“二公子,我、我瞧他執念很深,不會那麽容易放棄吧。”

回應他的卻是源素臣:“不會,你不了解他,觀棠是個信守承諾的人,一旦答應,便沒有反悔的道理。”

源尚安問:“你何時救的他?”

源素臣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反問:“依你看,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重情重義,堪稱義士,”源尚安道,“若沒有那麽多恩恩怨怨,他會是我希望結交的好友。”

“你來洛陽晚了些,沒趕上他年少成名的時候,”源素臣道,“他一直都是學堂先生引以為傲的徒弟,父母長輩傾盡全力培養的天之驕子,名副其實的年少得志,無論是琴技還是劍術,都堪稱翹楚。”

“他十四歲那年,圍獵場混進了奸細意圖刺殺,他孤身一人斬殺刺客,自此一戰成名。陛下龍顏大悅,賜他名劍‘松雪’。”

源尚安頓了頓:“等等,你說他劍術無雙,可是他的手……”

源素臣垂下了眸光:“在采石場的時候受了些傷,恐怕是不行了。他的劍和琴也一早就被抄沒,不知何處,或許這兩樣東西也……不會再用到了。”

源尚安回想了下,喬沐蘇幾次和自己過招,全都是用左手持劍。

“……可是他如今做了這樣的事,萬一出了什麽差錯,我沒有及時發覺,最後牽連到你,你要怎麽辦?你覺得你能全身而退嗎?”

源素臣伸手點燃了蠟燭,只道:“不會有這樣的差錯。”

源尚安無話可說:“你……”

源素臣整好燭臺,火光照亮了他半張臉:“他針對的是丞相,你應該知道,而今盼着他倒臺的人太多了。”

源尚安緊緊盯着他,好似生怕自己錯過他面上的一刻神色細節,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是憑借着本能而選擇相信源素臣,進而希望和他結為同盟,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面前人的心計能讓他感到如此陌生。

……十五年啊,早該是物是人非了。

“你……”源尚安停了須臾,似乎在斟酌字句,“你籠絡他,是想把他變作你的棋子麽?”

源素臣搖了搖頭:“我已經說了,他的計劃我不知情。他不是個能被輕易利用的人,除非——”

他話音未落,源尚安驚覺到了疏忽,扭頭喝道:“阿飛,快去追人!他要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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