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照丹心(二)
第023章 照丹心(二)
喬沐蘇一瞬啞然:“你們……”
源素臣道:“觀棠,我跟随你到了草堂,就是不希望你釀成大錯,你卻依舊不願回頭。”
喬沐蘇閉上了眼睛,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樣:“事已至此,總歸是我對不住你,你動手吧。”
劍刃卻并未如他所料貫穿咽喉,源素臣又道:“你就沒有其他要說的嗎?”
“慷慨悲歌易,臨別一死難,功成身後名,壯士不歸還,”源尚安撩開了被褥,起身繞到了喬沐蘇面前,“喬兄有殺身成仁之心,可惜我今夜卻注定不能全喬兄之意。”
喬沐蘇睜開了眼睛,面前之人一改裝束,穿了身素淨棉袍,長發散落腦後,只用抹額固定,夜中望去仿若入了凡塵的仙人。
喬沐蘇眉眼顫動,半晌才啓唇道:“你要把我活着送到丞相那裏是嗎?”
他說罷,唇邊掠過一絲諷笑:是了,高紉蘭和其黨羽必定一早就對自己厭惡至極,絕不會讓自己輕松死去,定會狠狠折磨一番,怎能容許自己還能留下一具全屍呢?
他早該想到的。
源尚安和他對視,那雙灰藍色的眼眸裏平靜無波,只輕輕搖了搖頭道:“我一早說過,喬兄是位義士。淩辱壯士非我所為。”
想到廷尉府裏那名哀哀叫喚、直到現在也不知下落的同伴,喬沐蘇一瞬間嘲笑出聲:“你怎麽有臉面和我說這樣的話?這些年來,死在他高紉蘭手底下的忠良還少嗎?你就是那助纣為虐、為虎作伥之人,如何有臉面僞裝君子?”
“我自然不敢妄稱正人君子,”源尚安道,“但想來殺人犯法之人,也無法擔得起這一稱號。”
喬沐蘇冷笑道:“你懂什麽?”
“我不敢妄言看透人心,但至少關于喬兄的計劃和目的,我能知道一二。”
說這話時源素臣驀地轉頭瞥了源尚安一眼,心道其實你離冷眼看透世情人心也大差不差了。
喬沐蘇面上不以為然,源尚安便又道:“如果我想的不錯,喬兄想殺的,除了我之外還有四個人吧。”
“陶禮、崔鍍、許炎……還有當朝丞相高紉蘭,對嗎?”
喬沐蘇并不看他,似乎覺得這點眼力還談不上什麽神機妙算,他道:“你今日故意設計,叫我放松警惕,無非就是想确認,我到底是不是你在湖邊碰到的那個黑衣人罷了。”
“不,”源尚安道,“從一開始我就很肯定是你,不會有別人。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喬沐蘇眼睫微顫,分明在說不可能。
“我查過陶禮的屍體,你知道我看出來了什麽嗎?”源尚安又道,“這位兇手并未羞辱屍體,反而整理好了他的衣袍,規規矩矩地将他下葬。雖然有模糊殺人時刻的目的,但也能看出來,他絕非大奸大惡之人,否則也不會只殺了他一人,而不搶奪財物或是傷害他的家眷。”
“至于崔鍍,”源尚安再道,“他死于丹藥,這就證明兇手至少要對醫藥有些了解。這兩者加在一塊,我很肯定兇手絕非市井粗俗之徒。或者換句話說,他得是一名風雅之士。”
喬沐蘇猛地擡頭,後知後覺地想起銅雀堂裏源尚安和自己的對話,這才恍然原來每一句話皆是暗示。
“不過喬兄也很聰明,”源尚安解下來了腰間另外一只梅花香囊,“我只留下了此物,喬兄便能推測出我的住處。”
他撥開的一刻源素臣也低頭去看,只見袋中靜靜躺着數片從庭院裏摘下來的梅花瓣。他腦中轉了轉,立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源尚安庭院中的梅花皆是些病弱的樹種,枝幹不似尋常筆直,花瓣也就因此嬌小許多,如此似乎也是為了應和主人的心态和沉疴。
病中之人往往心思敏感,旁人一句稀松平常的話都能引他們暗自神傷良久。源素臣見過的一些病人裏不乏有人心思扭曲,連健康活潑、成雙成對的東西都見不得。
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地将源尚安從這類病态扭曲之人中排除在外了,可如今再看窗外梅影,他卻有些動搖了。
喬沐蘇呼吸微促,良久才緩慢啓唇道:“你果真如我所想,是這五個人裏最難殺的一個。”
“之前那名闖入丞相宅院試圖的刺客是你派來的吧,”源尚安道,“為的就是試探一番虛實,你也沒有打算讓他成功。”
喬沐蘇不說話,源尚安當他是默認了,又道:“失敗之後你又開始尋求新的策略,大概是在這個時候你忽而發覺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們五個人的名字裏,恰好蘊含了五行。所以你才想到為我們五個人各自設計不同的死法。”
源素臣道:“五行?”
“崔鍍的名字帶了個金部,丞相名諱裏的蘭字屬于草木,許炎則是火,陶禮的姓氏可指陶土,”源尚安輕輕哈了一聲,“至于我,我姓源,源流的源嘛,自然就是水行了。”
“所以他選擇将陶禮埋入土中,”源素臣道,“而把你帶到了湖邊。正好這兩種法子若都能成功,還能延緩屍骨被發現的時間,模糊日期。”
源尚安輕輕點頭,對源素臣的應和很是欣慰。
源素臣又問:“但是崔鍍呢?”
源尚安道:“丹藥,又稱金石。”
源素臣眼中了然:“原來如此。”
“如你所言,這的确和五行有關,”源素臣道,“但總歸——”
他話未說完,源尚安一聲輕笑,已然明白源素臣問的是證據:“證據就寫在陶禮和崔鍍的屍體上。那六道劃痕,指的是八卦中的坤卦,三道胭脂紅痕,則是乾卦。坤卦屬土,乾卦屬金,這也是喬兄留下來的提示。”
源素臣略微眯眼:“留下提示……”
若他決意殺人,定然要做到毀屍滅跡天衣無縫,怎麽可能故意留下線索?
源尚安俯瞰着喬沐蘇的神色,眸中并無一絲快慰,而是無盡的悲憫:“如果我想得不錯,喬兄決心殺人之後,便沒有想過繼續活着。刻意留下線索,也是希望官府盡早破案,将他繩之以法。”
“我說的沒錯吧,喬兄。”
殺人從來不是快意事,哪怕要殺的人是十惡不赦的仇敵。
屋內的三個人一時間默默無言,源素臣握着佩劍進退兩難,撤手也不是,繼續架在昔日朋友的頸肩也不是。
倒是阿飛打破了寂靜:“少主、二公子、喬公子,我回來了!”
他忽地覺得不對勁,人尴尬地僵在了三人面前:“呃……發生什麽事了……”
阿飛左看看右看看,許久才反應過來:“難道、難道說,喬公子就是、就是……”
喬沐蘇自嘲道:“我就是兇手。”
阿飛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不不,你、你為什麽要、要殺……”
喬沐蘇望着源尚安,眼中悵惘:“你為什麽不問問他,問問他為什麽要一心一意地為奸相辦事。”
源尚安想說些什麽,不料源素臣收了劍,搶先一步道:“觀棠,從前雨夜裏我把你救回來,又舉薦你隐姓埋名去軍中任職,不是為了看你如今這般自毀的。”
“我早就沒有任何退路了,擺在我面前的唯有這一個選擇,”喬沐蘇看向源尚安,“你方才口口聲聲說你明白,可是你能明白什麽,全家慘死走投無路的人不是你。”
阿飛錯愕不已,源素臣一時也說不上來話,只是沉痛地閉上了眼睛,喬沐蘇冷笑了聲,又道:“我父親本是朝廷命官,兢兢業業以報聖上厚恩。可不曾想,永熙十二年丞相一黨檢舉鹹陽王謀反,我父親牽連其中,下獄之後不久便郁郁而終。喬家其他的人被發配邊疆,母親和長姐也不幸早逝。”
“我原本也沒想過要複仇,可是采石場忽有一日山石滾落,我兄長為了護我,不幸命隕于此,他的屍骨被巨石碾碎,面目全非難以辨認,前來尋找的人誤以為我們兩個都死在其間,我這才想到可以趁機逃脫。”
源尚安默默聽着,抽空端詳着源素臣的神色,已然有了判斷:“這些往事兄長一開始就很清楚,對嗎?”
源素臣沉吟片刻,答道:“朝局之事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有人倒臺,牽扯的便是數百條性命,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但觀棠畢竟和我從前有過同窗之誼,置之不理我也于心不忍。”
源尚安和他四目相對:“在這之前,你知道喬兄的計劃嗎?”
源素臣沒有立刻作答,反倒是喬沐蘇辯駁道:“……這件事和景鹓沒有任何關系,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主意。”
源尚安頃刻間不知該說些什麽,也辨別不出自己的心緒,是震怒、不可置信、脊背發寒還是心灰意冷?如果一個人能巧妙僞裝十幾年,同時又暗中積蓄實力,以高明手段收買人心換得人誓死相随,那他到底想要做些什麽?
喬沐蘇似乎不想給他思考的餘地,緊接着又道:“我原本不想複仇,因為……”
這一次源尚安接了話:“因為你是清河王的表弟,家中姐妹也嫁給了清河王,還生下了小世子,是嗎?”
喬沐蘇感慨無盡:“想不到你還敢主動提及清河王。”
源尚安收回了落在源素臣臉上的目光,仿佛自言自語:“因為不管怎麽巧妙隐藏,總有一些東西是掩蓋不住的。比如容貌,比如相連的骨肉親情。”
“軍中之人未必見過王爺,但我一見到你我就明白了,”源尚安道,“你的那雙眼睛,和你表兄很是相似。”
“所以你明知道這些,卻還是殺了他,”喬沐蘇道,“源尚安,你說,我憑什麽要放過你?”
事已至此,再掩蓋下去也沒有太大意義,源尚安躊躇片刻,還是決定告訴喬沐蘇這個埋在心底的秘密:
“……我到的時候,他就已然辭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