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煙水寒(二)

第026章 煙水寒(二)

源素臣一瞬簡直要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許炎的屍首?他死了……什麽時候的事?”

而且,源尚安怎麽會這樣了若指掌?

“他何時……”源素臣連說話都随之卡了些許,“你為何如此斷言?”

“你還記得我說過,喬兄意外發現了我們五人名字裏帶有五行的事嗎?”

源素臣沒有立即回應,當然源尚安現在要的也并非是與他一唱一和:“依照五行之說,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又生火。如果把這個和對應的人比照着看,就會發現,這其實也是喬兄計劃動手的順序。”

“其實之前我見過‘許炎’一次,他有意帶我去了昏暗無光、四下無人的地方商量事宜。在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有些奇怪,他要商議的也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那時候我暫時沒想這麽多,直到想到死者身上符號的含義之後,我才意識到,真正的許炎只怕已經死于非命,尋我的是個冒牌貨。”

源素臣回過神來只覺一陣發寒,他緩緩道:“……如果依你所言,那麽火對應的殺人手法是什麽?将人活活燒死,是嗎?”

源尚安沉默不言,源素臣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像是如此狠辣之人。将人活活燒死,這未免也太……”

他說不下去了,源尚安拾起話頭:“這位冒牌貨,其實可以幫我們一個大忙。”

源素臣倏忽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從始至終,源尚安對許炎可能的死亡都沒有展露出一絲一毫的波動,好似這個人對他而言,從來都是無關緊要。一條血淋淋的人命在他眼裏只不過是一個絕妙的天賜良機。

何止是無動于衷,已然堪稱心冷如鐵了。許炎這條命在他眼裏,仿佛只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源尚安似乎沒注意到源素臣的心潮波瀾,繼續道:“丞相今夜前來安撫我,便是不希望我把崔潛刺殺的事抖落出來。但如今放他一馬,對我來說弊大于利。”

源素臣道:“高相不答應,你又能怎麽辦?”

源尚安神色自若:“時至今日,兄長仍然覺得丞相在朝堂之上能一手遮天,呼風喚雨嗎?”

源素臣心跳一瞬加快,不知為何他一看到源尚安這幅運籌帷幄卻又娓娓道來的模樣便難以移開眼神,再重要的事也不想去做,連方才腦中所思所想都可以為之盡數抛卻,只想聽他洞察人心之後的沉着溫雅的聲音。

這般病弱之姿太容易騙到人了,叫人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以為他只是個溫和純良、甚至還存有幾分天真的俊秀公子。

源尚安道:“其實丞相從來就不是真正的權臣。”

源素臣道:“你這話要是說出去,只怕有人要以為你是在為他辯白了。”

“他若真懷僭越之心,陛下病了的這些年裏早就可以動手了,”源尚安對流言蜚語不以為意,“可事實并非如此,一切國家大事最終還是由陛下親自決斷,他只不過是秉持着陛下的聖意辦事罷了。”

“太子是陛下自己立的,高相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沒拿到過實打實的兵權,有足以威脅到陛下安危的人力財力,”源尚安眼神犀利,與往日的溫和截然不同,“要我說,他這樣的人算哪門子的權臣?充其量不過是陛下養在身邊的一條惡犬罷了,狗鏈子永遠捏在陛下手裏,陛下讓他咬誰,他就只能咬誰。他如今衆矢之的的局面,又何嘗不是陛下在背後推波助瀾。”

源素臣聽懂了:“陛下提拔高紉蘭,只是用他來對抗世家和皇室宗親而已。來日太子即位,他注定結局慘淡。”

源尚安忽而笑了起來,揶揄道:“我還是更喜歡和你這樣的聰明人講話。”

他眼帶笑意,卻并非是從布局殺人中感到了快慰,而是對源素臣的欣賞:“我再問你一句,倘若陛下得知,獨屬于他的左膀右臂卻和丞相摻和到一起,甚至借着天子恩賜的特權排除異己。你說,陛下會怎麽處置此人?”

源素臣心頭一震:“陛下……絕不會留崔潛活路。”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源素臣發現源尚安在聽到想要的答案之後只略微颔首贊同,随即笑意便消逝無痕,取而代之的唯有一雙悲憐的眼眸。

他方才以為自己已經離源尚安又近了一步,把這人看得更加真切了些,可那雙眼睛卻又讓他迷惑了起來。

源素臣又拿不準了。這人像是上蒼有意為他設下的謎團。

像是瞧出來了他的心思,源尚安側頭看着源素臣:“你不說話的時候,都是這樣喜歡盯着人看嗎?”

源素臣道:“那也是因為你叫人賞心悅目。”

源尚安無奈搖頭:“你見人都這樣說話,難怪外頭整日說你是風流公子。”

源素臣道:“我不裝得窩囊些,又怎麽能叫陛下徹底放心。”

為了埋藏心底的目的,兩人都選擇戴上了假面生活。以至于他們面對彼此時,都要被混雜在一起的真真假假搞得雲裏霧裏了。

“你說我是霧裏看花,水中望月,”源尚安道,“可知這麽多年來,你在我心中亦是不可求得的鏡花水月。”

源素臣一瞬卻不敢回應什麽了,他太知道這話隐含的分量,只好做一回糊塗客:“什麽花啊月啊的,都是些虛妄之物,你還年輕,何必學我不着調。”

“……是嗎?”

源素臣略微蹲下/身來替源尚安挪了下抹額:“我如今也要交給你一項重任,等明日過了除夕之後,我就要看着你在這一年把身子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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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波浩渺,陣陣寒意随風而來,躲在林子裏的阿飛忍不住輕聲打了個噴嚏,他立馬四處張望,擔心有什麽人注意到自己。

不過他這般小心翼翼也并沒有派上什麽用場,喬沐蘇一人一劍,孤身行至冬日寒水邊,任由冷風吹拂着衣襟,仿佛一尊早已凝固的石像。

阿飛揉了揉鼻尖,還在猶豫着自己要不要沖出來表明身份和來意。畢竟源尚安的意思是叫他來防止喬沐蘇悲憤之下自我了斷,但現在看起來……

現在看起來,這個人并沒有揮劍自殺的意思,只是一個人盯着湖中腐爛水草和漂蕩碎冰出神。

……也許是二公子誇大其詞了?他這樣說,只是希望自己追人的時候腿腳更利索些?

阿飛正胡思亂想,忽聽前頭撲通一聲,喬沐蘇竟是跪了下來,朝着浩蕩天地無情神明重重叩首。

湖邊多的是紮人的碎石子,更不要說此刻還是冬天,阿飛一陣龇牙咧嘴,實在無法想象這得有多難受。

喬沐蘇卻對這痛楚無知無覺,悲怆道:“爹、娘,兄長……還有阿姐和瑤妹妹,是我無能為力,終究不能為你們報仇雪恨……”

他含着熱淚一拜到底。

從決定複仇的那一刻起,他便視自己的命如一芥微塵、如渺渺蝼蟻。他知道自己必定難逃一死,無非是死于刑場和動手自盡的區別罷了。

而如今既然有人看穿了這一切,他知道自己定是活不成了。源尚安肯放過他,可同夥絕不會留着他,以免他暴露更多訊息。

事已至此,該自我了結了。

喬沐蘇铮的一聲拔劍出鞘,劍鋒映照着他冷冽俊美中帶着矜傲的眉眼,眸中全無不舍留戀。

眼見就要血濺三尺,阿飛當即一聲大叫,噌的一下竄了出去,牢牢抱住了喬沐蘇的兩臂:“喬公子不可……喬公子萬萬不可啊!”

“我意已決,不必多言,”喬沐蘇試圖掙脫,“松手……松手!”

阿飛好歹是侍衛出身的人,總歸有些拳腳功夫和力氣在身上,攔腰一抱還真就叫喬沐蘇無法再度動作。

“……是源尚安叫你來勸我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喬沐蘇喝道,“他什麽意思?還嫌我不夠難堪,連個體面的死法也不肯給我是嗎?!”

“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是這樣的!”阿飛拼命拽人,“二公子不是那樣的人,你還沒有發現嗎?他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不想将你逼上絕路啊!你就沒有想過,他放你走是冒着多大的風險嗎?稍不留神他自己也是死罪!他要真的存了殺心,怎麽會這麽做!”

他這一番話下來明顯能感覺到喬沐蘇掙脫的動作不似方才強烈,便嘗試着慢慢扶喬沐蘇起身:“……喬公子……”

喬沐蘇踉踉跄跄,險些站立不穩,好在有阿飛牢牢扶住才沒有跌倒。

他不是沒有動搖過。

源尚安其人、其言還有其詩,都讓從前早已紮根在心的“奸佞小人”四字開始松動,那片名為恨意的土壤也似乎要不複存在。

可他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不能接受輕而易舉就動搖了複仇之念的自己,他逼着自己出劍,逼着自己一次次地無聲重複,源尚安是他的仇人。

當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破滅,他只能選擇消滅掉這個即将成為叛徒的自己。

他要做忠貞之士,他要殉自己的道。

“……喬公子、喬公子您怎麽樣了?沒事吧……”

阿飛神色擔憂,以為喬沐蘇是方才那一跪碰傷了腿腳,渾不覺有滾燙的熱淚打落在手。

“公子……你……”

阿飛怔怔擡頭,卻見喬沐蘇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眸,無聲地落下淚來。

他低啞道:“帶我回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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