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洛城春(一)

第041章 洛城春(一)

“……對不住, ”源尚安把碗搶了過來,“我喝,我自己喝。”

“唉唉唉, ”源素臣又從他手裏把碗奪來放下,“糊了就不喝了, 不喝了啊,這粥就倒掉吧, 下回你就別進廚房了, 對廚房不好。”

源尚安:“……”

源素臣知道他無言以對了, 偏偏自己就喜歡他這副模樣, 不禁用手背輕刮了一下他的臉:“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好逗。”

源尚安輕輕別過臉:“你好好養傷, 痊愈之前別亂跑, 今日好好休息。”

“我哪也不去,我還能去哪?”源素臣笑道,“我就在你府上住着,随時準備聽你號令。”

源尚安起了身,臨走之前道:“從明天起我要開始收租金。”

源素臣哈哈一聲笑了出來,知道他絕不是真心話。

“他的傷不要緊吧,”喬沐蘇見源尚安出了門,立馬詢問道。

“應該是弓弩所傷, 靜養幾日就好了。”

喬沐蘇點點頭:“那就好。”

源尚安道:“正好喬兄來了,我也有兩樣東西要還給喬兄。”

“……還給我?”喬沐蘇眉心微蹙,對于這句措辭很是困惑。

源尚安朝後看了眼狄飛煙:“阿飛,把那兩樣東西拿上來吧。”

阿飛應了聲是, 最後小心翼翼的抱來了一張古琴, 背上還背着一把雪色松紋長劍。

“這是……”

喬沐蘇的眼眸在望見琴與劍的一瞬不受控制地接連閃爍着,黑玉般的眸子好似有波光湧動, 他喃喃道:“這兩樣東西……你是從哪裏找到的?”

“喬兄的琴劍都是上品,這樣的稀世珍寶,我不信會被人随手抛棄損毀,于是暗中叫敦叔替我留意了些,”源尚安道,“其實那些負責抄家的人未必手腳幹淨,真瞧見了什麽好東西也會私下扣留一部分,哪肯全部上交國庫。于是我叫人先排查京城之中有誰平日裏就喜好收藏琴棋書畫一類的古玩珍寶,再慢慢順藤摸瓜,總算讓我找到了線索,花了些力氣和銀兩贖了回來。”

源尚安從阿飛手裏拿過松雪劍,兩手捧到了喬沐蘇眼前:“寶劍當配名士,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

“你……我……”喬沐蘇語調哽咽,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十指顫抖地接過佩劍,松雪的重量傳遞至掌心的那一刻他半跪在地,拜道:“故卿,數月來我再三受你恩惠,得你護佑,你我從今往後便是生死之交。”

源尚安連忙要扶人:“喬兄,你何必行此大禮,快起來、起來。”

喬沐蘇卻執意不要他扶,又道:“故卿,你以名士之禮待我,我自當以竭誠報之。從此之後,喬某願聽君號令,為君驅馳,絕無二心。”

他躬身一拜,複又起身抱拳道:“昔時豫讓曾言,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但今日于我而言,當是士為知己者而活。”

“喬兄,請起、請起,”源尚安道,“我何德何能,能當喬兄如此相報。喬兄如此待我,我必定不負喬兄之心,山川日月,實所共鑒。”

他扶起來了喬沐蘇,又道:“你我已是知交,何必行此大禮。”

“對了,還有一事我要和喬兄明說,”源尚安請他在回廊暫坐,“想來喬兄也已經猜到了,就是世子殿下的事。殿下和幾位兄弟姐妹都年紀尚小,若是缺人幫襯,我心裏也放心不下。其他宗室王爺雖然按輩分算都是他的叔叔伯伯,可我終究不敢完全放心。”

他說及此處不由地停頓了片刻,喬沐蘇也知道他這停頓的緣由何來:如今在永熙帝屠戮一番後還剩下的宗室王爺,幾乎都是些花天酒地之徒,日日只知縱欲享樂,實在是不成氣候。真要委托他們關照沈靜淵,源尚安絕對不敢放心。

“這件事你不說我也知道,我也會去做的,”喬沐蘇道,“時至今日還和我有些親緣在的,恐怕也只有他們了。”

“不過你一個人去照顧他們,恐怕也不一定忙得過來,”源尚安道,“你若是有什麽難處,不妨說出來,我們也好幫助,不必藏在心裏自己扛。”

喬沐蘇點點頭,源尚安以為他又要客氣,不料他斟酌片刻之後,竟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個……故卿啊,你當真是鮮卑人嗎?”

他抓了下衣袍,又道:“從前我看景鹓,至少容貌上我能瞧出來些,總歸和中原漢人不一樣。但是你、但是你就……”

“我覺得說你是漢人,似乎也沒什麽大問題。”

“這個嘛……”源尚安一時間沒想好要怎麽回答。

不料屋裏卻忽地傳來一道人聲:“下回你帶他出去喝酒,再上道烤全羊就知道了,什麽叫純正的草原血脈。”

源尚安:“……”

“你不是睡下了嗎?”

“你們兩個在外面眉目傳情鬼鬼祟祟又談天說地的,這麽不拿我當外人,我睡什麽睡啊?”源素臣道,“這種場合下一回也避着點人啊。”

源尚安移開了目光。

源素臣坐在床上哼了一聲笑道:“你別這副神情,我說認真的。再過幾天,三月到了也就要到你的生辰了,洛陽城裏有沒有你看上的酒樓?等日子到了帶你去。那會子持服守喪也滿二十七日了,正常的宴請慶典之類的也能辦了。”

“……那還有好久呢,”源尚安微微勾唇,“現在也不着急,再過幾天想想也可以。”

源素臣又道:“尚安,你喜歡什麽?”

“哎?”源尚安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似乎這幾年來一直沒有過閑暇時刻能令他奢想這些。

源素臣這時候也不跟他玩什麽迂回戰術,直截了當道:“你喜歡什麽,回頭我挑樣好的送你。”

“你現在問我,我一時半會還真想不起來。”

“那……”源素臣斟酌道,“我找好鐵匠給你打一柄佩劍,送你如何?”

“你要是有喜歡的樣式圖案盡管告訴我,或者我替你構想也可以。”

源尚安笑道:“其實你送我什麽都好,你送我什麽我都喜歡。”

屋子裏一瞬沉寂了。

源素臣頭一回品到了不知該如何接話的滋味,可明明這話很稀松平常,說話的人也沒有什麽刻意撩撥的意思,他卻偏偏立時心緒翻湧不寧,不知要怎樣回答。

源素臣琢磨許久,才恍恍惚惚地想,這種情緒是不是該叫……羞澀?

“真奇怪,”源素臣自個兒輕輕呢喃,“他說什麽了。”

“二公子,”阿爾敦推門而入,神色匆忙,“出事了。”

“怎麽?”源尚安立即起身。

阿爾敦道:“高相的長子,恒州刺史高珩已經抵達京城了,看樣子他多半是知道消息,怕是要來讨要說法和真相的。”

源尚安毫不猶豫道:“我現在去。”

喬沐蘇也要跟着,源尚安卻道:“不要去,你們都不要去。他若是想見,也只是想見我一個人。”

靈堂一片肅穆,只聞哀恸哭聲,無人吵鬧。朝臣和後妃們均是一身素白,跪在永熙帝的靈前,為他奉上死後哀榮。

“站住,”門口侍衛出列攔人,“沒有聖旨不得入內!”

高珩亦是一身潔白孝服,他雙目通紅,只是不知是因為連夜趕路不得休息,還是因為得知了父親之死。

“我要見聖上,”高珩道,“我亦要見我父親。”

兩側侍衛面面相觑,都知道高紉蘭的事沒辦法說,只得道:“小高大人,不是我們一定要攔你,只是如今做什麽都得請旨,還請小高大人見諒。”

“先皇崩逝,我父親依照舊制,該是率領百官哀悼奔喪,”高珩并不退讓,“可為何靈堂之中,卻不見他身影?”

“小高大人,高相生前擅作主張,蒙蔽先帝之事不勝枚舉,如今先帝西去,他自是無顏立足朝堂,因而早已畏罪自裁。”

身後忽地傳來一道沉厚的中年男音,高珩立即回頭望去,眼中恨意湧動。

“爹,這……”

葉杪跟在後面,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葉父示意他退後,又道:“小高大人,高相如今算是畏罪自裁,聖上念在他畢竟陪伴先帝多年,這才沒有發難于整個高家。你若是執意不肯回府,怕是要叫他亡魂不寧。”

“我父親曾有大功于先帝,何人敢加害于他!”高珩提高了聲音,“葉大人既然說他是畏罪自裁,那麽是何罪名,為何不昭告天下?!如此如何叫人信服!”

“你……”

“爹,”葉杪拉過父親,低聲道,“我看他多半在氣頭上,您是勸不住的。不如趕緊派人去丞相府,請他母親崔夫人來帶他回去。”

眼見父親神色一變,眸中打轉,葉杪便知道父親是同意了自己的策略,于是吩咐身後随從道:“你們速速前往丞相府,去請崔夫人來,就說小高大人回來了。”

随從得令之後立馬離開,高珩冷冷掃過眼前的人,又道:“葉大人,煩請您告訴我一句實話。我父親他到底是自裁,還是被人所殺?”

“怎麽,他已認罪伏法,你卻要為他翻案嗎?”

“哈,”高珩冷笑一聲,“若他當真罪孽深重,為何不是交由廷尉府審理定罪!現在卻和我說什麽認罪自裁的謊話,少來自欺欺人!”

“小高大人,你可知你現在質疑的是聖上!”

外頭争辯不休,裏頭跪着的人早已無心替永熙帝哀悼,紛紛轉頭回看,好奇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其中也有幾位宗室王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等着看這場好戲如何收場。

“珩兒、珩兒你這是做什麽?”崔夫人在仆從帶領下匆匆趕來,心焦萬分,“你在說什麽話,還不和我回家去。”

“母親,”高珩道,“我父親之事若是不能解釋清楚,從此以後你和弟弟豈不是要任人欺侮?此事實在蹊跷萬分,絕非兒子一人胡鬧。”

“珩兒……”崔夫人不由落淚。

眼看情勢陷入僵局,葉父不由得給了身側侍衛眼神,示意他們萬萬不能讓高珩鬧大。

侍衛長猶豫再三,上前道:“小高大人,您連夜趕路必定疲勞萬分,小的先帶大人歇息吧。”

“我不需要,”高珩道,“我今日就在這裏,誰來給我一個說法,我再回去。”

“這小子……”

一圈人正在心裏暗罵,冷不防聽見李應蕖高聲道:“陛下駕到!”

衆人即刻應聲而跪,口呼萬歲,高珩假裝從未聽見,扭過臉任由淚水滾落。

“大膽,”宗楚寧喝道,“既見天子,為何不跪?”

沈湛也臉色緊繃,他知道這場鬧劇一旦收拾不好,從此之後朝堂之上質疑自己權威的人只會越來越多,想要治國理政便也越來越難。但若一上來便喊打喊殺,也難免叫人心寒疏離。

“諸位既然來了,那不妨給我一個說法,”高珩含着淚道,“我父親到底為何離世,我身為他的兒子,總歸有權知道吧。”

“朕本想下旨清算他的罪責,奈何他擔憂刑責,早已自裁,”沈湛道,“高珩,倒是你,為何仗着此事如此無禮!”

“天子為萬民之君,凡事當講究一個名正言順,”高珩道,“敢問這道旨意何時發出?”

“你……”沈湛臉色一變,這無異于當面質疑他的帝位,“來人,将他拿下!”

左右侍衛面面相觑,崔夫人跪地哭求道:“陛下,我兒一時無禮沖撞了陛下,是賤妾教導無方,陛下若要處置,還請責罰賤妾一人吧。”

靈堂裏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根本壓制不住,沈湛本就年幼,免不了有人對他的能力打個問號。再加上高紉蘭再怎麽說也是勤勤懇懇給永熙帝辦了這麽多年事的人,如今落得如此下場,不少人落井下石的痛快勁過了,也不由得心生一股悲涼之意。

侍奉君王多年的臣下尚且落得如此結局,他們來日又會如何呢?

“你、你們……”沈湛臉色青白,“你們都放肆……”

場面一時陷入了僵局,進退兩難。

“陛下!”源尚安飛速下馬,一路高聲道,“微臣遲迎陛下,還請陛下恕罪!”

沈湛立即轉頭,有些意外:“你莫不是……”

源尚安跪地叩首:“微臣太子舍人源尚安,叩見陛下。”

即便行色匆匆,他仍舊顧念着禮數周全,源尚安拜倒後才又起身走向高珩道:“聽聞高師兄連夜趕路,實在辛苦。晚輩不能相迎,心中慚愧。”

“你……”高珩目光帶着懷疑,“你怎麽會到這裏來?聽說我父親前些日子還把你帶在身邊。”

源尚安輕描淡寫地略過了這個問題,只道:“高相生前如何做為,微臣魯鈍不知如何作評。但微臣跟随高相許久,心知高相向來盡忠侍君,高師兄既是高相之子,想必當是承繼如此遺風吧。”

他複又牽起高珩的手,後者蹙眉道:“你做什麽?”

“高師兄飽讀詩書,應當知道古聖人有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我身在天地之間,當先敬聖君,再論父子,不敬聖君,何來人倫,”源尚安牽着他的手,帶他一并跪了下來朝沈湛行禮,“陛下受命于天,承繼大統,外臣入京,理應朝拜新君!”

“陛下萬歲,聖壽無疆!”

身後衆臣面面相觑,最終也同高珩和源尚安一起,朝着沈湛拜道:“陛下萬歲,聖壽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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