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憶舊游(二)
第040章 憶舊游(二)
源素臣拖着傷腿勉強出了門, 不得不扶着牆壁維持住身形。
“……四哥、四哥!”封慈連忙追了上來扶人,“你怎麽樣?我送你回去吧。”
源素臣搖了搖頭,封慈卻不答應他繼續逞強, 直接将人架了起來。
“別、別……”源素臣忍着痛楚,含混不清道, “我自己能走……”
封慈全然不理睬他,硬是拉過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要送他回去。
源素臣嘆了一口氣, 像是對他無可奈何。
封慈啓唇道:“丞相之死已是定局, 四哥不必親自過來。”
源素臣道:“……我為什麽來, 你不知道嗎?”
封慈眉頭緊鎖, 半晌後才道:“他不過是利用你罷了, 從你回來之後, 他每一次找你,不都是為了想從你這獲取些東西嗎?”
“他為奸臣辦事,早已名聲狼藉,如今想攀附上你這層關系,不過是為了保全他自己罷了。他所交代的事你都已經做好了,現在又何必為他鞍前馬後——再說了,你為他這樣冒險,他又為你做了什麽呢?”
源素臣蹙眉, 大惑不解道:“封慈,你怎麽突然會說這樣的話?”
封慈道:“我說的都是事實,不是嗎?”
源素臣道:“你沒見過他,你不了解他的為人。”
“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 你這十幾年來是怎麽過的, ”封慈說到這裏未免有些憤憤不平,他家中也有弟妹, 同樣身為長子,他太知道父母偏愛幼子而忽視自己是個什麽滋味了,“他要真的在乎過你,從前源将軍那樣偏愛他,怎麽不見他為你說過話勸過人?”
源素臣一時沒辦法接話。
父親的偏愛是真的,十五年來踽踽獨行的日子也是真的。他在陰謀詭計裏艱難求生的時候,他卻在草原上享受着家人的保護和關愛。
他怎麽可能做到完全不介懷?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随着年歲漸長,慢慢地勸自己不去主動朝那方面想,勸自己忽略這些事。
他勸自己,父母向來會對年長些的孩子嚴厲要求,期待他們承擔責任,扛起重擔。如今的風氣就是如此,也不能強求自己的父母能夠免俗。
他又勸自己,父親并非不在意自己,生病受傷時總歸是會趕來探望的,這些年也并非沒有寫信來詢問自己的狀況。
他繼續勸自己,源尚安也不是被嬌慣壞了的孩子,他在乎自己的感受,在意自己的心緒波動,十五年來更是不斷地寫信詢問,不斷地寄些能派上用場的小東西來。
那字字句句不似作假。
源素臣到底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就會懂得取舍,懂得權衡利弊。他很快就發現了,這筆債根本就是無從讨起,征讨的結果也只能是兩敗俱傷。因此他選擇不去提,讓自己學會遺忘,做個超然物外的聖人。
書上說,聖人忘情。
于是他忘了從前種種的不甘,忘了自己年少時的酸楚,忘了自己也會疼,更忘了自己除了是将門之子且肩負着無數人的性命生死外,也是個有七情六欲、會哭會笑會痛的普通人。
源素臣道:“封慈,你……你不了解他,他不是你所想的那種嬌生慣養的小少爺。你剛才跟我說的這些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封慈神色微斂,轉而輕輕碰了源素臣一下:“朝哪兒走?”
源素臣低聲道:“出了這條街之後朝右拐,往歸樵巷那邊走。”
封慈頓了頓:“這不是你的住處吧。”
源素臣沒有否認,封慈已經猜出來了,他要去的地方是源尚安的病梅館。
他幹脆不再和身後的人說話,連到了之後把人扔床上時好似都帶着些氣。
源素臣無可奈何道:“你到底在跟誰置氣?”
“咱們七個人都是真正同生共死過的,即便沒有血緣,那也是真正的兄弟姐妹,”封慈道,“無論如何我都相信四哥不會害我,我也不會害四哥。但至于其他的人,我拿不準,也不敢賭。至少無論如何,我不會讓四哥身臨險境。”
源素臣沉默地坐在床上聽了一陣,倏忽笑了起來:“封慈,我看你是不夠了解他。”
“我很确信,我和他本質上是同一種人。”
封慈猛然睜大了眼睛,分明是不可置信。
源素臣輕笑了一聲,可那抹笑很快便消弭于無形,他道:“你知道源家的家徽,為何是這樣嗎?”
封慈有點茫然,停了少頃才不确定道:“那是……上古神鳥?”
“因為我們要做的,絕不是靠嗟來之食度日的燕雀,而是展翅高飛、永不低頭、追逐日月的金烏神鳥,”源素臣道,“與其藏在暗處餘生踯躅不前,我寧可要那一日的振翅高飛,聲鳴九臯。”
“你明白嗎?我也好,他也罷,都不會真正甘心碌碌無為一生的。至于你說的什麽身臨險境,封慈啊,這亂世之中何來安寧,無非都是以命相搏罷了。誰的出路不是他們拼死搏殺搶出來的呢?哪來真正的一勞永逸。”
“……你,”這下輪到封慈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你就沒有想過,哪怕一朝身死,你也不後悔嗎?”
源素臣道:“入局之人,生死不論。”
他眼光灼灼,腦海中全是源尚安那日告別前的模樣。
他輕輕道:“我很理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只是……
只是他難免心有不舍。
源素臣閉上了眼睛,依稀還能感覺到爐中殘存的幾縷梅花幽香。他知道源尚安向來有調香制香的愛好,不過他自己不喜香料,便也沒有多問。
此刻病梅館中寂靜無聲,除了那點若有若無的香氣之外,似乎沒有什麽東西能證明他的主人曾來過。
他本能地不願意去想親密之人的離去或是死亡,骨子裏似也抗拒任何與之相關的話題。他自己恐怕也沒有意識到,他在心底已經将源尚安這個人和意氣風發運籌帷幄綁定在了一處,而這樣的人無論如何都應該逢兇化吉的。
大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源素臣下意識地擡頭,驟然闖入的日光令他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觀棠啊。”
喬沐蘇道:“你怎麽坐在這兒?我們找了你半晌呢。”
源素臣愣了一下,旋即捕捉到了什麽:“……‘我們’?”
源尚安和喬沐蘇錯開走上前來,把剛買的藥放到了源素臣身邊:“喬兄趁着雨夜巡邏暫停,把我帶了出來。”
“你……”源素臣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沒有受傷吧。”
“我不要緊的,倒是聽說你腿上受了重傷,就順便買了些藥來。”
源尚安擡頭時才注意到屋子裏還站着一個人,他頓了頓,确認此前從未見過之後才起身道:“抱歉,這位是?”
“……在下封慈。”
源尚安看了看他,複又看了眼源素臣,猜到這該是源素臣在軍營中的朋友,于是道:“有勞封大哥了,只是如今我兄長得換傷藥,恐有不便之處。還要請封大哥和喬兄去隔壁稍坐片刻。”
“沒事。”
等人走了之後源尚安才撩開源素臣的褲管,拿幹淨帕子替他擦了血。
“我自己來吧,自己來,”源素臣道,“你怎麽從外頭回來一趟,變得這樣客氣了。”
源尚安耐心地給他上藥包紮:“不客氣,等着收你銀錢呢。”
源素臣:“……”
源尚安把結打好,擡頭和他對視:“你賴在我這兒得有兩個月了吧。你還準備待到什麽時候啊?嗯?”
源素臣輕咳了聲,想略過不提,不料源尚安又繼續道:“我聽阿飛說,那天是誰來着,口口聲聲說不想找我,除非是閑得難受。”
源素臣心說狄飛煙這小子還真是吃裏扒外,一張嘴叭叭叭什麽都能往外說。
“咳,”源素臣道,“我說的,是我自己閑得難受,閑出病來了。”
源尚安輕嗤了一聲笑道:“你這個大閑人就打算一直在這兒住下去?你這兩個月的租金,我可是一分沒收啊。尋常老板早就該趕人了。”
源素臣很是無辜道:“我傷成這樣,你居然還想趕我走?怎麽一點也不知道可憐我。”
源尚安道:“讓你白吃白住兩個月,我還不夠可憐你啊。”
“真看不出來你這樣的人還會惦記錢?”
“那可不,”源尚安道,“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
源素臣打量着他:“這麽着急要把我趕出去,這屋子騰出來準備給誰住啊?該不會是因為你在外面有了新歡,于是轉頭就要抛棄舊愛吧。”
“嗯,”源尚安應道,“你還沒瞧出來嗎?我天性涼薄,對你只不過是游戲一場,從沒想過要當真,怎麽辦呢。現在抓緊另覓良人,好像還來得及。”
源素臣故意帶了點委屈,閉眼感慨道:“哎,真心錯付。真不知道你究竟在外頭背着我欠下了多少風流債。”
他微微朝後一靠,顯然是頗為享受這股氛圍,兩人彼此揶揄調侃有來有回,竟有一種棋逢敵手之感。
源素臣正要說些什麽繼續下去,卻忽地捕捉到了一股焦糊味:“等等……什麽味道這是?”
源尚安也愣了一下,旋即起身飛速朝外跑:“完了完了,我給你煮了點紅豆粥……怕是糊底了。等我一下——”
說完急匆匆地跑進廚房。
這家夥,還真是對廚藝一竅不通啊。
須臾後源尚安端着小砂鍋進了屋,有點不好意思:“呃那個……你要不就舀上面的喝吧,上面的應該沒什麽糊味。”
源素臣:“這能喝嗎?”
不怪他質疑,實在是這砂鍋裏的粥過于慘不忍睹,紅的褐的黑的參雜一塊,很難想象要如何下咽。
“……能喝,”源尚安道,“我給你放了糖,是甜的。”
源素臣試探着拿起勺子挖了一勺,還沒送進嘴裏又聽源尚安道:“不過我怕不夠甜,聽說要想甜得加鹽,于是又放了點……呃,放了兩勺鹽。”
源素臣:“……”
源素臣徹底放下了勺子,語重心長道:“尚安啊,你當初怎麽就沒想起來給高紉蘭做頓飯吃,何苦潛伏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