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風波惡(二)
第046章 風波惡(二)
源尚安怔愣了下, 低聲道:“……是柳公子啊。”
“二公子別來無恙,”柳弘笑了聲,“許久不見, 二公子怎地生分了!”
“柳公子今日怎麽想起來到廷尉府了,”源尚安努力維持和氣, “怎也不和我提前知會一聲?”
“事發突然,是我疏忽了, ”柳弘笑道, “不過二公子那邊, 竟然也沒有收到一點消息嗎?”
源尚安忍着心中不安:“什麽消息?”
柳弘抱拳朝着皇宮的方向一拜:“奉聖上谕旨, 我來廷尉府接替二公子的舊日職務。聖上到底關切着二公子的身體, 知道二公子不能太過勞累。”
源尚安神色一瞬空白:“……什麽?”
天子怎麽會突然下令免除了自己的職務?
眼見他是真的始料未及, 柳弘的笑便藏不住得意,他又道:“怎麽,這樣大的消息,二公子竟然是剛剛知情嗎?”
他品階不算高,暫時還沒有同人一并上朝面見天子的資格,許多消息都需要找人探聽才能得知。
源尚安拿不準沈湛的心态,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話,柳弘便又道:“以二公子的身體, 如今确實應該好好歇一歇了。”
屋外的動靜瞞不過人,廷尉監蹙眉道:“外頭是誰在說話?”
紀聞鶴認出來了那是源尚安,他道:“幾位大人放心,我出去看看。”
門吱呀一聲響, 源尚安回頭去看, 卻發現來者更是不善:“……紀大人。”
“你來得正好,”紀聞鶴面上無甚起伏, 似乎只不過是在辦尋常公務,“陛下有了新的任命,我正準備派人告訴你。”
“不必了,”源尚安道,“柳大人已經告訴我了。”
紀聞鶴點頭應了一聲嗯:“那你去收拾下你的東西吧。”
源尚安眼神一空,眸中映着斜陽草樹,一時無法從五味雜陳的心緒中理出個頭。
他知道在廷尉府的這幾年裏,衆人都将他和紀聞鶴視為了對手,私下裏沒少暗自議論到底誰更勝一籌。
但大概就連當事人也沒有想到,這場明争暗鬥居然是這樣草草收場,贏的人莫名其妙無甚喜悅,走的人心亂如麻悵惘萬千。
源尚安道:“總歸還是要恭喜紀大人了,以後都是紀大人獨占秋色了。”
紀聞鶴生性冷淡,不喜歡說那些場面話,但也不至于落井下石。他一直追求的都是堂堂正正地和源尚安來一場交鋒厮殺,而後正面贏過他。如今草草收尾不免叫他心生遺憾。
他只是淡淡嗯了聲沒有接話,放任源尚安離去了。
“走了正好,”柳弘抱着雙臂湊近紀聞鶴,“不過是靠着奸賊一路提攜罷了,眼下逆賊已死,我要是他,我就自己辭官而去,說不定還能博得個讓賢的美名。”
紀聞鶴沒看他也沒接話。
柳弘又自言自語道:“我也沒看出來他到底有多大能耐。要不是靠着高紉蘭,他到現在估計也就是個八/九品小官。”
他話裏話外都是瞧不起“關系戶”的意思,紀聞鶴略略皺眉:“你我不該說這樣的話。你若是沒有你爹,只怕也來不了這裏,你不會真以為聖上提拔你,只是看中你從前差事辦得不錯吧。”
柳弘神色一僵。
他一向自負才名,自幼便是受家族和師長看重的學生,于是自然而然地以為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天資過人和勤勉刻苦的回饋。
紀聞鶴又道:“能來洛陽做官的,父母家族怎麽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真若是什麽也沒有,那不過是浮萍朝露,早就無聲無息了,連死了也不會有人記得。”
柳弘瞬間閉上了嘴,這下輪到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當然紀聞鶴本也不打算和他繼續說下去,只道:“回去吧,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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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定了新的年號之後,處置“奸賊一黨”的事便被擺上了日程。沈湛因為經歷過生死,自然覺得唯有将高家的人連根拔起,他這帝位才坐得穩。
天子的流露出來的态度很快就被朝臣們發覺,禦史臺瞬間呈上來了不少彈劾奏疏,簡直要将高紉蘭說成是大魏立國以來的第一罪人。不過至于其中到底哪些是确有其事,哪些是誇大其詞,恐怕便不得而知了。
奏折上的字越看越叫人心驚,沈湛連連吸了幾口氣,嘆道:“朕沒想到他竟然這般膽大包天。”
源素臣站在一旁沒有接話。高紉蘭到底是不是真的淩駕于皇帝之上為非作歹,他和源尚安早已有目共睹。不過他也知道,要讓沈湛這個做兒子的把罪責都推到永熙帝頭上實在是難為他了,他也不願意留給天下人一個“不孝”的話柄。
沈湛越想越覺得後怕,那日若不是源素臣拼命保着自己,只怕……
他兩手捂臉,苦惱地搖了搖頭。
身側太監端上來了一碗甜羹,低聲道:“陛下,您嘗嘗這個。”
誰知沈湛嘗了一口就皺起了眉頭,扔了勺子道:“這東西往後不要做了,難吃得很。”
諸多不順難免叫他心懷怨言,沈湛不滿道:“你們這些差事都是怎麽辦的,連一道點心都做得這麽不上心。從前皇考在時你們倒是恭敬,如今對朕便換了副心腸,倒真是會做事。太仆寺那些人也是,打一副新的車駕還敢給朕偷工減料。來,你給朕說說,你們安的是什麽心?”
那太監慌忙跪下,顫顫巍巍道:“陛下……奴婢知錯,陛下恕罪……”
沈湛卻不理睬,眼看着就要叫來宮人把他拖下去處置,源素臣跪地拜道:“微臣也懇請陛下恕罪。”
沈湛擰眉:“嗯?”
他年紀輕輕,登臨帝位之後迫切需要做些什麽來鞏固自己的權威,同時穩住宮內宮外的人心。
“怎麽,你想說朕發落一個奴才發落錯了?”
“陛下是盛世之君,執法如山,自然是萬民之福,”源素臣道,“但微臣拙見,執法本就是情理結合,先以教化為先,教化無用,再行懲治。內宮如此,朝堂之上亦如此。”
“你這是什麽意思?”沈湛道,“難不成皇考和朕都未曾盡責嗎?朕今日罰他,是因為他分內之事沒有盡心盡力,若阖宮上下都如他這般松懈,不出幾日必定要亂。朕眼下主張嚴懲高家嚴懲高黨也是如此,唯有将他們徹底清除,才能還朝堂一個清明!”
源素臣維持着跪姿一動不動:“陛下有澄清吏治之心,微臣自然鼎力支持。可高紉蘭畢竟做丞相多年,恐怕朝中全然沒有和他往來過的人不過十之一二。這些人裏未必都是為了一己之私攀附權貴,也有公務職責所在,不得不打交道的。對于首惡之徒自當嚴懲,可對于一時行錯或是迫不得已之人,微臣竊以為當予一悔過自新之機。”
沈湛地唇角抽了抽,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他這幾日忙,本就心情不佳,自然不願意收回成命打自己臉,卻也知道源素臣所言的确在理。
“微臣并非懇請陛下收回成命,微臣以為執法必嚴,如此方能殺雞儆猴,”源素臣早已給沈湛想好了說辭,“陛下方才之意,是要宮人引以為戒,若下次再犯,絕不饒恕。”
那太監愣了下,也慌忙磕頭道:“陛下聖明,是奴婢毛躁,奴婢一定引以為戒,決不再犯。”
沈湛總算有了個臺階,他順勢而下,揮了揮手道:“罷了,你記住就成,下去吧。”
等人走了之後,沈湛才又道:“朕知道他,他原先是太仆寺那個陳德海收養的幹兒子。陳德海如今被停了差,跟着他的也一瞬沒了青雲路,自然心裏有怨,辦不好事。”
“陛下,”源素臣道,“微臣愚鈍,有一事請教陛下,不知陛下方才所提的車駕,可也是陳德海命人所造?”
“那倒不是。”
源素臣哦了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這倒也是,來的都是些新的人,未必有從前的用着貼心。”
沈湛轉了轉眼珠:“你想讓朕重新啓用陳德海?怎麽糊塗了,他可是受過高紉蘭的恩惠。”
源素臣拜道:“陛下這樣說,倒讓微臣慚愧了。微臣請求陛下治微臣之罪,否則微臣于心不安。”
他叩首道:“若說受過佞臣恩惠,微臣怕是也算其中之一。微臣之罪,只怕是萬死莫贖了。”
沈湛愣了下,須臾後忽地笑了起來:“景鹓,你說什麽胡話!你要是真心實意地給高紉蘭辦事,那日何必拼死突圍!你要說的朕懂了,朕明白了!對于奸賊一黨,當分門別類處置,不能一竿子打死,如此一來,人心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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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素臣離去之後的第二日,陳德海便登門造訪,他已然從幹兒子那裏收到了消息,知道這一次自己能官複原職少不了源素臣勸說沈湛。
送到眼前的好機會源素臣自是不會放過,他借此和陳德海談了自己要在洛陽售賣漠北駿馬的計劃。陳德海聽罷即刻應了下來,讓源素臣等着消息。
然而就在源素臣以為風波過去,他可以着手準備下一步計劃之時,三日後宮中卻傳出消息,要為清河王追封昭雪。
這三個字一旦提出,便和源尚安脫不開關系。果不其然,沈湛迫于宗室的壓力和臣下的上書,下令撤了源尚安的一切職務。
停職這兩個字往往和查辦緊挨着,沈湛只下令停職,看在源尚安解圍的份上才沒有立刻宣布治罪。可這件事終究是一把懸在人頭頂的利刃,不知何時落下。
“四哥,”封慈勸道,“如今咱們不能說話啊。要怪也只能怪這件事定得太死了,所有人都覺得他有罪,那他沒罪也是有罪了。”
源素臣雙唇緊抿,并沒有接話。
封慈又道:“而且沒有人會覺得四哥你是秉公直言,只會覺得你是在撈人,怕他下去了牽連到自己。”
“我只能袖手旁觀?”
“只能袖手旁觀。”
夕陽無聲西沉,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黃昏的街道上,鳥雀叽叽喳喳個不停,飛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像是這朝堂上的人,一輪輪的新舊交替,從不停歇。
源素臣不知在朝什麽方向走,封慈緊跟其後,又道:“四哥,恕我直言,此刻沒有落井下石就算是厚道了,咱們真的做不了什麽。”
源素臣還是沉默無言。
封慈不知他在想什麽,走近又想再說些什麽,源素臣卻轉過了巷口,将目光落在了背着行囊的玄衣男子身上,出聲喚道:“尚安吶尚安,你叫我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