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9

第010章 09

Chapter09. 有貍

白薇趴在浴缸邊緣,心跳如擂鼓。

她在去往瓦多佛子爵書房的途中半路折返,這才趕在諾蘭上樓前回到了房間。此刻,她強壓着呼吸的頻率,生怕諾蘭聽出了端倪。

她悄悄瞅着諾蘭的臉,可諾蘭永遠是那副不動如山的樣子,半點情緒也不顯露。

“這麽快就問完了嗎?”白薇主動挑起話題。

“盧克在問,我先回來了。”諾蘭忽然身子前傾,靠近了白薇。

白薇吓了一跳,下意識後退。這一退,浴缸裏的泡泡和水花就打在了諾蘭身上。

“你……”白薇還沒來得及問諾蘭想做什麽,就見諾蘭伸臂擰開了熱水的開關。

“水涼了。”他說,“這樣洗是要生病的。”

白薇的心髒漏跳了半拍。下一瞬她陡然警覺起來,諾蘭是不是看出什麽了?但她并沒有機會試探一番,諾蘭在試了試水溫後就退出了浴室,并紳士地拉上了浴室的門。

水流嘩嘩,浴缸裏的溫度正在向上爬。

白薇輕嘆了一口氣,身子一沉,将自己整個地浸在了溫暖的水中。這一趟還算有收獲,母親留下的漢文手劄以及楠木小妝奁都回到了她手中。

白薇擦着濕發從浴室裏出來的時候,諾蘭正靠坐在沙發裏和黑莓說話。他們面前的小桌子上擺着一盆水,水盆邊放着一堆小珠子。看來黑莓帶回了不少“眼睛”。

然而這一人一鳥的對話卻與“眼睛”無關。黑莓探頭探腦地湊近諾蘭,狐疑道:“諾蘭,你身上這是什麽味道?”

“嗯?”諾蘭正研究其中一個小珠子,并沒有在意黑莓說了什麽。

黑莓左嗅嗅右嗅嗅:“是草莓!你身上有草莓的味道,好香啊!”話音未落,它又有了新發現:“為什麽你身上會有泡泡?噫,泡泡也是草莓味的。”

諾蘭皺着眉頭将黑莓從身上拎下來:“你是狗嗎?”

黑莓一個猛勁從諾蘭的魔掌中掙脫,炮彈一樣撞進了白薇懷裏。

“咦?”黑莓在白薇懷裏抖了抖腦袋,“怎麽你身上也有草莓的味道?”

“你們背着我做了什麽?!”

白薇眼皮一跳,心虛地瞥了諾蘭一眼。

這一眼落在黑莓眼裏,更加坐實了它的猜測。它大聲控訴:“你們背着我吃草莓了是不是?!諾蘭,過分了啊!”

白薇心下一定,将黑莓捧到眼前:“你這小小一只鳥,脾氣倒大得很。別人家的鳥都吃蟲子,你吃什麽草莓呀?”

“你說誰是鳥?!”黑莓的胸腔鼓成了一個絨絨球,“我才不是鳥,我可是堂堂……”

諾蘭輕咳了一聲:“你快要把它捏壞了。”

“哦。”白薇聞言松了松手。黑莓被這一打岔,瞬間把後頭的話咽了下去。

“你說你不是鳥,那你是什麽?”白薇湊近黑莓問。

“說了你也不懂。”黑莓掙脫開來,撲扇着翅膀飛到諾蘭膝上,“哎呀你這個女人好讨厭。”

白薇也不生氣,笑眯眯地看着在諾蘭腿上氣得跳腳的鹦鹉:“你這只小鳥真可愛。”

黑莓腿一蹬,摔在諾蘭腿上,沒了聲音。

諾蘭戳了戳黑莓的肚子,驚異道:“黑莓,你在害羞嗎?”

虎皮鹦鹉突然炸開了羽毛:“你們這些人類實在太讨厭了!”

“真難得。”諾蘭看向白薇,“它很喜歡你。”

“胡說!我才不喜歡那個臭女人!”

“看,它臉紅了。”諾蘭毫不留情地拆臺。

“諾蘭!”黑莓忿忿道,“我再也不給你找‘眼睛’了!”

諾蘭當即舉手投降:“我的錯,你說得都對。”

白薇走過來看了看桌上的小珠子:“這麽多‘眼睛’,你們都要看完嗎?”

諾蘭點了點頭:“是的,得盡快看完,這樣才好找出答案。你如果覺得無聊,可以幹些別的。”

白薇并不知諾蘭想要靠這些‘眼睛’找出什麽樣的答案,她也不關心,遂趿着拖鞋,回到了床上。

她在床上找了個舒适的位置後,擡眸看了看房間另一頭的諾蘭。他和黑莓正全神貫注地看着水中的幻像,沒有留意這邊的動靜。

白薇定了定神,拿出了那本漢文手劄。

手劄有些年歲了,紙張又脆又黃。白薇翻開了第一頁,上頭有一段用正楷寫的小字:

“東國有貍,生于夏茵。

貍分三族:白老,潑淵,梅花豹。

白老其族,百年一地藏。

地藏有九命,游走黃泉道。”

白薇撫過紙上的每一個小字,耳畔仿佛響起母親溫和的聲音:

“很久很久以前,萬物初生,夏茵的土地上有了貍族。他們的外形、飲食起居與人族無異,大部分族人可以在人形與貓形間随意切換。早年各族興盛,貍族曾與人族夾雜而居,後阖族隐遁于山林。

“貍族往下有四條支系,分別是白老、潑淵、梅花豹和滾地錦。滾地錦滅族後,貍以三族為大。其中有一族名叫白老,白老族人以毛發純白為貴,每百來年會有一位地藏降生。這白老族裏的地藏啊,有九條命……”

那時候白薇年紀尚小,以為這只是東國的山野傳說。現在想來,母親說過的許多話、做過的許多事,其實都另有深意。

從白薇有記憶起,每天大部分時間就是待在閣樓裏接受母親的教導。母親不讓她與多倫的貴族小姐們一起學禮儀,而是自己手把手地教。漢文古語、經史子集、琴棋書畫,東國閨秀該有的,母親一樣一樣教給了她,甚至經世策論、商賈之道和藥石醫理也有涉獵。此外便是每日不變的睡前故事:夏茵貍族紀事。

“你是東國人。”母親時時耳提面命,“你是要回到夏茵去的。”

這樣的陪伴在路易出生後也沒有改變。

路易一出生就被送到了乳母處,母親并未前去探看。在接下來的七年裏,路易見到母親的次數屈指可數。白薇曾偷偷跑去看過她的小弟弟。小小的男孩子有一頭棕色的卷發和淺藍色的眼睛,他自己一個人坐在毯子上拍着小皮球。

白薇跪坐在他身邊,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路易,我是姐姐。”

小娃娃擡頭看她,裂嘴笑出了一個口水泡泡。

白薇曾問母親,為何不多陪陪小路易。母親答:“時間不夠了。”那時候白薇不明白為何時間不夠,直到十二歲那年母親去世。

臨終前母親對她說:“對不起,還有很多東西沒有教給你。”

白薇流着淚,不知所措。她不明白母親為何要道歉。

“還記得我給你講的那些貍族傳說嗎?”母親問。

白薇拼命點頭:“記得的。”

“不是所有擁有地藏相的嬰兒都能成為地藏。”母親望着窗外開敗的梧桐花,“要想轉化為地藏,必須邁過死亡這道坎。只有經歷過一次非自然死亡,才知道自己是不是地藏。有的人看着像地藏,死了一次卻再也沒有活過來;有的人是真地藏,無災無病壽終正寝,終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真地藏。”

母親溫柔地看着白薇:“我希望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

十二歲的白薇懵懵懂懂,并沒有聽明白。那時候的她難過極了,在這陌生的國度裏,她最親的人要離開她了。

最後,母親摸了摸她的頭:“別哭了,其實呀我不是你的母* 親。你的母親是一個很好的人,可惜她比我還要短命。”

梧桐花落了地,蓮夫人停了呼吸。

她留給白薇兩樣東西,一本漢文手劄,一方楠木小妝奁。她不曾與路易道別,也不曾給他留下任何東西。

“喂,你個小丫頭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麽呢?”黑莓撲棱着翅膀跳到了白薇的被子上。

“咦?”黑莓驚訝地湊近她,“你怎麽哭了?”

白薇合上手劄:“你看錯了。”她扭頭看向窗外,迅速擦了擦臉頰,這才轉回頭來。

黑莓好奇地看着手劄封面上的字:“這是哪裏的字,怎麽奇奇怪怪的看不明白?”

白薇輕輕地笑了:“你這小鳥,竟然還識字。”

黑莓炸毛:“說了我不是鳥!”

白薇轉頭,見諾蘭正悠閑地倚在沙發裏,長腿交疊,目光溫和。

他撞見她望來的目光,于是無辜地攤了攤手:“我們把這些‘眼睛’都看完了,黑莓現在很無聊。如果你嫌它吵,窗子就在你手邊,你可以把它丢出去。”

“諾蘭?!”黑莓悲憤極了,“諾蘭你沒有心!”

白薇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

會客室裏,盧克結束了對路易的問話。

“我可以走了嗎?”少年有些拘謹。

盧克點點頭:“回去吧,如果你想起什麽重要的線索,請告訴我。這是我的地址。”說罷給了路易一張寫着警署地址和他私人住址的條子。

路易收起了條子:“好的。”

少年走出會客室後,獨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打開房門,快步向床走去。他的心髒怦怦直跳,手心隐隐冒出汗來。他一把抓起枕頭,往下一看,枕頭下的手劄不見了。

心髒跳得更快了,有什麽東西從胸腔底部湧了上來,滾燙而灼人。

路易滑落在地,捂住臉笑了起來。他咧着嘴,仿佛要将這些日子裏的煩悶一傾而光。

笑着笑着,淚水從他的指縫裏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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