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是我的人

他是我的人

接近卯時,雨還在滴滴答答的下着。

明澈托着竹月的身體把他放在屋檐下,此時的竹月已經發起高燒,意識不清。

明澈附身看他,沉重的目光在那張沒了血色的臉上停留片刻後,他便立刻急匆匆的去屋內翻出了一個發着紅光的圓石頭。

這是之前焱護法送予他的火曜石,只要略施咒語,此石便可發出耀眼的火焰,就算置于水中也不會熄滅。

于是,明澈立刻施法将其點燃,接着直接把燃燒的火芯對準了竹月右臂處的傷口,同時另外一只手按向竹月右肩,掌心沿着那條手臂慢慢運力推動,直到竹月裂開的傷口處有黑血湧出,明澈才松了一口氣。

就這樣過了一會兒,灼熱的火焰已經燒的神志不清的竹月雙眉緊皺,蒼白的臉上更是熱出無數豆大的汗珠來。然而此時此刻,手握火曜石的明澈卻像是置身寒冰一般,凍的唇色發紫,渾身顫抖。

等到那蠱蟲終于從竹月體內被逼出後,明澈再也忍受不住席卷全身的寒氣,他感覺胸中氣血仿佛凍結一般,讓他每喘一口氣心裏都如遭受千刀萬剮之刑。于是下一秒,他匆忙滅掉手中的烈焰,踉踉跄跄地跑進了屋裏。随後只聽見門窗吱呀一聲緊緊閉合,便再無聲響。

不知何時,外面的雨逐漸停了。

竹月躺在屋檐下,緩緩睜開眼睛。

他的身上還是濕漉漉的,束發的草繩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裏,頭發散披在臉上肩上,看上去十分狼狽。

手臂上的傷口還在往外滲着血,只是疼痛明顯減輕了許多。他看了一眼,知道蠱蟲已經取出來了。

他這把刀子看來對明澈還是有用的。

想到這,竹月忍不住在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然後就靠着背後硬邦邦的牆面坐直了身子。

冰涼的風吹下幾片海棠花瓣落在他的腳邊,他看着厭煩,再加上傷痛扯的他頭熱眼花,便幹脆低下頭重新閉上了眼睛,不知不覺間竟又昏睡了過去。

而他睡着的時候做了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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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他去到了這一生都不願記起又不得不死死記在腦子裏的一年。雲海國昭寧三十二年。

那一年的暮冬,立春還沒能來,箭矢就已遮天蔽日,血雨一連下了數天。待到最後一座城池被破的時候,他就站在高高的城樓上,聽着下面響徹天際的厮殺聲,黎民百姓絕望的哭喊聲,整個人害怕到了極致。

他又冷又怕,不由得瑟瑟發抖起來,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叫着一個人的名字:“明朗……明朗……”

就在這時,血雨腥風中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他聽到有人在他耳邊低語:“阿籬,我回來了。”

話音未散,那人便從身後緊緊抱住了他凍的發抖的身體。可是這一刻,他卻沒有感到一絲安寧,甚至沒能感到一點一毫的溫暖,整個人從內到外反而更加冷了。于是,他詫異地轉頭,在看清那人是誰的剎那,才明白其中緣由——因為他是明澈啊,不是屬于他的明朗。

他和那人相伴三年,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那樣多,可石火光陰,滄海橫流,兩年的時間,唯一能讓他憶起的只有他抱緊他時的那一點點的溫暖了。可現在,好像連這點溫暖都漸漸找不到了。

“你什麽都不用害怕,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竹月清晰記得那人是這樣說的。他曾經有多依賴這句話,現在就有多厭惡。

于是他猛地伸手推開他,直把他推去很遠。

而這漆黑的夢裏,又只剩下了他獨自一個。

他再也找不回那人了。他這樣想,心口一陣接着一陣的痛起來,他擡手用力捂住,卻是無濟于事。

他愈發清晰的意識到,他再也找不回那人,也再也忘不掉那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腳步聲朝他慢慢靠過來,片刻,有人停在了他的身前。

對方踢了一下他的腳尖,竹月昏昏沉沉的醒來,下意識地擡起了頭。

看到明澈的瞬間,有些迷糊的他一時沒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愣了一會兒,竟不由自主的輕聲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裏就帶了水霧。

“你怎麽不早點來找我……”他哭的像個受了驚吓的孩子,“我差點就死了……我差點就死了!”

明澈聞聲皺緊眉宇,擡起手來摸了一下他的額頭,發覺他燒的厲害,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立時暗了下去。

“起來。”

他靜靜地盯着竹月看了良久,突然冷喝一聲,然後随手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半拖半抱的往那間房走去。

昏暗的屋子裏沒有點燈,而且溫度異常的低,竹月剛一進去就像是被冰針刺了一身,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意識一下子清醒過來。當感受到自己臉上還挂着幾滴冰涼的淚珠時,他怔了一下,暗暗心驚,生怕剛才的話會引起明澈的懷疑。

不過目前看來,後者未曾多想,只匆匆把竹月安排在外間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然後只身走進了卧室,随後再出來時手裏多了一瓶藥。

明澈低頭看了一眼老老實實坐着的竹月,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後,竟屈膝蹲在了竹月的面前。

他擡手抓起他的胳膊,看着上面那道駭人的血口子,平淡的眸光不受控制的顫了顫。接着稍稍垂眸,看起來有些不耐煩的将手裏的藥一股腦倒在竹月的胳膊上後,用力拍了兩下。

随之而來的疼痛讓竹月下意識叫出了聲。

明澈動作一頓,似乎是愣住了,但是手上的力度卻不由自主的輕了些。

他擡頭對上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後,突然冷聲命令道:“風護法養蠱一事,你若想活着,就不許聲張。”

“為什麽?”竹月直視着他,眼眶依舊有些濕潤,“大齊不能養蠱,大家都說蠱可以滅國,那個風護法這樣做,難道不應該讓閣主知道嗎?”

聽他這樣問,明澈皺了皺眉,低下頭許久才道:“風護法曾經為救閣主差點丢掉性命,雖然世人都說閣主冷酷絕情,可其實他挺看重恩情的,即使他知道風護法養蠱,也不會要他的命,而風護法這人向來不把閣主之外的人放在眼裏,你知道他養蠱,他必然不會放過你,倒不如你自覺裝傻,把這事爛在肚子裏,以後離他遠一點。”

“那如果他非要殺了我呢?”竹月問。

明澈沒有說話,只垂着眼簾,認認真真的給他包紮。

然後竹月吸了吸鼻子,無比委屈:“先生,我自知身份卑賤,從沒求過什麽大富大貴,只想要求個有飯吃有地睡的安穩日子,我真的不想死。”

說話間,一滴晶瑩的淚珠又從他的眼眶裏落了下來。

明澈擡頭看他,總覺得他這副可憐的模樣弄的他心裏有些煩躁,不禁眉眼驟冷:“還記得風護法的話嗎,強者為尊,殺人是法,這就是揚雪閣,這就是你以後要面對的事情,你現在還可以害怕,可以哭,但是過了今天你再這樣,那就只有死。”

他說的毫不留情,可沉默了一會兒卻又放緩語氣道:“我說過,你從此以後是我的一把刀子,你這條命要死也得死在我給你的任務裏,那個風護法絕對不會殺你。”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格外堅定。竹月看着他,突然有片刻的失神。

明明相互知曉對方都戴着一張心懷叵測的面具,可這一刻,卻又好似彼此信了各自的話。哪句真哪句假,反而不那麽重要了。

又過了一會兒,竹月壓低聲音,略顯小心地問明澈:“先生為什麽來揚雪閣?是心甘情願來的嗎?”

這話把明澈問得一怔。等了好久,竹月都沒能等到他的答案,只見他突然起身走進了一旁的卧室。在關上房門前,又沖着竹月丢下一句:“你只許待在外面,不許進來。”

“先生……?”

竹月剛要刨根問底尋個答案,就聽到“砰”的一聲,明澈重重關上了房門。

想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明澈這樣的問題。竹月聽說齊國太子齊嚴比明澈大了十一歲,而明澈八歲時被十九歲的齊嚴在路邊撿到,從此他便有了依靠。所以對明澈來說,齊嚴應該是他最親的人,他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齊嚴讓他成立揚雪閣,他做了;齊嚴讓他幫他鏟除異己,他做了;齊嚴讓他覆滅雲海國,他也做了。或許有一天,齊嚴讓他死,他大概也會照做吧……

竹月想到這裏,心裏突然無故疼了一下,他靜靜坐在那裏,轉眸看向窗外。

曾經他以為自己就是明澈最親的人,可到頭來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經歷了一晚上的大雨,清晨的山林滿是泥土的氣息,被風吹落的海棠花鋪了滿地。少辰拿着一個竹籃,彎下腰小心翼翼的把這些可憐的花瓣撿進去。

他今日神情格外凝重,一雙溫潤的眼睛時不時的望向那邊大殿緊閉的房門。

在他出來之前,風護法已經在裏面跪了整整兩個時辰了。而此時此刻,風護法的身子早已被屋裏的寒氣凍的抖成了篩糠,他雙膝跪地,不住的給明澈磕頭,只磕的地上的冰石板咚咚響了好幾聲後,他慘白着臉爬到明澈腳邊,大聲哭道:“閣主,屬下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明澈面具下的神情冷若寒冰,聽着這一聲聲凄喊依舊無波無瀾,只冷冷問道:“錯在哪?”

風護法低着頭,再多的恐懼和淚水也消不去他的別有用心,他想了一會兒,抹着眼淚道:“屬下糊塗至極,為了能更好的保護閣主,竟想用蟲蠱來提高武藝修為,實在該死!”

他說完,裝作悔恨交加的模樣用力扇了自己幾巴掌。

而明澈卻仍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他冰冷的垂眸看了風護法一眼,接着手中白光乍現,亮出了那盞往生燈:“關于你養蠱一事,我用往生燈一看便能知曉來龍去脈,所以你不必跟我說這個,也不必解釋什麽……”他語氣一頓,本就低沉的嗓音愈發令人心驚膽戰,“你再說一遍,你錯在哪?”

大殿裏極冷,風護法的額上卻有汗珠落了下來,啪嗒啪嗒的砸在石板上。他這人雖然脾性狂躁粗糙,可這會兒卻偏偏看懂了明澈的心思。

于是,他漸漸被吓得癱坐在了地上,片刻後,顫抖着聲音回複道:“屬下身為閣中護法,本無權幹涉刺客的死活,可是我明知道他是……”他擡頭用餘光瞥了一眼明澈的神情,接着快速低頭壓低了嗓音,“明知道他是雲銀衛的人還那般對他,實在該死……”

聽他這樣說,明澈冷漠的目光中又添了幾分寒,他勾了勾唇:“你确實沒有資格取他性命,可你說錯了一件事。”

他慢慢附下身來,冷冷地盯住風護法打顫的瞳仁,一字一句不容置喙:“他不是雲銀衛的人,他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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