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蠱
蠱
當十七和另外一個手握橫刀滿身是血的男人從石屋出來時,夜晚的天空突然之間下起了大雨。
明澈的侍從少辰領着幾個閣中的暗衛在門外等着他們,他手裏拿着一把紅色的油紙傘,在漆黑的夜裏,看上去鮮豔如血。
見只有兩人活着出來,并且沒有明澈留在身邊的“那把刀”,他的眸光略微暗了暗。
他走上前,唇邊依舊帶着謙和的笑,就好像這笑長在他臉上似的,慢慢說道:“恭喜兩位成為揚雪閣的銅衛,兩位……”
他話還沒說完,頃刻間轟隆一聲巨響,幾塊亂石飛濺的同時,面前的石屋倏然倒塌。
然後,一團黑色的霧氣猛地從石屋的廢墟裏竄了出來。緊接着,衆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是何物,密密麻麻的雨絲中就響起了突如其來的恐怖吼叫。
“有妖!”
不知道是誰急匆匆的喊了一聲,霎時所有人大驚失色,幾個暗衛忙亮出了挂在腰間的佩刀。
唯有少辰面色平靜的站在那裏,擡眸看一眼半空中的那團妖物後,一把金光閃閃的折扇已狠狠砸了過去。
只一瞬間,妖氣被打的四散開來,轉眼化作縷縷細微的煙霧湮沒在了黑漆漆的夜幕裏。
然而就在這黑霧消失的剎那,一個被籠罩在霧氣裏的細長身軀“咣當”一聲落在了地上,當即把在場之人吓了一跳。
少辰收回金扇,凝神看向摔下來的人。
是竹月。他衣衫破爛的趴在地上,整個後背滿是血淋淋的傷痕,連帶着身下的積水都被他染紅了一片。
少辰垂着眼睛看他,一雙從容冷靜的眼睛難得有了一絲絲震驚。過了片刻,他走過去,蹲下身探了探竹月的鼻息。
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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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詫異,在那裏深思許久然後偏頭對旁邊兩個暗衛道:“人死了,扔去山下的亂墳崗吧。”
對方立刻照做,只是他們剛把竹月冷冰冰的身體擡出不遠的一段距離,就又被少辰喊住了。
“等等……”
少辰明顯有些猶豫不決。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對不對,他心知閣主并不想讓這個叫竹月的少年死,但揚雪閣有規矩,今日的對決凡是拿到兵器者,無論用了什麽手段拿到的,都可以留下,而沒有拿到兵器者,無論生死都不能留下。
如此一來,這一時半會他實在猜不透閣主究竟想要哪種結果。
所以最終,他還是憑着第一知覺,讓人把竹月扔去了亂墳崗。
等去到明澈面前時,他自然也是這樣禀報的。
“已經按照主人的吩咐,把一切都處理好了。”
明澈坐在靠窗的書案前,借着微弱的一點亮光,研讀太子殿下剛剛差人送來的信箋,聞聲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倒是少辰在這段時間揣測出了一二,他轉頭看了一眼外面密集的雨線,然後為明澈的書案點燃了一根用冰白玉盞托着的蠟燭,接着一邊小心的用手護了護搖曳的火光,一邊輕聲說道:“我聽說往生燈沒能照出那少年的貪嗔癡念,而且他的記憶也被什麽東西分割的七零八碎的,倘若他不是生來如此,那有一種可能就是被人施展了‘斷生’的禁術,而世間會這種禁術的唯有山海宮的那位新任宮主了。”
他的話音剛落,明澈藏在暗影處的眸子瞬間有了一絲波動,語氣低沉道:“這兩年,山海宮給殿下惹了不少麻煩,殿下早就想要将其除掉,卻一直尋不到他們的蹤跡……”他突然沉默了下來,一時若有所思。
少辰擡眸看了看明澈的臉色,慢慢說道:“傳聞‘斷生’只能将一個人的記憶禁锢一陣子,過了那段時間此人就能沖破禁锢記起一切,如果那個少年真的來自山海宮,主人何不利用他找出山海宮所在之地,到時太子殿下心生歡喜,說不定就不再計較之前那件事,賜給主人解藥。”
少辰在說出最後這句話時突然放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去看明澈,而後者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面上神色不改,唯有隐沒在黑暗中的瞳孔微微收縮着。
身上的溫度好像又降低了幾分,明澈冷不防的顫抖了一下。少辰見狀,急忙想要滅掉桌案上的燭火,明澈卻擡手止住他的動作,想了想吩咐道:“亂墳崗的野狼多,你遠遠看着他別被狼給吃了。”
少辰低頭,露出幾分疑惑:“為何不直接把人帶回來?”
明澈眸色幽深:“他若真是山海宮的人,就一定會自己回來。”
聽完這話,少辰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剛要轉身離開卻被明澈叫停了步子。
只見明澈看着窗外飄落的海棠花,似是想到了什麽,突然轉言:“還是我自己去吧,你去查一下你今晚看到的那只妖是否就是白天見到的那一個。”
少辰聞聲微微一愣,反應過來後剛要開口說什麽,就見明澈已經起身拿過一把油紙傘,然後大步邁進了殿外的雨中。
夜越來越深了,陰暗的山林落雨傾盆。
此時此刻,竹月正躺在亂墳崗一衆僵硬腐爛的屍體裏。他的那只受了傷的右臂還在流着血,一張瘦削的臉被疾風驟雨吹打的格外蒼白。
過了一會兒,耳邊響起幾聲輕微的貓叫,他細密的睫毛瞬間動了一下,跟着慢慢睜開眼睛,立刻看到了一雙淡紫色的奇怪眼瞳。
“別說話,”變回一只黑色小貓的阿意提醒竹月,“你的那位心頭寶正在看着呢。”
竹月聞聲皺緊眉宇,不過很快就被冰冷的雨珠沖洗平整。接着他擡起一只手用力推開壓在身上的一具殘缺的屍體後,緩緩坐起身,默默運氣調息了片刻。
明澈果然是把他當成山海宮派來的人了。竹月想,這樣一來,他怕是很難對明澈下手,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明澈不會再懷疑他的真實身份。
一邊的阿意知道竹月在想什麽,他湊到他跟前問:“現在回去就直接坐實了你是山海宮的殺手,你确定那個人不會立刻宰了你?”
竹月看向阿意,平靜的眼神已經給出了他的答案:不會。
朝夕相處三年,他對明澈的心思還是多少能猜透一些的。
“好,只要你死不了就行,那你回去吧。”阿意漫不經心地說着,有意無意的舔了幾下竹月那條手臂上的傷口,“我之前當真是低估那個小白臉的扇子了,沒想到他出手那樣狠,一扇子下去要了我好幾年的修為,”說到這裏,阿意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随後用帶了抱怨的語氣道,“我因為你法力暫且無法恢複,就先不跟你回那個破揚雪閣了,我得去附近的鄉鎮多尋幾個死人去,吃點人心好好補補,走了。”
他快速把話說完,轉身躍進了朦胧的雨霧裏,匆匆去往了山下。
竹月見他如此難免有些驚訝。這家夥居然沒有讓他想法設法給他找新鮮的人心吃,莫非是料到他如今自身難保?
不管了,還是先回揚雪閣吧。
這樣想着,竹月慢慢從屍堆裏站了起來,右臂還在痛着,他不由得垂眸看向自己的傷,一時深皺起眉頭。然而就在這時,前方不遠處的樹林裏突然走出一個模糊的黑影,随之而來的就是一聲帶着驚訝和憤恨的質疑:“你竟然還活着?!”
竹月聞聲略微一愣,接着擡頭穿過幾行垂落的雨簾漸漸看清了那個站在大雨中的讨厭身影——是風護法。
這個時間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竹月感到訝異,但也沒有生出非要一探究竟的心思,剛要不理會此人往前走,一瞬間轉念一想,記起此時此刻明澈正在默默打量着這裏發生的一切,于是,他便裝模作樣的往後退了兩步,壓低嗓子叫了聲:“大人。”
風護法惡狠狠地盯着他,眼裏滿是仇恨。今天要不是這小子,他也不會在衆人面前那般丢面子,如今他居然沒死,是不是老天爺要讓他親自報仇雪恨。
“挺命大的。”
風護法擡腳朝着竹月走了過來,雨珠不間斷的聚在他的嘴角,扯出一道陰冷恐怖的笑。他靠的竹月很近,濃重的殺意伴着周圍腐爛的臭氣頓時叫人有種置身地獄的錯覺。
竹月低着頭,裝作害怕的模樣又準備往後退一步,不想動作剛一做出就被面前的風護法狠狠抓住了那條受傷的右臂。
“嘶——”竹月痛呼一聲,作勢掙紮着要抽出這條胳膊,但是風護法卻抓的更緊了,他陰冷的笑着,五根手指突然猛地插進了那道血淋淋的傷口裏,一時間本就脆弱的皮肉被硬生生撕扯開,鮮紅的血水在打落的雨中汩汩流淌,轉眼染紅了腳下的土地。
“啊!”
竹月痛的咬緊牙關,可還是沒能強忍住沖出牙縫的那聲叫喊。
藏在黑暗裏的明澈看到這一幕,竟下意識地收緊拳頭,往前邁出一步,而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反常舉動時,不由得吓了一跳。
剛剛心裏湧起的那份緊張感到底因何而起,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也許,一切都只是因為那個少年太像木籬了,所以才會讓他有那麽一刻錯把他當成了他。
想到這裏,明澈漸漸冷靜了下來。他依舊隐藏在暗處,靜靜觀察着那邊的動靜。
冰冷的雨中,竹月蒼白的嘴唇顫抖着,眼裏裝出的那份畏懼再也沒法維持下去,攻心的怒火已經讓他漆黑的雙眸漸漸染了深深的血色。一瞬間,他一把甩開了風護法的手,然後在後者稍微有些不可思議的目光中捂住了右臂的傷口。
只是這個時候,他突然感覺傷口劇痛,像是有把鋒利的刀子在刮他的皮肉,片刻,又更像是有無數蟲蟻在他的骨頭裏抓撓啃噬。
“你對我做了什麽?”他凝重了臉色,忍不住怒聲去問風護法。
後者冷冷的勾唇笑了笑,瞥了一眼竹月的手臂後說道:“很難受嗎?”他笑得陰鸷,“你越難受,我的蠱就吃的越香。”
“蠱?”竹月的臉色當即變了,他難掩驚慌的去看自己的手臂,眼見傷口周圍皮肉翻出,如同倒在髒污裏的那些屍體般,赫然有了腐爛的跡象。
“你對我用蠱?!”他故意擡高音量,好讓明澈聽得清楚一些,“你難道不知道大齊律法明确禁止養蠱用蠱的嗎?”
“知道啊。”風護法仍然嘴角含笑,眸中帶着顯而易見的殺意,他肆無忌憚地說,“可大齊的律法算什麽?在揚雪閣,我只知道強者為至尊,殺人為律法。”
“你?!——你簡直是個瘋子?!”竹月一邊罵着風護法,一邊悄無聲息的用藏在體內的寒冰絲控制住了右臂的蠱蟲。只是這種蠱蟲常年以腐肉為生,毒氣太重,只單單附着在骨肉上面就可能會讓這條胳膊潰爛掉,所以還是得盡早取出來。
而此時的明澈已經知道了風護法擅自養蠱一事,他怒不可遏,一張俊美的臉龐更是陰沉到了極致。于是,就在風護法準備拿出更多的蠱來了結竹月的性命時,他立刻如疾風般護到了竹月的身前,随即伸手擁着他閃到了一旁。
風護法沒看清楚來人的模樣,只見對方身手便猜出了這人的身份,當即慌亂起來,轉身欲要逃走,可瞬間就被一股狠厲的氣力捶打在地,半天沒爬起來。
他趴在地上,忍着痛艱難的翻了個身,一雙惶恐不安的眼睛在落在那張冰冷的面容上時,立刻變成了驚訝。
“怎麽是你?……你怎麽和閣主……”
後面的音節還沒能吐清楚,突如其來的又一股氣力就把他狠狠打暈了過去。
明澈站在雨中擁緊竹月,見他的手臂爛的皮開肉綻,鮮血直流,一時擰着眉轉頭睨了風護法一眼後,便帶着竹月趕緊離開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