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尹千靈”

“尹千靈”

等到半個月後的一天,子時剛過,竹月閑來無事坐在大堂的一處角落裏,慢慢擦着一把并未開刃的劍。

旁邊被許老板安排貼身伺候他的兩個仆人覺得無聊,兩人便指着二樓一間間熄了燈的客房開始拉閑解悶。待聊完那些個京城名人的風流韻事後,其中一人提起了這兩天在城中聽到的一件事。

“最近琪王府好像出大事了,王府的護院都在到處找人呢。”

“我也聽說了,而且我還知道他們是在找那個陳軒的弟弟陳翌,這小子也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能讓琪王殿下舍命護着他,在他兄長陳軒自焚而亡後,陳家被找出一塊還未燒化的天衛金牌,陛下聽說這件事一時震怒,不僅解散了瑜王殿下設立的天衛,關押了天衛全部人,還把陳家抄了家,要砍陳翌的頭,若不是琪王殿下和丞相給陳翌求情,這小子早死了。”

“哎,我聽前幾天縣尉來這裏的時候偶然提過,說丞相大人之所以給陳翌求情,是因為他的千金對琪王殿下一往情深,心疼殿下為陳翌的事殚思竭慮、傷身勞神,便苦求丞相大人向陛下給陳翌求情。”

“是啊,丞相的千金和琪王殿下郎才女貌,又都是博施濟衆的大善人,很是般配,只可惜琪王殿下是寧國的質子……”

有一道重重的嘆息聲傳來,接着又有人說道:“行了,別說了,月公子桌上的茶水應該涼了,咱們快去給他換一壺。”

說完,兩人默默朝着竹月走了過來。

與此同時,門口突然進來一道修長的身影。

竹月下意識擡頭去看,神色不覺微微愣了一會兒。他曾從許老板那裏打聽到,尹千靈三十歲出頭,額頭上橫穿着一條極其明顯的刀疤,下巴上蓄滿了黑黢黢的胡子,腰間總是挂着一把青色長劍。

聽上去很好辨認,所以在看清那個進到門內的男人時,竹月一眼便認出他就是尹千靈。只是讓竹月感到奇怪的是,這人皮膚偏白,身材偏瘦,一點都不像混跡江湖的習武之人。

而此刻的許老板在注意到這人時,莫名生出一臉的驚訝和恐慌。等到匆匆招呼那人進了一間客房後,再出來時臉上的驚慌更甚。

他來到竹月身邊,嘴唇都在顫抖,一時話都說得哆哆嗦嗦的:“月……月公子,這就是尹千靈,他願意出一萬兩指名讓你伺候,你……你快去吧。”

竹月看着他皺起眉來,不禁凝重了神色:“你怎麽了?”

“沒……沒事。”許老板匆匆丢下一句話後,便趕緊往後院跑去,似乎有意在躲避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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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月覺得他這麽反常肯定有古怪,不由心生戒備。

随後他思索着回房整理好着裝,換了一把如月光般銀白的長劍後,輕輕敲響了那人的房門。

然而卻久久得不到對方的回應,竹月想了一下,便直接推門而入,猝不及防間,雙目被屋裏格外明亮的燭光刺了一下。

他沒想到這人居然在屋裏點燃了十幾根蠟燭,要不是有層層疊疊的紅色紗幔從中吸走了幾分光亮,這屋內怕是要亮如白晝了。

就在此時,坐在床榻上的那人突然開了口,聲音出乎意料的沉着寡淡:“我不喜歡黑暗,所以夜裏總要多點幾根蠟燭。”

竹月聞聲看向他,眼見對方竟閉着眼睛坐在那,從他進來開始就沒看他一眼。直到竹月朝着他緩緩走近,近到他的身側時,他才若有所覺似的慢慢睜開眼睛,一雙烏黑的眼瞳映射出微微光亮。

這一刻,竹月才仔細的看到男人五官俊美而又英氣,眼睛更是深邃有神,只不過眼神中明顯帶了幾分拒人千裏的冷漠。

他擡眸注視竹月片刻,便轉過視線,輕聲說道:“容貌确實不凡,可惜還是不如他。”

聽到這句話,竹月輕皺了一下眉。心想這個尹千靈看來是有相好的,而且他這個相好的還長得很好看。

想到這裏,竹月看見男人突然擺了一下手,然後淡淡說道:“你出去吧,我今天只是想見見你,等明天晚上這個時間你再過來,到時你要為我舞劍。”

這話說得竹月神色一愣,他不知男人心中在想什麽,頓時滿腹驚疑。不過既然這男人想明日再看他舞劍,那他就暫且先讓他活着吧。

因此,竹月依言退出了房間,随後就去後院找許老板。剛好就看到後者正與揚雪閣的一名暗衛在嘀嘀咕咕說些什麽。

竹月躲在角落裏聽了一會兒,卻只勉強聽到了“閣主”兩個字。等到那個暗衛離開後,他見許老板獨自在院子裏站了許久,之後居然深深嘆了一口氣,愁眉苦臉地自言自語道:“這兩邊都惹不起,我這是遭的什麽罪啊。”

竹月聽他這樣說,愈發覺得對方有事瞞着他,不過他并沒有上前質問,而是思索片刻後,回了自己房間。

深夜,大溪山,血狼寨。

明澈面無表情地看着卧室牆上那一顆眼目猙獰、張着血盆大口的狼頭,陷入了沉思。

就在半個時辰前,他剛從暗衛口中得到消息。說雲郎館有人花了一萬兩買下竹月去房間伺候,竹月心甘情願答應了下來。

“一萬兩……一萬兩……”明澈不停地說着這三個字,臉色逐漸陰沉。

這時,放在一旁的往生燈突然發出血色紅光,如同示警般引起了明澈的注意。緊接着,還不等他走近細看,眼前驟然有道黑影落下。竟是鬼尊長河沖破他之前設下的封印,擅自離開往生燈站在了他的面前。

“為什麽要讓他去那種地方?”鬼尊長河還未完全凝起身形,冷漠的聲音就已然響起。

明澈看着他愣了片刻,目光立時變得比往常還要冰冷深沉,靜默一會兒後冷冷說道:“他是我的人,我想讓他做什麽還需要與你商量嗎?”

在明澈冷厲的注視下,長河沒有說話,只指端隐隐有白光閃現。

明澈見他滿身殺氣,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的同時,心裏不禁愈發疑惑。自從那一日鬼尊長河說出為了竹月要和他同歸于盡的話後,明澈已經猜想了竹月無數種身份,可最終能說服他的卻只有一種結果,那就是竹月就是他一直尋找的“木籬”,而直到這一刻,他也一直期盼着這個猜想能夠變作現實。

“我去把他找回來。”鬼尊長河突然說道,“我要去把他找回來。”

話音未落,他便再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一下子癱軟在地。剛剛沖破封印,往生燈裏猛然産生的反噬之力差點将他的魂魄撕成碎片,此刻他魂魄受損,恐怕得需要不少時日才能恢複。

明澈見狀,眸光微動,但臉上卻毫無波瀾:“為了他,不惜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你可還是我認識的鬼尊。”

鬼尊長河在他的話裏垂下眉眼,那抹藍色的六棱雪花在他的眼尾處顫動,散開幾點晶瑩如玉的雪片。他似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沉默片刻後,悵然道:“曾經,我沒能好好照顧他的母親,如今我只想在他身上找回一點彌補。”

“他的母親?”明澈的神色忽然有一瞬間的凝滞,胸腔裏的那顆心漸漸止不住的顫抖起來,他看着鬼尊長河,再開口語調低沉了許多,卻還是掩蓋不住聲音裏的急切:“告訴我,他的母親是誰?”他焦急的想要把下一個問題問出口,但又不自覺地感到害怕,一時竟有些吞吞吐吐,“是……往生燈的前一任主人,雲海國的王後嗎?”

鬼尊默不作聲,但最終還是不想再隐瞞下去,低聲回了一個字:“是。”

聽到這個答複,明澈的心陡然一緊,他愣愣地站在那裏,淺色的眼眸不知不覺間溢上一片水霧:“真的是他,他真的是他,我找到他了……”他的嘴角彎起久違的笑意,眼裏卻有止不住的淚光翻湧而上。

這一刻,明澈覺得自己心裏應該是歡喜的,可不知為何,他卻真切的感受到無盡的悲涼和疼痛從心底蔓延開來,就好像有一把鋒利的刀子,在一點一點刺穿他的心。

他将過去他和木籬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走馬觀花般回憶了一遍,才恍然發現,從五年前開始,木籬已經不知不覺間成了他此生最在乎的人,也成了他這一輩子都無法治愈的傷痛。

而如今,他也和鬼尊一樣,不得不從“竹月”身上找回一點彌補。

這樣想着,明澈的腦海裏突然湧現出竹月那滿身的傷疤,他似是看到了過去他在痛苦與絕望中掙紮時的樣子,看到了他對自己的失望和悲恨。當年他沒能守住誓言護他周全,而現在,他卻又像個卑鄙小人一樣用阿意威脅他,然後心狠的把他遣去雲郎館,使他被一道道不懷好意的目光來回打量,甚至還要獨自進一人房間伺候……

想到這裏的時候,一瞬間,明澈心中的愧疚與痛恨變得越來越強烈。他不覺皺緊眉頭,沉聲對鬼尊說了一句“我會找他回來”後,便急忙将鬼尊收進往生燈裏,然後快速走出了房門。

不想剛一出去就碰到了血狼寨的寨主尹千靈。

後者喝得微醉,看到明澈後眯着眼睛笑道:“葉兄這麽晚了要去哪啊?”

說完還不等明澈張口回複,他就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繼續說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也聽說雲郎館新來了一個小倌,不僅皮相生得好,而且劍舞驚鴻,如此絕妙之人必定是我尹千靈的!”他用力拍了一下腰間那把青色長劍,猖狂道,“走!咱們去把他搶到山上來。”

話音未落,粗壯的手臂已攬住明澈的肩膀,推着他往寨外走去。

雲郎館內,竹月依照那人說的,在第二天晚上重新持劍走進了對方的房間。

一進去,他便被對方喚到了身邊。

竹月看着床榻上男人那張冷漠的臉,正思索着接下來的刺殺任務,卻忽覺腕上一緊,還沒反應過來,人就被拽進了一個冷冰冰的懷抱裏。

霎時,竹月猛地感受到這人的體溫居然比明澈的還要涼,活像一具會喘氣的屍體,讓他不禁微微打了個寒顫後,才逐漸穩住心神,安靜地倚靠在男人的身上一動不動。

對方似是察覺到懷裏的竹月有些局促和僵硬,一雙黑瞳變得愈發冷漠,他盯着竹月的臉,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寡淡:“你這張臉雖然幹淨俊朗,但卻不足以讓我心動,只盼你的劍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說着,手上一用力,便順勢讓竹月從他懷裏站了起來。

竹月收斂目光,後退幾步,微微附身颔首,輕聲說了一句:“小人獻醜了。”

話音剛落,他便微擡手腕拔劍出鞘。也就在這一刻,銀光閃閃的長劍立時與屋內閃爍的燭影交相輝映。

光華流轉間,身着白衣的竹月縱身起舞,身形步法靈活流暢,手中的長劍被他揮展的如風般輕盈卻又不失強韌穩健。四周朦胧缥缈的紅色紗幔随之輕輕揚起,似在半空略過一抹飛舞的流光,翩然而落時又悄無聲息的撫過他白潤的手背,旋即在他的劍刃上留下一道鮮豔的剪影。

榻上的男人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眼神雖還是很淡,但卻很是認真。他靜靜坐在那裏,看竹月周身沐在燭光下閃爍,看他将手中那把再普通不過的劍舞的靈動生姿,不知不覺間,眼中閃過一絲驚豔的同時,臉上竟透露出幾分着迷的神色。

也就在這時,竹月抓住機會突然腳步一轉,快如閃電的劍尖對準男人的咽喉就刺了過去。卻不想轉瞬之間,一道突如其來的力量驟然打在了他的手腕上,竹月立時感覺腕上傳出一陣劇痛,随即“當啷”一聲,手中的長劍應聲落地。

竹月不禁心中一怔,回過神來後目光一轉,便落在了門口站着的明澈身上。

剛剛發生了什麽?是他馬上就能殺了那人,卻被明澈阻止了嗎?

他詫異地望着明澈,眼見後者面色凝重地邁步向前,片刻就走到了他的身邊。

竹月不知道明澈為什麽要阻止他殺人,也不知道他是怎麽了,只能擡着頭默不作聲地盯着他。

他注意到明澈的臉色很不好,看着他的眼神帶着一種說不清的情緒,眼睛還泛着輕微的紅,像是哭過一樣。

許是害怕被竹月看穿什麽,不出片刻,明澈像是躲閃般垂下眼眸,移開目光看向竹月的手腕,等到那雙冰冷的眼眸裏迅速閃過一絲細微的疼惜後,他立即從懷中拿出一個白玉瓷瓶,挑開瓶蓋倒了一枚藥丸在手心,然後在竹月愣怔的注視下,直接将藥丸塞進了他的嘴裏。

竹月仍有些發愣,瞪着明澈的同時,乖乖将口中的藥丸吞了下去。

等看到他手腕上被毒銀針紮出的血塊慢慢褪去時,明澈默默松了一口氣,随即又忍不住深深打量竹月一眼後,才終于轉眸看向榻上的男人。

此時男人依舊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面色平淡如常,仿佛剛剛發生的事情全部與他無關。

就在這時,明澈低下頭,對男人拱手行了一禮,口中喚出的稱呼更是讓旁邊的竹月大吃一驚。

“殿下。”

殿下?!竹月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看向床榻上的男人,反應許久才恍然意識到眼前的男人根本不是血狼寨寨主尹千靈。

只是此時竹月并不知道,明澈在沖進房間看到這人的那一刻,心中也是萬分震驚的。他沒想到自己被雲郎館的老板給騙了,對方竟沒有将太子殿下來雲郎館的消息告訴他,而單單只強調竹月,難不成是太子知道了他在揚雪閣待竹月不同他人,所以要試探他……

果然,太子還是和過去一樣,容不得他的心裏有任何冷酷之外的感情,更容不得他對一個人非同一般。

可是這一次,沒人能攔住他。

他隐藏起眼中所有情緒,擡眸直視太子,語氣冷淡:“殿下怎麽裝扮成這副樣子來此處?”

話音剛落,他微微轉頭又看了竹月一眼。

竹月這一刻已經徹底回轉心神,正靜靜打量着太子齊嚴,臉上神色不明。

明澈不用猜都知道此時竹月心裏必定殺意翻湧,對太子的痛恨,以及對他的痛恨,想來早已在他心上掀起滔天巨浪,只不過現在全都被他強自平息着。

曾經開朗恣意的少年,如今卻要遭受仇恨的折磨,這兩年來,他該是有多痛苦。

這樣一想,明澈忽覺心髒疼了一下,緊接着,刺骨的寒氣立時從他的骨髓深處蔓延出來,化成一根根尖利的長針,無情的紮着他身上的每一處血肉。

轉瞬間,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就覆蓋了一層細密的冰霜,被屋內的燭光照的閃閃發亮。

看到他寒毒發作,齊嚴那張平靜的面容微微一變,淡漠的眉眼居然變得有了溫度,他看着明澈,平靜的聲線流露出幾分關心:“你不喜溫熱,還是盡快離開這個房間吧,有什麽疑慮等下次見面時我再答複你。”

說完他伸手慢慢撕掉了下巴上粘的假胡子,随後又拿出一塊手帕将額頭上畫着的那道疤痕盡數擦了去,五官頓時看上去更加英俊高貴。

他站起身來,轉眸看向竹月,幽靜的目光有些晦暗不明。

過了一會兒,竹月聽到他說:“你舞劍的樣子很好看,等下次可與你家閣主一同來見我。”

話音剛落,他便徑直走出了房門。

竹月望了一眼他離開的背影,眼中壓抑的怒恨忍不住露出了一點,不料剛巧被明澈看進眼裏。所以,當竹月收回視線一轉頭,瞬間與明澈四目相對時,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哪想明澈對他剛才的眼神居然視若無睹,神色間非但不疑不怒,還奇怪的帶着一種不常有的溫柔。

這是……被寒蠱折騰的有些傻了?

竹月看着明澈臉上不斷滲出的冰霜,思索片刻,急忙跑到房間四角,掐滅了所有燭火。

光線立刻暗了下來,明澈借着從窗外照進來的月光,仔細凝視着竹月的一舉一動。他好像在看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又好像在看一個失而複得的珍寶,目光中漸漸流露出無邊無際的深情。

他找了他那麽久,尋不到人他便開始尋找他的魂魄。他被日複一日的失落和絕望折磨,可只要一想到他,心裏就又會燃起溫暖的期待。

如今,他終于找到了他,哪怕知道他待在自己身邊只為取他性命,他也希望能一直這樣看着他,直到死去。

就這樣靜靜看了竹月許久,明澈才聽到竹月問他:“先生,那人就是太子殿下嗎?”

明澈聞聲微微垂下眉眼,沒有說話。

竹月隐藏起心中的不甘,繼續說道:“還好先生來得及時,不然我就把他殺了。”他皺了皺眉,語氣一頓,故意帶了些許疑惑和嗔怪,“看來那許老板也不認識太子殿下,竟識錯了人,害我差點釀成大錯。”他想了想,俯身撿起地上的那把劍,握緊後轉身便往屋外走去,“我要與他說一聲,讓他以後多長長眼。”

明澈安靜地站在原地并不阻攔他,只想着竹月此時肯定滿腔怒火,找個人發洩一下大概會好受一點。但是過了片刻,他突然神色一驚,猛地想起尹千靈也來了雲郎館,正在館內某個房間調戲小倌,若是竹月被他撞見……

明澈來不及多想,趕緊尋着竹月的腳步出了房門,可不想剛走出去沒幾步,就猛地聽到後院傳來一陣得意的狂笑。

“哈哈哈,如此才貌雙絕的美人,待在這種地方豈不可惜,還是随我去血狼寨好好享福吧!”

等到明澈來到後院時,發現只有許老板和幾個手下昏倒在地,竹月和尹千靈早已消失了蹤跡。他不由皺起眉來,又下意識緊了一下拳頭後,便尋着血狼寨的方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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