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車夫
車夫
明澈轉眸看到這人的剎那,臉色立刻沉了下去,他冷聲問道:“什麽事?”
假木籬已經脫下他那身青灰色長衫,換了一身雪白幹淨的衣裳,這一刻似是披了屋外的月光而來,襯得他的膚色更加細膩白皙。他站在門邊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小心翼翼地往屋內走了兩步,一雙清澄的眼睛乖順地注視着明澈,輕聲回了一句:“小籬請主人前去寬衣沐浴。”
小籬?原來他還有名字。明澈想,竟連名字也要讓他聽着心裏難受,太子這次當真是比讓他服下流火寒毒還要心狠。
“你這個名字需要改一改。”明澈偏過頭不去看他,突然說道。
假木籬歪了歪頭看着明澈:“主人認為我應該叫什麽?”
明澈冷着臉,并不答話。可是假木籬卻又小聲詢問了一遍,明澈只好給了他一個名字:“既然太子殿下讓你做我的風護法,你以後就叫小風吧。”
這名字起的太随便了些,但那男子卻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彎起唇角笑了:“很好聽的名字,小風喜歡,多謝主人。”
他的嗓音本就溫潤動聽,如今噙了笑,聽着更是醉人。明澈情不自禁地輕輕掃了他一眼,卻不想下一秒目光居然凝在了對方臉上。
這張臉與木籬百分百相似,那可是讓明澈始終無法忘懷的一張臉,是日日夜夜填滿他心房的一張臉,每次午夜夢回他所要找尋愛護的那個人也是這樣一張面孔。現在有一個與木籬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站在他面前,也不怪他會突然晃神。
可是這一刻,真正吸引住明澈的并不完全是對方的那張臉,而是嵌在這張臉上的那雙黑色的眼睛。他閱人無數,可之前從沒見過誰的眼睛會深黑的如同海上神秘的漩渦,仿佛只一眼就能将人的軀殼連同靈魂一起卷進無盡的渦流當中。
一時間,明澈忽然對眼前的人多了一絲好奇,他專心地盯着對方看,絲毫沒有注意到一旁的竹月不知何時凝重了神色。
竹月不是不知道明澈看到此人就會想起過去的木籬來,是木籬擾亂了他的心神,可越是這樣,竹月心裏就越覺得難受。
明澈曾說他對過往犯下的錯永遠無法彌補了,但在竹月心裏,當他知道明澈并沒有做出傷害他們雲海國的事情時,就再沒想過讓他彌補什麽。何況他看得出來,明澈對木籬有很深的情意,而那些對他不同尋常的舉動,大概就是因為在明澈眼裏,他無論怎麽僞裝和掩飾,都還是像極了過去的自己吧。
如今這個男人更加與過去的木籬相似,若能長期留在明澈身邊,或許能幫明澈解開過去的心結。
至于他,是要賭上性命去殺齊嚴的刺客,他和明澈注定不能也不會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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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竹月挪開目光低下頭,淡淡說道:“先生去沐浴吧,我出去走走。”
聽到他說話,明澈才回過神來,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他并不想限制竹月的自由,可今夜太子的所作所為始終讓他感到內心不安,他懷疑太子已經知道了竹月的真實身份,若真是這樣,太子早晚會派人殺了竹月。
“這麽晚了就不要出去了。”他将握着竹月的手緊了一下,順勢讓他離自己更近了些。
竹月沒有說話,只冷漠地扯開他的手後,心意已決地往屋外走去。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明澈怔了一下,剛要動身去追,卻不想被那個小風攔了下來。
他擡起頭,格外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明澈看。也就在這一瞬間,明澈本來想去推開小風的那只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他不禁皺緊眉頭,低頭看向小風,對方一雙深黑色的眼睛霎時映進他的眼裏,悄無聲息地留下一道璀璨的光芒。
“湯池的水要涼了,還請主人快些過去。”小風說着,伸手牽起了明澈的手。
明澈沒有拒絕,神色更是十分自然,任由他拉着自己走出了房間。
此刻子時已過,夜幕下只有兩三顆星子還在閃爍。竹月漫無目的的走在街上,心裏是說不出的空蕩。他想,要是阿意在就好了,那只貓雖然常喜歡唠叨,又愛說一些挖苦調笑他的話,但是有他在的時候,他從不會像現在這樣覺得孤獨。
“阿意,”竹月想着他,自言自語地開口,“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年我死在那片海裏,我就會帶着對族人的愧疚,帶着對明澈對齊國的怨恨,一起沉睡在海底深處,而上天偏偏讓我活下來,讓我看着自己在乎的人最終都離我越來越遠,這種感覺其實比死還要痛苦……”
“阿意,你那日說你為了殺明澈利用了我,可是你最後卻是為了我放過了他,那我是不是也應該為了一個人,放下過往的仇恨呢?”
“阿意……”
“阿意,我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路該如何走了,你能幫幫我嗎?”
他不知何時已經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裏,出神地望着遠方。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而且離他越來越近。他心底湧上一絲歡喜,回頭的剎那下意識揚起嘴角喚了一聲“阿意。”
可當他定睛看去,來人卻并不是阿意。
竹月的神色瞬間重新凝重起來,他穩下心神,一臉防備地望向那人,眼見對方披散着一頭淩亂的黑發,像是被仇人追殺似的行色格外慌張。
待這人踉踉跄跄的快近到竹月跟前時,竹月這才認出對方居然是琪王的那位年輕車夫。只是他不知道遭遇了什麽事,此刻蓬頭垢面的,胸前的衣服、褲腿鞋子上也都沾了一層厚厚的泥污,再加上一步一趔趄的走路姿勢,活像一具剛從墳地裏爬出來的屍體。
“你這是怎麽了?”竹月皺起眉,看在與他相識的份上,上前兩步抓住了他的胳膊。
車夫停在他的面前,又晃悠了兩下才算站穩,嘴裏嘟嘟囔囔的聽不清說的什麽。竹月以為他是醉酒了,沒再繼續問下去,扯起他的胳膊要把他送回琪王府。
哪想那車夫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雙腳像是長在地上一樣,竹月怎麽拽他都沒有反應。
就在竹月嘆口氣,打算把他扛回琪王府時,車夫突然擡起了頭。
也就在這一刻,竹月驚訝地發現他蒼白的臉上竟然還滲着一層淺淺的青灰色,看起來像是一張死人臉。
一瞬間,他倏然想起以前見過的那些被蠱控制的人,忍不住心中一怔,松開對方的手臂往後退了幾步。
“你怎麽了?”竹月穩住心神,目光有些冰冷,藏在指端的那根寒冰絲正泛着凜冽的光。
“你……”車夫沒了血色的嘴唇翕動片刻,突然訝然開口,“你是之前去天德書院的那個少年?”
這話本來沒什麽問題,可竹月卻聽得皺起了眉頭。他記得幾個時辰前就是這人把他請去了琪王府,可是現在怎麽像與他只見過一面似的。
正疑惑着,車夫忽然沖到了他的面前,猛地雙膝一顫,跪在了地上。
竹月立刻回神,謹慎地又往後退開半步,眼見對方擡頭看向他的目光中透着無盡的惶恐,卻又在這惶恐之下潛藏着某種萬分邪惡的東西,一時讓他的臉看上去有些扭曲可怖。
“救救我,救救我吧……”
竹月不知道他為何要向他求救,剛準備開口詢問,卻見那車夫突然打了個冷顫。
他像是看到了什麽驚悚之物,又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聲音,整個人驚叫着從地上爬起來後,瘋了似的推開竹月,朝着遠方跑去。
竹月怔怔地望着他離開的方向,也猜不出他要往哪裏去,思索片刻,想起自己所在的地方離琪王府并不遠,便決定先去琪王那裏問清楚狀況,然後讓琪王派人去找他回來。
過了一段時間,當他來到琪王府門前時,沒想到這裏竟大門盡敞,府內的人似乎都還沒有休息。
竹月站在門口微微一想,正要過去喊人,就看到王府管事和陳翌正追着一位提着藥匣的醫師,慌慌張張地從府內往門外來。
等那醫師剛剛踏出府門,陳翌才努力抓住了對方的袖口,他像是哭過,眼睛都還紅着,說話的聲音很是急切:“您當真沒有辦法嗎?”
那醫師被他纏的不耐煩,但又不敢表露出來,只愁眉苦臉地回複道:“它五髒六腑已毀,哪怕還有一口氣也和死了沒兩樣了,老朽醫術淺薄,況且也不是專攻獸病的獸醫,更沒有起死回生之法,小公子別為難老朽了。”
說着,費力從陳翌手中扯回他的衣袖,逃命似的匆匆跑遠了。
陳翌急忙要去把人追回來,身後的王府管事立刻拽住了他,滿臉愁容道:“行了小公子,這已經是京城最好的一位大夫了,他都無能為力,咱們就別執拗了好嗎?”
管事年紀已近中旬,臉上的皺紋因為陳翌又加深了不少。他覺得這孩子八成是有些瘋了,不然也不會為了一只剛撿不足三個時辰的貓就連請了十幾個醫師給它看病。其實說起來也怪他,當時他把竹月送出府後,突然看到門邊蜷縮着一只黑貓,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還把他吓了一跳。他老眼昏花,沒仔細看清這貓是死是活,就想着陳翌喜歡貓,要是看到貓肯定歡喜,說不定就不會常常為他哥哥嫂嫂的死感到傷心了。于是,他便把那只貓抱到了陳翌面前,不承想那貓居然是只病貓。
他這邊正唉聲嘆氣,那邊看到這一幕的竹月已經走上前來。
陳翌雖然沉浸在傷心中,卻是他先看到了竹月。一瞬間,他眸光微亮,立刻掙開管事的手,迅速沖到了竹月面前。不等竹月開口,他就搶先抓住竹月的手腕,扯着他往府內跑去,邊跑邊哭着說:“你養貓,肯定懂得比我多,你快幫我看看他怎麽了……”
竹月見陳翌這般着急難過,一時也來不及去和琪王闡明他突然到訪的原因,只一心随着陳翌去看那只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