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母親》
第七章 《母親》
……
我不是個懂事的兒子,在她死後,我還停留在與她的最後一場争吵中。
那種雙方難以溝通,明明是世界上最親近的家人卻戴上了防備的面具彼此隔絕的感覺,深深保留在我心裏。
它跨過了生死,為母子之間的感情畫上了一個問號,增添了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雲。
這也許是我們感情足夠深厚的體現,否則,我怎麽敢如此任性的還怨恨着她。
……
一開始,我并沒有意識到我失去了母親。
哪怕我親眼所見,哪怕我參加了她的葬禮,哪怕我見到了她的骨灰盒。
但只要她現在出現在我面前,用那種與我吵架時尖酸刻薄的口吻嘲諷我,我就會又忍不住氣的拔高聲音與她争論起來。
直到我習慣性的叫了她一聲,家中沒有人回答。她的照片靜靜地在床頭櫃上微笑着。沒有人回答。
我突然就明白了這件事。
她已經走了,不再存在于這個世界。
不會再罵我,隐瞞我,威脅說要趕我出門。
也不會再安慰我,給我買喜歡的食物,在過生日時為我唱生日歌,慶祝我又長大了一歲。
她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一捧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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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
她只剩一捧骨灰,不會再回答我了。
……
……
……
倉田太郎捧着一看就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張,泣不成聲。
這份稿子從各方面來說都不正規到了極點。
稿紙不對,格式不對,甚至上面還有數量相當多的被淚水暈開又幹掉的模糊字跡。
當然,這也不是一份正規投稿,只是神木柊在投稿前想請他幫忙看看質量如何。
倉田太郎原本沒報什麽期望的。
作為編輯,他看過太多的稿子了。
新手寫稿,天賦異禀的終究是少見。而尋常的,新手能犯的錯誤只有編輯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
神木柊也犯了這些錯誤。
文筆太青澀粗糙,結構零散,整體來說就是一篇想到哪寫到哪勉強還能用時間線串起來的關于母親的回憶錄。
如果用紅筆劃線标注問題的話,能劃出大半來。
可是。
這篇普通尋常的文章裏,蘊含的情感卻如山呼海嘯般具有沖擊感。
從閱讀它的第一行開始,他幾乎就感同身受的體會到了那些作者在回憶母親時複雜至極的感情。
對母親的依賴,這份深厚情感出現縫隙時所産生的怨恨,發現失去母親後的痛苦。
它們如海浪般一波波拍打在他的心上。
他與母親是較為生疏的。因為母親偏愛伶俐的次子,也就是他的弟弟。而一直用長子,大哥的标準要求他。最後卻因偏愛将家業給弟弟繼承了。
他深覺自己受了欺騙,也很早就因兄弟的差別待遇和母親弟弟離心,自認為對母親是沒有什麽深厚的感情的。以後母親去世時他和參加葬禮的賓客并沒有什麽不同。
但大抵強烈的情感在人類間是相通的,曾經那些弟弟還沒出生時與母親的相處,弟弟出生後對母親行為的不解與怨恨,都在這些感情下翻湧出來,叫他如有實質的感受到了與作者寫作時同樣的痛苦。
短短七頁稿紙,倉田太郎卻看了足足一個小時。
時不時就會因為哭得發不出聲音喘不上氣一張接一張的抽紙捂着臉哭,被淚水模糊的眼睛擦幹後沒過一會又會繼續模糊。
他甚至懷疑自己哭得心髒病發作了,否則怎麽會那麽難受,活像心裏被剜了一塊肉。
待到看完這篇稿子後又過了一段時間,情緒終于平複下來,倉田太郎看着被他一張張攤開在桌子上晾幹的紙頁,竟有些不敢再看第二遍。
酣暢淋漓的痛哭一場本就是一種良好的宣洩,他工作的壓力和對神木柊的擔憂以及些許愧疚感,都在哭完後仿佛減輕了重量。
可這樣的情感太重了,太深了,太難受了,難受地他不敢再去體會一次,怕被淹沒在愛恨交織的海洋裏。
沒過多久,倉田太郎才遲鈍的反應過來,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猛地爬起來,不顧老腰的哀鳴,把稿紙小心收攏疊起來,連家居拖鞋都沒換成外出鞋,只顧着跑去神木家。
縱然這篇文從文章角度來說有再多缺點,可它做到了最了不起的一點,能讓讀者瞬間就被拽進去,深深共情!
光是這一點,神木柊就是個天才!
倉田太郎不僅是為神木柊有這份天賦未來一片坦途麻煩或許也能得到解決開心,更是為自己職業中能遇到這樣的作者感到開心!
“神木!”
他急切的動作快讓敲門變成拍門。
當門打開,看見神木柊那張依舊虛弱蒼白帶着些病氣的臉時,文章中的“我”與眼前這個俊秀的少年重合起來,叫他立刻又被拉回了那片感情的海洋中,很沒出息的還一句話沒說就先掉了眼淚。
“神木。”
倉田太郎哽咽的拉着神木柊的手,語無倫次道:
“我知道你對你母親的去世無法接受,不然醫院裏你也不會是那個狀态,但我沒想到,你對她的感情這麽,不對,我應該想到的,你們相依為命……抱歉,能給我一包紙巾嗎?”
神木柊被他哭得猝不及防,看着一個長輩在面前泣不成聲其實是件很尴尬的事,尤其是對方還在為自己而哭時。
他此刻也能感覺到一點悲傷與痛苦,但只有一點。
關于母親的最強烈的感情,被他抽取後凝聚在這篇短短的文章裏。
寫完後,他就像是上一秒痛哭流涕下一秒就能鎮靜擦去眼淚面無表情的精神病人,與過去的自己劃出了鮮明的界限。
再之後,短時間內,他都像是沒法再出現這麽強烈的情感了。
回憶起母親時也不會再有那種條件反射的生理性的痛苦。
這對于他來說倒是一件好事。
因此,看着為他和母親感情哭泣的倉田太郎,神木柊只能感覺到淺淡的悲傷,大概比發現一個年輕路人去世惋惜對方早早結束了生命要多一點吧。
為了不讓倉田太郎發現異常,也為了保持禮儀不直視對方的狼狽,神木柊低下頭,安靜等待着。
倉田太郎好一陣才緩過勁來,桌上的大半包紙巾都被他用完了。
“抱歉,神木,我太失态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聲音還是沙啞的,眼睛卻越來越亮。
“但你真的,太優秀了,你在文章上的共情能力簡直是極為少見,這篇文章太好了!我要把它交給主編!下期的青年文學雜志肯定能為你空出一個位置來,讓它馬上刊登!”
聽到這裏,神木柊擡起頭。
他眼圈是哭得太多的通紅,表情卻是平靜的。
與同樣眼圈通紅表情激動無比的倉田太郎相比,對方倒更像初出茅廬就被肯定贊揚的當事人了。
“倉田先生,”神木柊打斷了已經開始碎碎念考慮後續工作的倉田太郎,“我對出版社和編輯的工作不太了解,只大概知道每個編輯負責的是不同版塊的稿件,這篇《母親》符合您所負責的版塊嗎?”
倉田太郎一怔,“是符合的。但是你這篇文章真的非常好,主編手上的資源更多,你出道作就能被她看中的話,以後也會更加順利的。”
“只要能順利通過投稿刊登出去,我相信不會市場反響不會差到哪裏去,因為它的質量在這裏。所以,那些東西對我來說重要,也沒那麽重要。我一直想要回報您為我做的事。倉田先生,我把它交給您了。”
倉田太郎眼睛又濕潤了。
他做好事并不是奢求回報,只是因為他看不過去,周圍沒人伸手,那他能伸手又不會太影響自己的情況下,他就伸把手。
能有一句謝謝也就足夠了。
很多時候,人們只會對着伸出來的這只手得寸進尺,知恩圖報的終究是少數。
神木柊是個好孩子。
他用力握住神木柊的手,一連串的說,“好,請放心,我絕不會辜負它的。”
倉田太郎打了雞血似的離開了,又拿了一疊稿紙和新的筆回來,把格式教給神木柊,讓他把稿子謄寫到稿紙上。
還給他說了一些自己就職的出版社的事,以及神木柊未來想要寫其他題材的話可以投稿給哪些編輯,甚至還包括業內其他出版社的編輯,把名片都給了一沓給他。
關于稿費的話,是按照稿紙計算的。普通作者一張稿紙五千日元左右的稿費,但神木柊這篇文章的優秀肉眼可見,他會努力争取能争取到的最高稿費。
神木柊筆記本上寫得較為淩亂,謄寫到稿紙上後從七張變成了八張。
他把稿子交給倉田太郎,目送打了雞血般的男人氣勢洶洶離開,感覺這個錢比兼職好掙多了。
保底四萬日元的時薪,這可是做兼職無法想象的,起碼是三十多倍了。
等這篇文章刊登在文學雜志上後,他就不必再用這種臨時異能,可以真正獲得這個異能了。
光是想想,不管是為了賺錢還是為了賺情緒值,神木柊都有種再努努力多寫幾篇或者寫個大長篇文章的沖動。
但現在的他就像一條死魚,比先前那種寫不出來的煩躁狀态還死得徹底。
左思右想,神木柊還是暫時放棄了這個打算。
這個異能的好處是能夠速成,迅速在前期累積起情緒值,但壞處是有很大部分是靠他自己。
必須得他自己擁有足夠強烈的情感與相關想寫的故事,才能起作用。
現在一沒有靈感二沒有情感三沒有異能,寫是不可能寫的,時間還早,出門打工去。
……
待在家裏不覺得,兼職時需要整天站着或者走動,再加上一些搬東西的體力活,就凸顯出來了。
身體果然變差了很多。
車禍時他距離爆炸挺近的,身上擦傷燒傷一堆,光是被碎片劃出來的深到需要縫合的傷口就有四道,骨頭也斷了三根。
好在臉上的傷不嚴重,沒有留疤,身上的穿個長衣長褲遮一下就看不見了,乍看上去和以前差不多。
但前幾天又溺水,雪上加霜。
同樣強度的工作內容,他才做了以前的三分之一,就感到累了。
他為了避免被黑-幫找上拉去幹些不法的事還債,給自己套了個看起來更虛弱的buff。
這個實際上倒是不影響,表面上真是讓他和以前截然不同,老板差點都不敢招他了,同事也會讓他做更輕便些的事。
想要找份工作全天上班加下班後兼職是不太可能了,身體扛不住。
邊讀書邊兼職倒是可以。
神木柊猶豫了一下。
如果可以,他當然還是想繼續學業的,不只是母親的期望,他自己也一直認為學習是他唯一的出路。
縱使現在有了異能,可異能帶來的東西是異能造成的,與他本身無關。
就像《母親》,沒有異能它就只是一篇會被倉田先生打回來的普通文章。
學習卻一直都是他自己的,學到的知識,考試的成績,都是他自己得來的。
……現在考慮這些太早了,他還沒有任何應對危機的能力。
課本倒是可以繼續看,先安排上自學計劃,等那筆欠債的雷炸出來再說。
等母親複活後,看到他把這些爛攤子收拾完,是會感到為他人生造成重大麻煩的羞愧,還是掩藏的秘密被窺破道德也落入下風的惱羞成怒?
神木柊不太能正确推測到。
他沒那麽了解母親。
現在,認識到這一點時,他也不會懦弱地感到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