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親友》

第十四章 《親友》

那一年，北方爆發了瘟疫。

死神拖着長袍走過一個個村莊，留下黑色的影子，使它們從吵鬧肮髒但又生機勃勃的模樣，變成夜裏無人點燈，堆起一座座墳頭的死村。

還未染病的人帶着健康的孩子連夜離開。

他們沒法進城。城裏的公爵大人早就下令，不準将瘟疫放進城。

即使他們竭力證明自己是健康的，也會被守衛擋在門外，想要往裏沖就會被武器指住。

出入城門的人也不歡迎他們。不管是城裏的居民，還是外地來的游客，附近村莊的農民。都仿佛已經看見了他們身上的病菌，看見他們進城後導致的一切災殃。

他們睡在城牆不遠處的草壟裏，半夜被飛來的土塊砸得頭暈眼花，伴随着粗魯的呵罵：“滾遠點，把你們的瘟疫帶走！”

一行還算壯大的隊伍漸漸散開。

有的人去投奔自己遠方的親戚，有的人去附近的村莊找個活計，有的人暗地裏賄賂城裏人想要僞裝成仆人被帶進去。

大人們各自努力想盡辦法，便顧不太上跟着一起逃亡的孩子們——如果是自己兒女或者親戚後代還好，要只是單純跟上隊的孤兒，就沒誰會在這個關頭特意為他打算了。

傑克就是這樣一個孤兒。

他家裏的全部資産已換做兩口薄棺埋葬了病死的父母，有一行逃難的不認路的人闖進了他所在的村莊。

他村莊還健康的大人帶着小孩彙入了這支隊伍，他也得以跟着離開，但他并不是誰家的孩子，沒人會特意照顧他。

傑克知道，他得靠自己活下去。

城外的草壟又濕又冷，夜裏的寒風會透過粗布衣刮在骨頭上，把皮肉的溫度全帶走，教他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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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還會凝起露珠，打濕本就單薄的衣服。

他悄悄離開隊伍，到一條河邊為自己做了簡單的洗漱，打開包了三層的破舊包袱，裏面除了一個銀幣十幾個銅幣，還有一套米色的細麻布的新衣服。

看見這套衣服，傑克的眼淚掉了下來，這是母親想送他到城裏讀書，為他準備的。

……

“然後呢然後呢？”

洛維爾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後續，他用那雙棕色明亮的眼眸注視着傑克，其中是一個沒遭過苦難的孩子直接到會刺傷人的好奇心。

他自己發問，卻又自己擡手阻止傑克繼續說話，反而是先推論起來。

“你們都在城門外待了一段時間了，守衛都會認識你們了吧，應該不是換套衣服就能進去的。”

“難道你是扒在馬車底下混進去的嗎？”

傑克微微笑起來，“既然這樣，不換衣服不是更好，還不用弄髒我的新衣服了。”

“也是。”洛維爾撓撓頭，“我就是不擅長想這些，所以你是怎麽進去的？”

傑克賣了個關子，“不能自己單獨進去，會被守衛認出來，那就只能跟着出入城門的人一起進去。假如是你，你選擇大人還是小孩呢？”

洛維爾很想叫他直接說出來，甚至于有些惱怒的漲紅了臉，覺得傑克是在用聰明欺負他，明知道他想不出來，這麽欺負他。

可他一看傑克的臉，這種惱怒不自覺的消散了。

因為傑克生了一張柔和清秀的臉，天藍色的眼睛永遠帶着溫柔笑意。他身上看不出一點兒不尊重人故意耍弄人的意思，也從來不做這樣的事，用這種想法去懷疑他都是對他的羞辱。

不然，一個流浪過來的孤兒，也不會在排外的村莊裏順利留下來，還被脾氣古怪的瘸腿老頭收養。

傑克現在是村裏最受歡迎的孩子。

他去過公爵府，見過那些大人物的風光，連大人都要聽他說話。又是仰慕，又是想要從中推敲出一點興許可能用得到的與大人物得體的打交道的法子。

他在城裏靠自己住了幾年，還讀過書，會寫字，會說故事。孩子們本來讨厭他這個外來人，卻也是最快被收服的。

他沒給出一顆糖果，可所有孩子都願意安安靜靜坐下來聽他說話。

他們覺得他是個漂亮的、傳奇的人物。

在此之前，孩子的領頭人是洛維爾。

現在，和傑克關系最好的朋友也是洛維爾。

“咳，大人還是孩子，大人還是孩子？”洛維爾略有點心虛的站了起來，仿佛體現他在絞盡腦汁思考一般轉了幾個圈，“我得好好想想，這不是一下就能想出來的。但我得先回家吃飯了。”

傑克目送洛維爾離開。

他也起身回家。

他現在的家就在山坡下方不遠處，是一棟老舊的木屋，跟村裏其他房子隔着一段距離。

剛來這個村子時，他處境不算好。

流言經過那麽多城市與村莊傳到這裏時，已經變得極為恐怖。

大人和孩子都用敵視的目光看着他，直接出聲趕他走，哪怕他只是停留在村外，也會被明裏暗裏的注意着。

他先降服了這些孩子。卻轉頭被推下了池塘。

洛維爾救了他，又帶着孩子們和他道了歉，自此，他們成了好朋友。

……

不要向大人尋求幫助。

不管他們是否好心，都會權衡利弊，懼怕違背公爵大人命令所帶來的後果，他們沒那麽沖動，總會思考得更多。

要找孩子。

經常帶着仆人出城來玩的，大致知道住在哪條街叫什麽名字有個叫什麽的親戚的，最好是女孩子，她們心地總是更柔軟些。

裝作玩耍時與仆人走失了，認出她是某個親戚的朋友的孩子，詢問她是否是這個姓氏與名字，随後拜托她用馬車将自己帶回去。

進入城內後，假裝在路邊看見了認識的人，一邊呼喚對方一邊請将自己放下來，與她們分別。

城裏管理并不嚴格，在貧困的街道，需要想辦法養活自己的孤兒更是十分常見，他只要編造個與瘟疫無關的來歷，就能混入其中了。

……

“如果你再敢拿劍指着傑克，我發誓我會把你新換的牙齒打掉！”

洛維爾展開雙臂站在傑克前面，他的臉漲得通紅，棕色眼眸裏幾乎流露出尖銳到刺痛的憤怒，叫對面塊頭比他們大上一圈的男孩下意識退了一步，手中握着的被稱作“劍”的樹枝也顫抖了一下。

旋即，他為這樣的自己感到丢臉，怒氣沖沖上前幾步，吼道：“你以為我怕你嗎？這麽維護一個外來的雜種，你還叫什麽洛維爾，改名叫傑克的狗不就好了！”

他身後幾個同他一起嘲笑圍攻傑克的男孩紛紛大笑起來。

洛維爾攥緊了拳頭，沖了上去。

他年紀雖小，身體卻十分健康有力，同齡人都能被他拎起來蕩秋千玩，又為了傑克打過好幾次架，天賦般從裏面摸索到了經驗，一拳便把人打得慘叫起來。

傑克看上去不像是會打架的，其實也是一把好手，兩人聯手，很快将對面收拾了個落花流水，哭着跑回家了。

只是這下，被洛維爾打過一圈的附近村莊的大孩子們恐怕都不會來找他們玩了。

傑克不太在意這些。他扭轉過太多人的态度，這個村莊原本不也是這樣嗎，從排斥他到接受他。

但洛維爾是傑克遇到的最奇怪的人。

他和傑克一樣大，從各方面來說，傑克都要比他成熟，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湊在一起玩得好也很容易鬧矛盾。

偏偏洛維爾對傑克抱有一種近乎病态的保護欲。

他不想讓傑克遭遇到一點傷害，不管是來自哪裏的。他仗着年長幾天自居為傑克的哥哥，幾乎要把傑克當做令自己驕傲的親弟弟來看待。他聽傑克的話，也要傑克聽他的話。

洛維爾有個很遠大的理想。

他要成為勇者，前去殺死那條盤踞在王國舊址的惡龍，成為名滿天下的大人物。

傑克對此不感興趣，但在洛維爾長期的愛護下，他也真心實意的接納了這個單純赤誠的朋友和兄弟。

如果真有這麽一天，他願意加入洛維爾獵龍的隊伍，盡一份綿薄之力。

……

要是他早知道這個結局，他還會跟着被賜予勇者印記的洛維爾踏上這條冒險之路嗎？

傑克站在傾倒後依舊如一座小山的城牆上，遠遠眺望着已成了一片廢墟的舊王宮。

這座早已被放棄的王城還能看出當年的氣派與美麗，但盤踞在舊王宮上睜着猩紅獸瞳的巨大的黑色的惡龍，使它淪為毫無人氣的空城，城中街道甚至還有未被收殓的白骨。

他們去過像把斧頭的鐵斧山，在那裏，老鐵匠将他錯認為勇者，把珍藏的劍送給了他，即使知道認錯也沒有更改。洛維爾為此不快，并不怨怒他，而是責怪自己。

他們去過據說曾有精靈居住的清泉村，在那裏遇到了偷偷跑出來扮做男孩的公主。公主想加入他們的獵龍小隊，對勇者洛維爾十分仰慕。

但他覺得這名公主來頭有些蹊跷。

後來公主差點将洛維爾拐走賣掉——誰也不知道勇者是怎麽選出來的，但多半是有能力有天賦的人，打上這個印記的勇者，在某些上流人物眼裏，就像是不屬于人類的珍禽猛獸一樣。

洛維爾經此打擊，變得更加敏感了，時不時懷疑他是否在嘲笑自己，又為懷疑他的自己感到悲傷憤怒，向他道歉。

他開始把“傑克你是個聰明人，但我……”挂在嘴邊。

他們還去過很多地方。

從那個小村莊走到舊王都，簡直是要跨越大半張地圖那麽遠。

洛維爾本該在這樣漫長的旅途中被打磨成一把鋒利的劍，可勇者受到的待遇太好了，有些城市的大人物甚至會親自接見——因為惡龍所在之處有着當初沒來得及拿走的王宮的寶藏。

還未成為“勇者”的洛維爾先擁有了功成名就後的自傲自大。

他依舊愛護傑克，可他也容忍不了別人更看重傑克，哪怕十次裏只有兩次，也不行。

傑克不是勇者，沒有獲得勇者印記，只是他的朋友，對獵龍也起不到關鍵性的作用。

洛維爾心靈的縫隙越來越大。

當他們終于見到惡龍時，他甚至還沒舉起劍說出一些可以記錄下來作為史詩傳頌的英雄般的話語，就被印記牽扯出已經變為黑色的靈魂，融入了惡龍。

馬被龍威懾，不敢前進。

傑克跑了很遠，才跑到惡龍面前。他甚至還沒有龍的指甲尖大，渺小得可怕。充滿恨意與殺意的劍落在惡龍的鱗片上，也像是孩童玩耍般的撓癢癢。

惡龍低下頭，看向這只小蟲子。

傑克聽見了洛維爾的聲音。

他的手背泛起一陣灼燒的疼痛。

那是剛剛被賜予的，勇者的印記。

傑克沒有辦法殺死龍。

也沒有辦法就此放下離開這裏。

他在外城選了間還算完整的房子住下，每時每刻都會聽到洛維爾的呼喚。

他确信，那就是洛維爾的靈魂。

洛維爾時而叫他趕緊離開這裏，時而說很想他叫他快些到近前來。時而開心的描述着自己已經成為英雄的日子，時而悲傷的懷念着當初在小村莊裏的生活。

但不管是什麽狀态，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傑克，我這麽愛你，我像保護我的心髒一樣保護你，我像愛護我的力量一樣愛護你……”

傑克總會回應他這句話：“是的，我知道，洛維爾，我們雖然沒有血緣，但就像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雙胞胎兄弟……”

他會為他的兄弟一輩子留在這裏，至少讓洛維爾能有個人說說話。

他也不會揭開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存在的裂痕。

就像他知道，他當初被推下池塘的事，是洛維爾在背後指使的。

一個孩子面對既喜歡又嫉妒的人做出的惡行，使他無比羞愧，極力抹去自己對這個人的負面想法。如長兄，如父親，如保護神，如朋友一般病态的愛護着，以做補償。

又因這份喜歡加深了，這些行為便變得似乎理所應當了。

……

傑克想要留下關于勇者的真相，也為他和洛維爾留下一抹痕跡。

他開始收集城裏的舊物，用來寫一本書。

書的扉頁上寫着：

——獻給我曾經在靈魂上最親密，如今最遙遠的親友，一名始終勇敢的勇者，洛維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