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美德》

第三十章 《美德》

不僅如此,在審判庭收集證據期間,西奧多還帶人往這名貴族少爺家族的封地去了一趟,果然翻出了更多的事情。

最後,一家子人,只有一小半是無辜的,另外的則是判了罰款加不等的刑期。作惡多端的那幾個,裏面也包括那個貴族少爺,都當衆宣讀罪行後執行了絞刑,所謂的封地自然也被王國收回了。

此事一出,再在聖都巡邏時,西奧多都能感受到貴族們比起以往還要更加收斂了,但對他也更加忌憚了。

畢竟他以前也沒直接殃及整個家族。

這些貴族,真要查起來,哪個又是經得起查的。

案件審理時,主教私底下來找過他,說他不要鬧這麽大,實在看不過去的話,只處理那個貴族少爺和馬車夫就行了,殺了也沒人說什麽,但如果涉及家族,所有貴族都會人人自危的。

可是誰先鬧這麽大的?

那個貴族少爺能明目張膽搶人,拖行人用作玩樂,讓馬車夫駕駛馬車橫沖直撞導致那麽多人受傷,不就是因為那一片都是連普通生活的平民都夠不上的貧民,所有人加起來胳膊都沒這個貴族少爺大腿粗。

能有這樣的底氣,又幹得出這樣的事情,怎麽能脫開家庭來說?

西奧多憤怒于主教明明已經是神明的主教,卻仍舊站在貴族的角度思考,私底下更是不知道和那些貴族有多少利益粘連,而失去了該有的公正。

他直接拒絕了。

該事件過去後,西奧多的生活并未受到什麽影響,但他卻忍不住開始重複自己無數次的疑惑與思考——這個世界有那麽多的不正确,甚至非常多都深埋于教會中,他卻無法改變,究竟是他有問題,還是世界有問題?

從出生起,西奧多就知道自己是特殊的。

他是神明賜下的聖子,由一位将自己終生奉獻給神明的純潔女性夢到神明後受孕誕下,在他出生的那天,大主教并全國七十二位主教,都在迎接着他的到來,還有專門的畫師記錄下這一刻。

神說他是來指引人們走向光明的,他确實從小就展現出了自己的與衆不同,除了虔誠信仰着神明外,他仿佛擁有自己天生的獨一套的思想,并以此行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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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在路都走不好話都說不清的年紀,他就會維護被欺負的人,幫助努力生活卻仍舊落魄的人,斥責欺負他人的人。

一個稚嫩的孩子是如何做到擁有這樣思想的?

所有人都把他看作是神跡,他是聖子,是神明所說的完美無缺的孩子,他天生就擁有正義、公正、善良等美好品質,他的特殊在他的身份下又沒那麽特殊,是理所應當的。

西奧多卻時常會感到迷茫。

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治标不治本。

可口口聲聲稱呼他為聖子,感謝神明賜下他,在他還沒成年就将他封為聖騎士的大主教,以及那些比他高一級的聖都主教,都不需要他的指引。

即使沒有直接說過,西奧多也知道,他們不喜歡他的做事風格,不喜歡他的美好品質,不喜歡他這個要指引所有人走向光明的身份,于是給他一個看似尊貴的位置,又怕他常在聖都把鬧事的貴族送上法庭,便經常讓他出去外地幹一些傳教和抓異教徒的差事。

西奧多從小到大快把耳朵聽出繭子來的一個詞,就是小題大做,明明大家都在做着最普通最習以為常的事,為什麽他總是要上升到犯罪的程度,要把那些人繩之以法。

如果教會本身和腐爛的貴族階層并沒有什麽差別,那究竟是固執己見的他錯了,還是神明從不責備的教會錯了?

這些迷茫,西奧多無處可說,也不能說。

若是讓信徒們知道,完美無缺的聖子從小便感覺自己生活在泥沼中,到處都是無比粘稠使他無法輕易挪動的污泥,更別提本身作為一道光明來指引世人了,大概都會大驚失色,認為他亵渎了神明吧。

但生活在如此環境下,西奧多無比虔誠地信仰着神明。

他認為,神明使他降生必有意義。

而且神明高高在上,不可能什麽事情都來操心,也許神明只不過閉上一次眼睛再睜開,世間就過去了幾十年呢,更別提是教會啊貴族啊之類的事了。

他應該更加努力,找出切實可行的計劃,一點點剜去這些腐肉,改變這個世界,達成神谕。

西奧多振作起來還沒幾天,就被一道雷劈了個支離破碎。

在每月一次的大晨會上,大主教、主教、聖騎士、騎士等等教會高層,會帶着站滿整個教堂甚至神像周圍空地的信徒們一起向神明禱告,并由大主教溝通神明,聆聽神明賜下的神谕。

神明當然不可能每月賜下一次神谕,十年能有兩三次都算是多的了,但信徒們自然不可能不在乎這件事,對待神明,畢恭畢敬都還顯得不足夠。

本以為這又是一次尋常的大晨會,但沒想到,大主教竟然收到了神谕!

神說西奧多的品格已出現裂縫,不再完美無缺,命令他盡快改正。

當大主教将神谕重複到第三遍,教堂內外的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時,西奧多卻仍覺得自己的耳朵裏像是塞滿了棉花,以至于這些音節從耳道進入他腦袋後就變成一團難以理解的字符。

什麽叫他的品格出現裂縫,不再完美無缺?

神……神是不會有錯的,所以,他真的出問題了,可他的問題出在哪兒?

不少人發出了不可置信的驚呼,即使壓低了嗓音,但人數衆多的情況下,仍然變成了喧嘩。

西奧多不用看都知道以往無比信賴他的人現在是怎樣驚訝的看着他,以往憎惡他的人現在又是怎樣快意的凝視着他,想從他身上挖出被神明斥責的狼狽來。

他不在意這些東西,可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以至于神明都要指出來。

是他沒能幹脆利落地鏟除掉這個世界根深蒂固的污泥嗎?還是他的……他過去所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

西奧多失魂落魄的回去了。

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從小到大所處的環境都是善意的,而他幫過的那些人,也并沒有因為神谕疏遠他指責他,反而是傾盡全力的來幫助他改正自己,挽回神明的喜愛。

從小看着他長大為他安排學習與生活的大主教說:在處理貴族與平民的沖突時,你的公平不應該不看階級,需要更加圓滑。

被他從異教徒手下拯救出來最後來到聖都教堂的神父說:在憐憫照顧失去雙親的孤兒時,你的高尚應該給予更多貧困之人,而不應該全力給予眼前看得到的苦難。

有他整治聖都風氣得以安生做生意的小販說:在幫助遭受迫害之人申冤時,你的正義應該少一些鋒芒,不至于使雙方都下不來臺,事情總是有更多解決方法的,不是非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他發自內心不認可這些做法。

這些人都是真心希望他能夠變好,也是真心實意的在提出意見,幫他想怎樣才會變回從前的他。

可從前的他就是這樣的啊,不認可這些事,不認可這些做法,他的所思所行從來都沒有變過。

但大主教帶來了新的神谕:他品格的裂縫加深了。

這次的神谕甚至不是大晨會上的,而是私底下的。大主教也沒有傳揚開來,只告訴了他。由此可見,神明是多麽憐愛他,珍惜他,他不應該辜負神明。

西奧多陷入了迷茫。

是神自他出生起就點出他的特殊之處,他在教會長大,得到現在的一切,都是依托于神。

神是不會錯的。

所以是他出錯了嗎?

是這些人說得都是對的嗎?

是一直以來他都在自以為是自認為擁有好的品質,實際上那都是他人在神賜的光芒下對他不做思考的吹捧嗎?

是不是他其實壓根就不能稱作完美,甚至不能稱作好,并未擁有那些被人贊頌的美德?

是啊,試一下就知道了。

只要試一下。

……

自大晨會那次斥責聖子的神谕後,聖子慢慢做出了改變,變回了那個完美無瑕的聖子、聖騎士,神明注視着他,并未再賜下神谕。

……

貴族舉辦的宴會,西奧多不喜歡這樣奢華浮躁的環境,離開跳舞的人群到花園散步。

他看見一名貴族老爺把前來做工的女傭往懷裏摟,見到他,女傭露出了求救的表情。

貴族老爺說:“西奧多大人,我在聘請她作為我孩子的家庭教師。”

女傭搖着頭,不敢得罪這位貴族,又急于擺脫他,“我沒有學識,無法接受您的邀請,請放開我。”

“難道你真的不需要這筆錢嗎?”貴族老爺說,“你總不會希望我用別的方式到你家邀請你吧?”

西奧多靜靜看着這一幕,直到現在才插話,他問女傭,“你不願意,是嗎?”

女傭連忙點頭,都快哭出來了,“是的,我不願意,西奧多大人。”

她期盼地看着西奧多,希望西奧多能像以前那樣,不僅解救下受欺負的人,還把後患一并解除,将這名貴族老爺送上法庭。以前不是沒有人在事後找茬,但被西奧多懲治過後,是真的沒有人敢了。

可近兩年,西奧多被神斥責又變好後,似乎不像以前了。

西奧多對貴族老爺說:“她不願意,請放開她,以後也不要再去騷擾她,先生。”

貴族老爺咂了咂舌,“算了,西奧多大人的面子,我還是要給的。”

貴族老爺離開後,女傭卻有些失魂落魄的留在原地,“僅僅如此嗎?”

她問西奧多。

“聖子西奧多大人,僅僅如此嗎?他用武力強迫我,用權勢威脅我。我無法将他告上法庭,因為法官不會相信一個貴族老爺會主動強迫我這個平民女孩,也無法用刀劍反抗,我甚至不被允許觸碰刀劍。可您手中有劍,您代表着正義與公平,您所做的就僅僅如此嗎?”

西奧多沉默地看着她。

神希望他變成這樣,所有人都在幫助神讓他變成這樣,為什麽這樣的他也要受到指責呢?

女傭失望的說:“非常感謝您的幫助,但是……我聽過無數您的故事,我曾經非常信賴您,期盼您能改變些什麽。可什麽時候開始,您用話語來輕飄飄的解決問題,而不是拔出您那鋒利的劍懲治罪惡呢?”

……

神明高高在上的看着這一切。

所有人類的靈魂,在祂眼裏都是一顆顆渾濁的玻璃珠。

曾經西奧多的玻璃珠顏色是澄澈透明的天藍色,現在也變成了與其他人沒什麽區別的渾濁。

澄澈代表高貴的品格,顏色則是一往無前執行的方式。

祂有一盒這樣出衆的玻璃珠,都是各個世界裏死去的英魂。

可惜。

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能從始至終保持原樣的。

這局游戲結束了。

神從盒子裏拿出一顆火紅的玻璃珠,投入另一方只有祂這個唯一神明的小世界,降下神谕。

……

神說:我将賜下完美無缺的孩子,指引你們走向光明。

——選自《神谕》第三十一篇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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