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江馳前腳剛上街,後腳許願便收到了探組的消息。
派去跑現場的現勘和痕檢在歡夜城KTV的後門入口處發現了一點兒東西。
“老大,我們在距離現場不到十米的KTV後門處發現了一些可疑痕跡,”手機聽筒對面的人說,“從後門入口開始一直到走廊盡頭都鋪着地毯,地面上出現了大量無規則腳印和一些可疑毛發,推測是受害人或兇手留下的,除此之外我們的探組還在走廊盡頭不遠處的地面上找到了三處拖拽痕跡......”
許願站在醫院男廁所的洗手池前,手機随意地擱在大理石臺面上。
也許是這陣子熬夜加班過了頭,或者煙抽得有點猛,嗓子總是幹到冒煙。
“老大,你過來一趟嗎?”電話對面的人又說。
“繼續查,晚些時候我會帶助手過去重新跑一遍現場,”許願打開水龍頭,胡亂沖了把臉,“先封存物證,不用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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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挂了,許願看向鏡子裏的自己。
他覺得自己老得未免太快了些,眼角的細紋靜靜地趴在臉上,像是歲月在朝他招手。說實話,有的時候他還挺羨慕王輝那臭小子的,王輝那一時半刻閑不住便要上蹿下跳的個性,他學不來。
洗手池的臺面上濺了好些水,許願把手機放上去竟也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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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剛來報到的時候,就注意到您肩上的不對勁了,再加上第一次出現場,我就失手用酒瓶底砸了您,我心裏過不去。”
江馳的話還回蕩在耳邊。許願想,江馳比自己小,有的時候卻顯得比自己還要成熟,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看着江馳的時候,總覺得江馳與周圍的環境像是隔了層玻璃,江馳不越界,外人也休想打擾他。
許願總覺得江馳就像一個活在既定規則之下的提線木偶,雖談不上圓滑世故,卻總是與人保持着恰到好處的社交距離,既不讓人覺得厭煩,也不讓人覺得生疏,甚至有些過于不起眼了,從而讓人很容易将他這號人忽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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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曾因接到江馳空降支隊的消息而有些不滿,事後暗地裏調查過這人的身份背景——與世無争的性格和幾乎為零的存在感,身上的謎團一個接一個,沒有人知道江馳到底是怎麽攀上馮局進的禁毒支隊,也沒有人真正同他走到一起過,仿佛他曾駐足在這花花世界的唯一标志,便只有那份來自公安大學的畢業證書。
這樣幹淨的身份和低調的行事風格,倒是很适合去做卧底。
許願皺了皺眉,肩膀處傳來的刺痛很快将他的注意力從回憶中抽離,那刺痛一陣兒一陣兒的,像千根銀針刺入心房,叫人很難忽視。
他回頭瞥了眼,廁所裏沒有其他人。
于是他對着鏡子拽下上半身套着的黑色棉毛衫,活動活動肩膀,肩處的舊傷和新傷累加在一塊兒,藏匿在透了些紅的繃帶下,看上去似乎并不算很嚴重。
他拉上衣服,随手将水池邊的手機揣進褲兜,毫不在意地将濕漉漉的手往衣服腰線處一抹,轉身便離開了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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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的速度向來都很快,短短的十分鐘內,他不但去買了趟飯,回來時口袋裏還塞着盒水果糖。
他并不知曉方才許願在洗手間時的一連串心理活動,只當隊長是因案子破獲難度大而心情煩悶罷了。
“隊長,我買回來了,”江馳笑了笑,将口袋裏的那盒水果糖交給許願,又将找回的零錢一并遞過去,“午飯八塊,水果糖四十,還剩兩塊。”
許願站在陸風引的診療室門口,對江馳道了句謝,接過糖盒,想了想又将找回來的兩塊錢塞進了江馳手心。
“......隊長?”江馳有些不解。
“先幫我存着,”許願抿唇笑笑,沙啞道,“或者你拿來當跑腿費也行。”
江馳讷讷地一點頭:“好。”
許願剛要推開診療所的門,江馳突然又出聲道:“隊長。”
“什麽事?”
“您嗓子......”江馳不确定地說,“沒事吧?聽着比之前要啞很多。”
許願一手握着門把,一手拿着糖盒,回頭對江馳微微一笑:“沒事,剛點了根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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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療室內安靜得就像沒人來過一般。
陸風引換下來的白大褂平整地挂在門邊的臨時挂衣架上,各類評估儀器和治療道具也都整整齊齊地放在左側;右側的布簾沒有拉開,一絲光線也照不進去。許願放緩了步子走進去,江馳緊随其後,關門時,江馳下意識将動作收得極輕,不忍心破壞這樣安谧的氛圍,亦不忍心打擾裏面的人。
許願在前方停了一會兒,目光觸及診療室牆壁上挂着的人腦結構圖。
人類進化最成功的器官之一就是大腦。
大腦讓人類有了比其他普通動物更為敏捷的思考能力,它的存在,讓人類由傳說中的森林古猿成功進化為芸芸世界中的高等生物,它賦予了人類體驗喜怒哀樂的能力,使人變得聰明,變得更加強大。
但是事物總是具有兩面性的。
“隊長,您在看什麽?”江馳低聲詢問。
“生物學得怎麽樣,”許願沒有正面回答江馳的問題,“中腦的神經原物質多巴胺,能夠直接影響人們的情緒,有人稱多巴胺是快樂激素,但我并不茍同。”
它能幫助大腦更好地進行肌肉運動以及提高人體的協調性,帶給人以快樂、興奮、幸福的感覺,有種理論說,增加這種物質,就能讓人興奮,獲得滿足感和愉悅感。
但是這樣做,會令人上瘾。
我們無法理解沒有手機的原始社會該是怎樣的一番景象,茹毛飲血的原始人類又會如何獲得他們的快樂。同樣我們也無法忍受,倘若有一天我們的社會将不再出現手機等一切電子産品,我們又該如何渡過枯燥無聊的漫長一天。
“有的人為了追求快感,”江馳回答說,“放任自流,最後走上作死之路,然後被掃黃大隊和禁毒民警送進監獄;也有的人為了貪圖一時享樂,深陷賭博無法自拔,最後落得個傾家蕩産的結局。”
毒品對人體的傷害不僅僅只是身體上的,更多的是消磨人的精神。随着違規藥品的不斷攝入,巨大而反複的刺激使得多巴胺的分泌越來越少,體驗過一次毒品快感的人只會一次又一次地追求更大的刺激,從而對藥物産生長期的依賴性和耐受性。瘾君子只有不斷地加大藥品劑量,才能獲得他們心目中所謂的“快感”。
最後,他們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屍走肉,爛在泥巴裏。
遠離毒品,是保護自己的最好方式——起碼這能讓人多活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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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側臉依舊沉靜如初。
他将目光從那副人腦結構圖上移開,對江馳輕輕笑了笑。
“餘生估計該醒了,”許願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低聲說,“我把糖拿進去,過會兒動身去王韬一案的案發現場。”
“好,”江馳溫和道,“隊長,那到時候我能跟您一起去現場嗎?”
“你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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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的确是醒了,此時正裹着被子,安靜地躺着,一雙無神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
陸風引剛安置完餘芳,一路風塵仆仆地蹿進診療室,完全失了往日裏的溫文爾雅。
“餘芳怎麽樣,”許願問,“沒出事吧。”
“安頓好了,”陸風引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餘生,于是拉着許願轉了個方向耳語道,“你們警方後期如果還要安排訊問的話,先經過我,而且,訊問場地不允許出現任何一名成年男性。”
許願眉心跳了跳,有些不好的預感:“為什麽?”
“你聽說過......PTSD嗎?”
“創傷後應激性障礙,”許願微一點頭,“我知道。”
陸風引嚴肅道:“她的症狀和餘生類似,并已經有了較為清晰的自殺傾向。我知道警隊現在懷疑她就是餘生的親生母親,但就在剛剛我們要給她采樣做親子鑒定的時候,她突然發狂,掙脫束縛帶,并抓傷了兩名男醫生。”
“看得出來,她對成熟男性有着極為強烈的反抗情緒。作為神經內科的副主任,”陸風引接着說道,“我友情建議許隊長以及你的男隊員們回避訊問。”
許願眼神一滞,思慮一二,點了點頭:“行。”
“還有,”陸風引語氣忽然軟了下來,眼底情緒逐漸變得溫和,“許願,有時間的話,下班後陪陪餘生吧。”
陸風引說餘生的狀态并不太好,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那條新聞使得他的病情再次惡化,中午許願離開後,餘生長期壓抑在心底的負面情緒幾乎是頃刻之間爆發了出來,他好像不認得人,見人便吼,人一靠近,他便瘋了似地咬。
就連陸醫生也被抓了一臉的指甲印。
後來實在不行,又怕他就這麽把自己憋昏過去,只能上鎮靜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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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陸風引無力地笑笑,“等過了這幾天,他就沒事了——許願,這案子你得辦好了,我......其實我很想為餘生讨個公道,餘生憑什麽經歷這些?我是醫院內部人員,關于餘芳到底是不是餘生的親生母親這一點,其實在一開始她被警方送到醫院來的時候,我就托人鑒定過了。”
“所以到底是不是?”許願問。
“是,”陸風引說,“但畢竟沒有醫院批章,鑒定報告就算交給警方,也沒有法律效力吧。”
許願沉默下去。
“而且,新型毒品流入滇城,本來就是個大事,”陸風引突然握住許願的手,一點兒也不像之前那般文質彬彬,“許願,你跟我這麽多年兄弟,我就直說了,行不?”
許願喉結動了動:“辦案是我的職責所在,一樁案子,不管出于什麽原因,我都會拼盡全力去辦,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陸哥,你在質疑我的辦案能力?”
陸風引搖了搖頭:“不,我是說,我要加入你們。”
“什麽?”許願微微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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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半晌後,陸風引才有了新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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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滇城市第一人民醫院神經內科最好的醫生,”陸風引終于放開他的手,理了理白大褂上的褶皺,恢複往常溫潤的神态,“同時,也與公安機關簽訂過有效期長達五十年的保密協議,這次案件的新型毒品樣本和數據分析也一直是我帶隊協同法醫在做的,所以,我想參與案件的調查。這很合情合理,對不對?”
許願皺了皺眉:“這件事,我幫不了。”
“為什麽?”
許願擡眸看了他一眼,“你得找馮局。”
陸風引吃了閉門羹,有點不爽了:“許願,你這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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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剛想再說些什麽,床上的餘生卻突然難受得直哼哼。
“怎麽了,”陸風引饒是有多不爽,此時卻還是溫和地上前,隔着被子安慰着人,“哪兒不舒服了?想吐,還是想上廁所?”
許願看着他們,心裏有些五味雜陳,他攥了攥拳頭,卻是如從前一般沉着,不叫人看出來自己在想什麽。
短短的一個中午,竟然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了這麽多事。
一個十五歲的半大孩子,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他......”許願側過身去看餘生的眼睛,張了張口,沒說話,心裏忽地抽搐一下,而後又将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把所有辦案時不該有的情緒咽進喉嚨裏。
江馳站在一旁看着這一切,緊了緊拳頭,又見隊長有些不在狀态,于是他走上前,鬼使神差地伸手拍了拍隊長的肩:“隊長,等咱跑完現場,就趕過來看餘生,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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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跟案子有關嗎。
或許會有。
如果餘生真的是餘芳的骨肉,那麽,案子沒準真能找到突破口。新型毒品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怎麽會流入滇城,被通緝了多年的A級通緝犯王韬為什麽會突然橫死在歡夜城KTV旁,周善、餘芳,還有路邊擺攤的那群可疑商販之間,到底有着怎樣的關系?而餘生這個十五歲的孩子,在這中間到底承擔着怎樣一個角色,他會不會是溝通案件與嫌疑人之間的那座橋梁?
這一切對于一個身體并不是太好的孩子來說,委實有些沉重了。
十五歲的孩子應該抱着籃球和朋友們追逐打鬧,而不是像現在這般躺在病床上,像一株輕飄飄的蒲公英,不加以看護,就要化作清風消散了。
又是誰害他變成這樣的?
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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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縮在被子裏,眼睛眨了眨,蒼白幹裂的嘴唇輕輕顫抖。
——尿袋滿了。
許願看了一眼床尾處挂着的那袋淡黃色液體,心下了然。于是他俯下身,将手伸進被子裏,看似随意地摸了一把,而後皺了皺眉。
“倒灌了。”許願說。
江馳順着許願目光看去,微微愣住。
陸風引“哎呀”一聲,一拍腦門兒,轉身拆了個新尿袋回來,懊惱地說:“護士給忙忘了,他這到底憋了多久?”
許願不語,只是借力讓餘生配合着翻了身,方便陸風引清理床單上的殘局。
餘生側身挂在許願堅實的臂彎裏,似乎有些難受,不安分地掙紮,喉間發出嘶啞的哀鳴。
褲子濕着确實難受,可以理解。
“餘生,”許願用手掌輕輕搓了搓他汗濕的背,“別動,一會兒給你換。”
過了半晌,許願才有些不自然地安慰道:“......那個,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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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拿套新病號服,”陸風引三下五除二地換好床單,對江馳道,“幹站着做什麽,杵那兒看熱鬧啊,趕緊過來幫忙,就讓你隊長一個人給孩子換衣服,他換得過來嗎。”
随後,陸風引調侃般丢下一句:“一點兒都不知道心疼隊長,你家隊長待你那麽好,自己受傷也要——”
“陸風引,”許願突然沉聲開口,“閉嘴。”
“哦。”陸風引很有眼力見兒地住了口,朝江馳抛去一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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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江馳雙手觸及餘生骨骼的一瞬間,才驚覺這孩子原來纖細成這樣。
瘦得像個皮包骨,身上二兩肉都沒有,江馳挪動他腿的時候,心裏也不禁湧起一陣酸澀。
他長這麽大,還從沒給人換過褲子,上手略顯生疏。
好在許願似乎對這些流程特別熟悉,指導了江馳幾個要點,而後兩人一起把導管安上,給餘生提上了新的褲子。
......
待一切都處理完畢,許願才直起腰。
他幫餘生掖好被子,又将糖盒交給陸風引:“江馳買了糖,估摸着他愛吃,你先收着,不許給餘生自己拿。”
要是餘生清醒過來看見手邊有糖,能給全吃光。
“行,我知道了,”陸風引爽朗一笑,又沖江馳道,“謝謝了啊,小江同志。”
江馳點點頭。
許願朝江馳一招手:“走,去趟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