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西區後街,垃圾集散中心附近便是歡夜城KTV。
那是曾經盛極一時的“煙花之地”,但就在王韬屍身被發現的第二天,禁毒支隊将責令整改通知和封條往大門上一貼,KTV算是正式關門大吉。緊挨着後街的KTV後門處排着一列垃圾桶,往日裏總是散發着刺鼻的惡臭。
也不知道那些小攤販是怎麽想的,居然會把燒烤攤擺在後街。
偏偏還專門有人特意光顧,愛慘了那臭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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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區分局刑偵大隊的人正在現場協助。
江馳開着許願的破大衆,一路風馳電掣,最後貼着警戒線緩緩停下。
許願從副駕駛上下來,利落地一摔車門,伸手一擡那警戒線,一只腳跨進案發現場,同時一亮警官證,對上前阻攔他的分局民警道:“我市局禁毒支隊的,過來看看現場。麻煩給我個鞋套。”
“許副支隊,”刑偵大隊的人友好而有些拘謹地說,“我們在KTV後門直達的走廊上找到了你之前說的那個冰窖,用探燈照過了,黑漆漆的,怕出什麽意外,大家都沒敢下去破壞現場。噢,現勘的同志在地上放了三角标,現在就等着你過去。”
“行,我知道了,”許願穿上鞋套,又迅速将手套和口罩戴好,頓了頓,“這次是我來得晚,耽誤了進度。還有,魏哥,別叫副支隊了,生疏。”
今天許願好像有些話多,換做平常,他早就面色沉沉地進現場了。
雖然現在他的臉色還是像平常一樣,好看不到哪裏去。不過這人性格就是這樣,天生的,改不了,也沒法兒改。
魏钊嘿嘿一笑:“沒事沒事,不晚不晚......等等?”
許願用詢問的眼神看着他。
“你剛剛,說誰偉哥呢?”魏钊幹巴巴地說了句,話音一落又覺得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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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讀大學時的外號,同寝的兄弟幾個時不時便拿“魏哥”和“偉哥”的諧音開玩笑,這外號還是有一次寒假回家過年那會兒,許願最先叫開的。魏钊把家裏親戚送的老白幹拿去,連哄帶騙地忽悠許願出來喝酒。
後來二十出頭的許願喝大了,徹底解放天性,淩晨跑去大街上撒歡兒,一口一個“偉哥”。當年魏钊還給他用老人機錄了高糊視頻,背着許願偷偷拿給寝室裏其他幾個兄弟看。
“什麽偉哥?”許願嗓音有些沙啞,問道。
“啊,哦,沒什麽,”魏钊笑笑說,“我那啥,辦案把腦子辦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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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TV被強行停業,水電統統被斷了個幹淨。
後門入口即是長長的走廊,一縷光線從走廊盡頭的窗邊透進來,起碼讓這昏暗的走廊不再那麽地暗無天日。
地面上鋪着厚厚的羊絨地毯,平時似乎鮮少有人過來,積了一層厚厚的灰。也正是托了少有人來的福,被害人踩在地面上的雜亂腳印才會那麽容易便被現勘和痕檢們注意到。
勘驗板橫放在地上,一旁的痕檢員正拿着手電照在牆上,仔細地搜尋着什麽。幾秒後,痕檢員對身邊的同事說道:“這兒,疑似擦拭狀血跡三處......過來取個樣。”
“好,”同事說,“我先留個照片。”
“咔嚓”幾聲,閃光燈以極快的頻率煽動幾下。
血跡因長時間暴露在空氣中,早已氧化發黑。
許願站在旁邊,彎下腰看了幾眼,冷不防出聲道:“這個高度和出血量......不太正常。”
該擦拭狀血跡位于牆壁的中部,共有三處。許願身高約一米九,站在牆邊,牆上的血跡僅到他的大腿處,且位置分布相對集中。血跡最深的地方呈扁平的團狀,看似是由某一物體長時間壓覆所導致;而血跡的尾部則以塗抹、碰擦等運動方式形成長條狀。
江馳沒有說話,安靜地站在他身側,彎着腰,左手打着手電,右手隔着手套輕輕撚了撚那血跡。
是幹涸凝固的,且血跡表面有突起,下半部已經洇入牆壁內部,四周有毛邊。可見出血量極大。
“許隊,”痕檢說道,“案發當晚我們便出過一次現場,在死者屍體被發現的垃圾桶周圍都沒有發現任何血跡,屍體表面被冰凍住,此後法醫出具的屍檢報告也并未表明死者脖子上的刀傷有生活反應,而且屍體生前也沒有其他受傷的可疑情況。”
“嗯,确實沒有,”許願思索道,“死者的直接死因是吸毒過量。後街的監控顯示案發當晚的七點三十分,死者從KTV二樓的窗臺上跳至地面,消失在街尾。大約三分鐘後,死者再次出現在監控畫面之內,做出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舉動,而後從後門進入KTV。”
再然後,監控畫面內僅有車燈偶爾照過的影子,兇手從始至終都沒在出現過。
一直到法醫推測的死亡時間,死者也再也沒有出現在監控畫面內,其他地方的監控攝像頭也沒有拍到任何可疑情況。
可以确定的是,死者進入KTV後不久便身亡了,而且很大概率就死在這家KTV內。
那麽,死者王韬是如何出現在垃圾桶內的?是誰把他送了出來?兇手同死者到底有什麽樣的深仇大恨,為什麽要殺害他?KTV那麽雜亂,兇手是怎麽在不影人注意的情況下作案的?
不得而知。
“這一處,也就是血跡最深的地方,這樣的血液形态很像是小指外側壓覆形成的,”江馳輕輕将左手呈握拳狀虛浮于血跡上側,“是不是。”
許願點點頭:“很像,回去讓法醫看看。”
痕檢了然:“那時候,兇手應該在場,不排除他同死者在這兒扭打過......這血跡也許不是死者的,而是兇手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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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走,三角标放置的位置,便是魏钊方才同許願說的冰窖所在地。
只是現在KTV被強制停業整改,水電都斷了供應,冰窖也便失去了它的作用。
江馳掀開羊絨地毯,打開冰窖上方的扣蓋,下半身探入冰窖下側,雙腳踩在冰窖壁旁的人工爬梯上。
“等等,”許願突然吼了句,一手拿着探照燈,一手提溜着江馳後脖頸,将人薅了出來,“先別下去。”
“怎麽了,隊長?”
“注意看地毯。”許願不冷不熱地說,探照燈的光打在方才被江馳掀開的地毯背面。
江馳微微頓住。
又是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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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蹲下去,隔着手套點了點地毯上的血跡。
“帶有特殊形态的某種染血物接觸地毯,在地毯下留下了能夠反映物體所具有的特殊形态,”江馳拿過許願手上的探照燈,細細往羊絨地毯上照,“這是血足印,又叫轉移狀血跡,它的形成原理和擦拭狀血跡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末了,江馳忽然擡頭:“兇手同死者在這裏發生了争執。”
許願道:“鞋碼多大?”
“和我類似,”江馳比劃道,“還是讓痕檢小哥過來一下吧。”
片刻後,正在提取牆壁血跡的痕檢帶着工具小跑過去,見到血足印的一瞬間,開口便是一句“卧槽”。
痕檢把探照燈戴在頭上,埋首搗鼓片刻,用工具在地上認真測量着。
而後,他頭也不擡地說:“羊絨地毯的吸收能力太強,沒辦法把鞋底的花紋全部體現出來。但可以确定的是,這是成年男性的右足足跡,鞋碼大概在四十到四十三之間。”
許願定定地看着痕檢:“大概是什麽樣的鞋?”
“受力點在腳掌的左後側,足跡後半段的三分之一處有三毫米的空白段,應該是鞋底自帶的外增高設計,”痕檢回答說,“這種特殊設計,有可能是皮鞋,其餘更具體的還要等回去做個足跡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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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這樣的話,”許願指了指地面,“很難說得通。王韬的屍檢報告上顯示他生前并沒有受其他傷害,他脖子上的傷是死後造成,一般來說割斷脖子容易損傷動脈,動脈出血常是噴射狀血跡。很難形成地上這種形态的血跡。但要說這血跡是兇手留下的,又有點牽強。”
但凡有點智商的兇手在作案後都會想方設法抹除一切痕跡,更別說是如此顯眼的血足印。
除非兇手是個傻子,不然在KTV這種公共場合行兇,還留下自己的血跡,這不是上趕着讓警察來抓他嗎。
一般人很難想到在公共場合堂而皇之地作案,因為大家都怕被抓。
是什麽樣的人,猖狂到敢在KTV行兇?
或者說,這家KTV的管理層到底有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才能讓KTV內藏污納垢這麽久,又是涉毒又是命案。
“難道是兇手作案後倉皇而逃,來不及收拾?”江馳說,“但為什麽這血跡會出現在地毯的背面?會不會這塊地毯本來就是背面朝上,兇手行兇後為了掩蓋罪證,又沒有時間,只能暫時把地毯翻面,那就說明他很有可能會在作案後找個時間再次返回現場處理痕跡。”
行兇後再次返回現場觀察,的确是很多心理扭曲的犯罪者會做的事。其一是為了處理痕跡’其二則是為了欣賞自己的“傑作”,為了嘲諷警方破案無能,為了獲取自己的心理滿足感。
“先不想這些,有物證在還怕抓不到人嗎,”許願一拍江馳肩膀,“咱倆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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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檢小哥蹲在上頭對着那血足印拍照。
冰窖內,江馳和許願先後躍下。
兩人雙腳觸及地面的一瞬間,便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
“嘔......”饒是見慣了大場面的江馳,也忍不住幹嘔出聲。
“要不你上去。”許願安撫性地拍了拍江馳的背。
江馳清了清嗓子,神态迅速恢複鎮定:“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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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窖裏很黑,只有頭頂打開的扣蓋能透出一束光線。
怎麽說呢,就像永遠見不得天日的古老刑場那樣,這裏的環境痕壓抑。壓抑得讓人心裏直發慌。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重的陳腐氣息,夾雜着腥甜的鐵鏽味,冰窖特制的牆壁上滿是幹涸發黑的血跡,表面覆蓋着一層薄冰。由于KTV停業,水電停止供應,薄冰化了一半,夾雜着暗色的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
液體滴落的聲音在靜谧而封閉的冰窖內顯得愈加清晰,像是倒計時的“嘀嗒”聲,一下一下,敲擊在人的顱骨處,帶來一陣戰栗。
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古代的水刑。
冰窖內的酒水肉菜全數變質,各種各樣的氣味交織在一起,地上滿是蠕動的蛆。
冰窖四周的牆壁上零零散散地貼着些照片,有的已經卷邊掉在了地上,江馳四下看了看,發現那些照片的主人公不外乎都是兩個人——餘芳和一個襁褓嬰兒。
為什麽要在這裏貼照片?
突兀得很,而且更加陰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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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随手從一旁的冰櫃裏撈了只腐敗豬蹄出來,惡趣味地往江馳臉上一湊。
不過他從來都是個做事有分寸的理性主義者,只是虛晃一下,并沒有真的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
“隊長,”江馳笑了笑,“別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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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默不作聲地把爬滿蛆的豬蹄放了回去。
讓江馳幹嘔的并不是這些小兒科,而是......
順着江馳的目光看去,另一面牆上正緩緩地滴落着暗褐色不明液體,酒櫃則緊緊地挨在一邊。牆上固定着各種樣式的鐵圈和鐵鎖鏈,甚至挂着十來副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手铐。
地上有張舊得發黑的瑜伽墊,瑜伽墊旁邊放着幾只牛皮鞭。
像刑具。
“鞭子,”許願走過去,掂了掂皮鞭,“做什麽用的?”
牛皮鞭的面料是人造皮革,廉價的皮革由于使用年數過久而脫落開裂。
江馳站在許願旁邊,一個沒忍住,立馬捂住嘴,又是一陣幹嘔。
“嘔——”
“你怎麽回事?”許願放下手裏的東西,“怎麽了......江馳,江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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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突然摘下口罩,一陣恍惚,大口大口地呼氣,冰窖內夾雜着血腥的、腐敗糜爛的氣息不斷鑽入鼻尖。于是他雙手止不住顫抖,喉間一陣緊澀,彎下腰去,生生忍住了胃內的翻江倒海。
不能吐......
笑話,吐在現場,出醜丢臉不說,隊長看到了怕是要直接弄死自己。
他眼前漸漸朦胧起來,記憶深處的畫面不斷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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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不是條子派你來的!說啊!”
“不說是吧,抽!抽死這狗娘養的玩意兒!”
帶着倒刺的皮鞭呼嘯着扇過耳邊,重重地落在胸脯,而後猛地一拉,“唰”便帶出一條明晃晃的血印。
“跟你單線聯絡的那個上線在哪兒!你這狼心狗肺的把消息帶給他了,是不是!”
“你說你叫易水寒,老子查過,他媽的根本沒有這號人!你算盤打得精啊,頂着易水寒的名號潛伏這麽久,今天可算叫老子逮住了!”
淩空而起的風聲,呼啦地掠過他的肩背。
但是江馳緊咬着牙關,愣是一個字都不曾吐露分毫。
血肉飛濺,他雙手被吊在半空,腦袋緩緩垂下去。
意識快要模糊之時,一盆涼水從天而降,把他澆得整一個激靈。
重重的一鞭抽上來,他幾乎快要昏厥過去。
“快沒氣兒了,這就不行了?”
“這條子還挺皮實,不怕挨打......媽的。”
“老大,要不要......給他來點那玩意兒?那東西可是前不久上頭從境外弄來的新品種,濃度特高,保證他......”
耳邊的風聲忽然止住。
“給這狗娘養的東西喂點兒,”有人說,“撬開他的嘴,實在不行就來一針。”
一雙粗糙的大手突然捏住江馳的下巴,未經修剪的指甲狠狠地擦過他的側臉,帶來一陣痛楚。
一點冰涼的東西被人丢進嘴裏,很苦,味道很刺鼻。
他好像預見了接下來将要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瞳孔忽地睜大......
不,不行!
他不能沾上那玩意兒,他不能丢了尊嚴,屈辱地活在這世上!
他寧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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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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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渾身顫抖。
“江馳,江馳,”一個有些粗粝的低沉嗓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接着背上傳來一陣溫和的輕拍,“江馳,江馳!”
是隊長......
隊長!
“我,我沒事,隊長,”江馳平複着呼吸,擡手擦了把額上的冷汗,定定地看着許願,“對不起,對不起。”
冰窖內的難聞氣息還在環繞着他倆。
地上的蛆還在蠕動。
牆上的血跡還在。
“沒事就起來,”許願放在江馳肩背處的手很快收了回去,有些不自然地說,“別道歉了。但你要記住,我們是警察,有的時候有些事情,總是要慢慢克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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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站在冰窖的瑜伽墊前,看着牆上挂着的鐵拳和手铐。
“隊長,”江馳說,“這些血跡顏色暗沉,年數應該很久了,大概率不會是死者的。”
江馳拿着物證袋,正要提取血跡。
“那會是誰的?”許願不動聲色地攔下他,徑自上前,一邊提取血跡一邊說道,“總不可能是兇手在這兒長期被霸淩而心生歹意,鐵了心要報複社會,然後好巧不巧把王韬殺了吧。”
“其實......”江馳輕輕抿了抿唇,開玩笑說,“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啊,畢竟世界那麽大,什麽奇葩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