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
第 37 章
“砰——”
“砰——”
幾乎同時響起的兩聲巨響直接劃破了此時的嘈雜,相比較之下,彈殼墜地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一陣喧鬧過後,現場安靜得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
抱頭蹲在牆角的瘾君子瑟瑟發抖,動也不敢動一下。
他們只見過警察給人戴手铐的樣子,這輩子活了那麽久,頭一次見人開槍。
他們這些混混,以為警察和毒販之間是不可能開槍的。
但直到一枚彈殼骨碌碌地滾到他們面前的地上,他們才深吸一口氣,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
隊裏的人沒管那麽多,心全都提到嗓子眼兒,登時都沖到許願面前去。
“隊長!”
“老大!”
江馳和王輝放過角落裏抱頭蹲下的其他人,幾乎是同時奔上前。
許願喘着氣靠坐在牆邊,姑娘意識逐漸恢複,一眼瞧見許願幾乎被血浸透的襯衫,一把撒開許願脖子,尖叫起來:“啊啊啊啊!”
胡老三和許願幾乎是同時開的槍,幸虧許願是個常年配槍的緝毒警,持槍經驗豐富,槍響的一瞬間許願立馬帶着姑娘側身翻滾,把姑娘保護起來的同時騰出手迅速朝胡老三開了一槍。
千鈞一發之際,胡老三手臂被中傷,暫時失去攻擊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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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看來,胡老三的情況比許願還要嚴重。
陸祁奔過去撐了許願一把,手上沾了些血:“沒事吧?傷到骨頭沒?嚴重嗎?”
許願搖搖頭,眉頭緊擰着。
“小哥,你和其他同事先把這些吸販毒人員帶回局裏,”江馳上前拉住陸祁,示意道,“王輝叫個120,小哥幫忙押一下人,隊長的傷不知道深不深,暫時先別動他,還是等120來了再說。”
陸祁擔憂望向許願,又跟江馳交換一個眼神,吐了口氣:“行。”
江馳笑笑。
王輝見大家都沒有異議,便道:“那我去跟醫院聯系。”
說完就拿着手機去了走廊。
江馳瞥了一眼地上捂着手臂不斷抽搐的胡老三,麻利地給人戴上手铐,拎小雞仔似地把人提起來交給陸祁,而後目光在現場掃了一圈,很快便注意到許願旁邊那個被吓得渾身發軟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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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哆哆嗦嗦地在地上坐着,不時打量許願一眼。
“受傷沒有?”許願問道。
“在,問我?”姑娘戰戰兢兢地說。
許願笑出聲來:“不問你問誰,受傷了就說一聲,責任算我的。”
姑娘愣了愣,幾秒後,才低着頭答道:“沒......沒受傷。”
“沒受傷就好,”許願頓了一下,沉聲道,“對不起,警察來晚了。”
“不,沒事......沒事。”
現場幾乎亂成一團,滿地的狼藉。
王輝打完電話後又返回包廂:“已經跟醫院聯系好了,車在路上。那我跟小哥先帶着這些吸販毒的回去?”
江馳指了指被吓到蜷縮的姑娘,接着又攔住王輝,叮囑道:“嗯,一會兒你們押人回去的時候順路帶這姑娘去醫院檢查一下,至于隊長......這邊我來處理。”
“行,我和小哥都聽你的。”王輝道。
陸祁在一旁附和着點了點頭,兩只手押着嫌疑人,見情況穩定下來,調侃道:“那我可太委屈了,咱法醫沒人權呗,被抓來掃毒不說,還得幫着押人。這老話說得好啊,陸祁是塊磚,哪裏需要那裏搬。”
“得了,”江馳笑了笑,“快去吧小哥,車在樓下。”
姑娘在一旁一言不發,眼神落在這一圈警察身上打量片刻,而後才自顧自下了樓,跟着王輝和其他人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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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離開之後留了兩個警察在走廊上跟這家臺球俱樂部的工作人員交涉,許願抿了抿唇,用能活動的右手擦了把額頭冒出來的冷汗。
江馳站在原地輕飄飄看了許願一眼。
許願閉着眼睛,複而睜開。
“去裏間休息吧,剛看過了,這兒的包廂有隔間,比外面安靜。”江馳推着許願往裏面去。
他刻意不跟許願有過多的話說,也刻意不跟人家有什麽過分的肢體接觸。
兩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疏遠了些,盡管以前也沒有多親近。要說這樣別扭的隔閡到底什麽時候能消失,江馳自己也不确定,矛盾得要死。
“你怎麽都不扶我一下。”許願打趣說。
江馳抿了抿唇,擡手象征性地拉了他一把。
傷得不重,這人就那麽身嬌肉貴嗎?還是說當領導的都吃不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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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這兒吧。”江馳随手把裏間包廂沙發上的抱枕丢開。
“謝謝。”許願說道。
江馳嗯一聲後便沒了下文,目光在許願身上停留很久。
其實,槍響那一瞬間,他的大腦空白了片刻,而當看見許願襯衣被血染紅的時候,他江馳心裏不慌亂是不可能的。只是......厭惡大于慌亂,而在确定傷勢不重之後,連那一丁點兒的慌亂都沒了。
上午那件事之後,江馳不确定許願會怎麽看待自己,但從那人的眼神來看,估計是知道了天湖區戒毒所的事情。
而許願受着傷還在那兒對他笑。
這麽想着,江馳突然自卑起來——又自卑又憤恨。
因為自卑,因為憤恨,上午檢察院的人過來之後,江馳突然就不想再和隊長接觸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以怎樣的姿态面對這個副處級骨幹領導。
也是,人家許願堂堂一個副支隊長,一個崗位上不可或缺的精英骨幹,拿着比別人多半倍的工資,手底下少說管着四十來個人,眼光獨到長遠,受一點傷就仿佛疼得快死了,一點苦都沒吃過,又怎麽能真正理解、支持江馳這種默默無聞地給他們賣命、不斷掙紮一線的小警察?
高高在上的隊長,哪裏會關心那些沖鋒陷陣的人的死活。
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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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盯着我發呆幹什麽。”許願坐在裏間的牆角靠着,蒼白地笑了笑。
“隊長,”江馳愣愣地回過神來,下意識走過去,半跪在地上,既不僭越也不顯得太過冷淡,努力做着表面功夫,“您受傷了。”
許願一哂:“廢話。”
“嚴重嗎。”江馳開口。
“你看我像是快死了嗎?”許願有些無奈,而後笑着去跟江馳親近,“其實還挺疼的,你一開口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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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眼睛眨了眨,對許願一開始的那份抵觸還沒有完全消散。
他暗自磨了磨後槽牙。
“江馳,你過來,”許願看了江馳一眼,生生打斷江馳的浮想聯翩,終于正經起來,有些話似乎一定要說開,“我左手不方便動,你坐過來點。正好現在只有咱們兩個,我有話跟你說。”
江馳摸出打火機點了根煙,呷了一口,呼出一口沉悶的空氣:“行。”
一陣悉悉簌簌後,他靠着牆,和許願并肩坐着,卻仍下意識拉開一絲距離。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今天上午發生的那件事。
許願看在眼裏,無奈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微笑。
“其實我都知道了,”許願緩緩阖上眼睛,中槍之後大量出血讓他有些昏沉欲睡,但仍是努力打起精神,沉聲說,“馮局跟我透露了一些......你以前的事。我知道現在太唐突,但你是我隊裏的人,我總是要跟你說明白的。”
江馳暗暗咬住牙關,眼神沉下去。
許願不急不徐地說:“風蕭蕭兮易水寒。”
“你連這個都知道?”江馳愣了愣,夾着煙的手微微一頓,燃了一會兒的煙灰無聲無息地落在他手背上,帶來一陣輕微的灼痛感。
過了半晌,江馳和許願誰都沒有說話。
直到許願用餘光瞥了江馳一眼,輕聲道:“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許願只覺得江馳現在像只渾身帶刺的刺猬,外界的人別想靠近他,而他也不會主動露出柔軟的肚皮去迎接外界的陽光,似乎沒有人能看透他的心思。
“馮局和陳處全都告訴您了?”江馳眼裏閃過一絲警惕,聲音微微冷下來,“你知道了多少。”
陳恩禮,江馳在緬北期間一直保持單線聯絡的那個上線。
“倒也不是全部,我聽了一耳朵,別的沒記住,”許願嘆了口氣,伸手想拍拍江馳肩膀,又因為扯到傷口而不得不中途放下手,“天湖區戒毒所的那份假檔案,我現在只知道這個。”
江馳沉默下來,張了張口,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許願見他不說話,又道:“我懂你,江馳。”
半秒後,江馳熄滅了煙,自嘲般笑笑,将煙随意地扔在地上。
懂我?
他站起身,像只被突然踩了尾巴的貓,聲音裏染上一絲愠怒:“你懂我?你懂個屁!”
“江馳,話不能這麽說,”許願無端被這麽怼了一句,心裏也有點生氣,受傷部位的疼卻讓他有些力不從心,“從一開始你被馮局塞進我隊裏再到今天,空降一個月直到現在,你頂我幾句嘴了?咱能好好說話嗎。”
江馳氣喘籲籲的,話說得急,自嘲般長長抽了口涼氣,胸腔一起一伏,險些嗆住。
頂嘴?空降兵?
為什麽不能頂?就因為你是我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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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我的印象真的只停留在‘空降兵’三個字上嗎!是,你是烈士的遺孤,你生來就比別人光榮!可我呢,我什麽都沒有,我就是個下地幹活的,我活該卑賤活該低人一等!像你這種踩着別人鮮血當上領導的人我見得多了!你讨厭空降,我還讨厭靠自己父母上位呢!”
江馳渾身都顫抖起來,伸手死死攥住許願的衣領,又道:“你說你懂我?你受個小擦傷全支隊的人都要提心吊膽,所有人都緊張你,這樣還不夠嗎?緬北的刀又刺不到你,子彈又打不到你,沒了戰友的人也不是你!你安安心心當你的領導,一年難得流一次血,你到底有什麽資格說你懂我!你踐踏人尊嚴的方式,為什麽那麽卑劣!”
許願頓住,一時間竟然無法反駁,直接給氣笑了:“卑劣?我?我怎麽你了?”
江馳緊緊咬着牙關,把他衣領攥得更緊,自上而下俯視着他:“憑什麽你能安安穩穩坐着隊長的位置對別人的事情指手畫腳,憑什麽你不用幹任何事情就能得到所有人的愛戴和擁護?就憑你有個當了烈士的老爸嗎!你哪裏來的立場同情我!你哪裏來的資格說懂我!許願你配嗎!”
“江馳!你給老子清醒一點!”許願吼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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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平複一會兒,眸光淡漠,自嘲道:“隊長,您是不是覺得自己聽了馮局一席話,就開始可憐我,同情我,甚至找到了指手畫腳的立場?上午檢察院的人剛來過,您就開始找機會關心下屬了,是不是因為......當領導的,都虛榮心作祟?”
許願左肩的槍傷還在持續流血,疼痛幾乎從整個左肩開始,席卷全身,他不得不暫時閉上眼睛,無力一笑。
而後,他一把拍開江馳的手,用力說道:“如果我是你說的那種小心眼兒、只會對別人指手畫腳的領導,那天我根本就不可能冒着危險把你接回家!你落在我家的衣服就不會被我用手洗得幹幹淨淨,你衣服裏的那袋東西現在就不會在我房間的抽屜裏鎖着,你出事的時候我就不會處處護着你知道嗎!”
這下,輪到江馳說不出話來了。
許願沒理會左肩因過于激動而被再度撕裂的傷口,深吸了口氣,放緩了語氣,雙手按住江馳兩肩:“如果我真是那樣的領導,你現在還能坐在我旁邊跟我吵架發脾氣嗎。換作別人不知道要給你穿多少雙小鞋。我覺得有時候我已經對隊裏的人夠好了——我不會容許任何人在我隊裏違規違紀,但我也決不會容許我隊裏的人受到半點非待。”
江馳不語。
許願低聲道:“我不管你衣服裏那包東西怎麽來的,我也不管你到底是為什麽惹上了那群人。但凡有人惡意給你潑髒水,馮局和陳處會站在你這邊,我也站在你這邊,這不是同情,也不是什麽虛榮心。保護公安戰線上的自己人,這是原則。”
“隊長......”
江馳嘴唇動了動,嗤笑一聲。
“照你的意思,你和馮局他們處處護着我?所以一直以來隊裏出了什麽事都是我惹的,一直以來都是你們給我善後,是嗎?所以......我不是個好警察,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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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說不通。我傷口疼,不想說話了,”許願神色有些倦怠,擡手拍了拍江馳的頭,又安撫道,“江馳,其實這世界上從來沒有人看低過你,你也別自己看低自己。”
而後兩人都不約而同沉默下去,心裏各自想着不同的事。
江馳的背後到底經歷了多少,許願無從得知。
許願只知道這個人看上去比其他人都更加邊緣化,而邊緣化的結果就是,江馳的心理防線在一封惡意舉報信飛進紀檢監察辦公室的那一刻起,就隐隐有了決堤的意思。
他是覺得寒心嗎?
還是有別的想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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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我要辭職,”江馳喉結動了動,不知道敏感的心裏又想到了些什麽,突然幹巴巴地說,“可能,這個崗位不太适合我。”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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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滿臉的不敢相信:“你再給我說一遍,你要幹什麽?辭職?”
“辭職。”江馳眼前突然起了一層薄霧,多少年來所有的委屈和自卑、掙紮與渴望,以及在緬北那段時間所有壓在心底的沉重,悉數傾瀉出來。
許願斟酌一會兒,還是擡起右手示意江馳過來:“你到底有什麽委屈,跟隊長說還不行嗎,你就這麽讨厭我,這麽信不過我?有你剛剛鬧的時間,事情早就說開了!”
江馳看着許願妥協的動作,愣了愣。
他左眼的眼角慢慢紅起來,而後落下一滴眼淚。
“不願意說是吧,”許願氣得笑出聲來,“我說你到底別扭個什麽勁兒啊?”
“對不起,對不起,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能不能不當警察了,我真的不配......”江馳語無倫次地抽泣,許願衣衫上的血腥氣和汗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但他卻并不覺得難聞,只覺得好像找到了什麽精神慰藉。
就像長輩的懷抱一樣。
許願中槍的部位被壓得生疼,咬着牙,雙手環住這個下屬的背脊,哄小孩似地拍了幾拍:“這麽大個人了,害不害臊。”
“隊長我......我不配當緝毒警察。”
許願不知道江馳又在發什麽神經,總之情況就是很不對,他看得出來江馳今天整個人都不在狀态,說話的時候,有點口不擇言,胡言亂語的意思。
但許願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接着擡手用拇指擦去人臉上的淚痕,少有的低沉溫和,順着江馳的話往下說。
“不配?誰告訴你的。人家在這個年紀談情說愛,而你面對着的是黑暗,用青春去努力保護一群素不相識的人,這就很值得敬佩,”許願頓了頓,篤定地說,“所以不要再說自己不配當個緝毒警察這樣的話,也別再說辭職這樣的話。”
江馳喉間幹澀,後退幾步,搖頭:“你不懂的。”
繞了一圈又把話題繞回來了。
許願無語,眉頭皺着,愠怒:“對,我是沒下過毒窩,我沒去過緬甸,我是不懂。我也不知道你以前到底經歷過什麽才導致你養成這樣偏執的性格,但是江馳,有句話我必須糾正你一下——你是個好警察。”
也是個好卧底。
最後一句話許願沒敢随便說出口,怕隔牆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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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護人員終于趕到,把許願擡上擔架。救護車裏,護士正給人測血氧。
江馳在一旁直愣愣地看着,不說話,也不動,似乎今天事态的發展給他帶來了不小的沖擊。
許久他才率先開口打破沉默,道:“對不起,我剛剛——”
許願打斷他:“剛剛吵架的事翻篇了,我沒什麽介意的,你也別往心裏去。”
江馳眼睫顫了顫,搖頭。
護士狠狠瞪了許願一眼:“傷者請不要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