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江馳坐在陪護椅裏,頭靠着牆睡着了。
他的身體繃得很緊,十指交疊安穩地放在膝蓋上,好像對外界時刻充滿警惕,但眼睛卻溫和地閉着,呼吸很均勻,的确是睡着了。
坐着,如同軍姿那般挺拔的睡姿,并不會讓人感到舒服。
但江馳睡得很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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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風引在神經內科查完房後,順路來了趟急診樓,看着江馳睡着的模樣,兀自嘆息。
是經歷過什麽樣的磨難,才會漸漸養成即便是睡覺也不松懈一刻鐘的習慣?
陸風引心裏嘀咕了一陣,輕手輕腳走上前,看了一眼空蕩蕩的病床,無奈地搖了搖頭,又伸手去探了會兒床單上的溫度。
涼的。
看來許願是趁着江馳睡着,拔了針才走的。
“真是的,說走就走,以為醫院是他家呢。”陸風引低聲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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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突然警覺地睜開眼睛,冷不伶仃地同陸風引四目相對。
陸風引被他仿佛要殺人似的眼神吓了一跳,而江馳在确認眼前人是熟人後,才緩緩放下了眼裏的戒備和緊張,深邃不見底的眼神悄然恢複以往的溫和。
緊接着,江馳看向手邊的床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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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安靜得很,依稀能聽見來自樓下大廳的嘈雜,但這裏畢竟是醫院,隔音不錯,江馳沒覺得有多吵。
病床上的被子疊成了豆腐塊,床單和枕頭的褶皺被細細撫平,整齊得無可挑剔。
拔掉的藍色吊針連着輸液管搖搖晃晃地挂在空中,吊瓶內還剩最後四分之一的液體,正順着透明的輸液管緩緩往下滴落,藥水沾濕了一小片床單。
“隊長呢?”江馳下意識問。
他之前還讓隊長好好休息來着,親眼看着隊長閉上眼睛,只是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看着看着,也跟着一起睡着了。
“還能去哪兒,看這豆腐塊,床鋪都給疊好了,”陸風引大概是跟江馳混熟了,說話是越來越不着調,“準是一早就走了,我還不了解他啊,工作狂魔,早晚得累死在支隊裏。”
江馳愣了半秒,轉而立馬起身,推開陸風引便往外走。
陸風引道:“哎,你去哪兒?”
“我去找隊長,”江馳頭也不回地說,“隊長他肯定是找到案子的眉目了,不然不會這麽急着趕回隊裏去。”
說罷,江馳輕輕帶上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急診科給受傷警察安排的臨時病房。
陸風引看着被關上的門,心說不愧是許願帶出來的孩子——好的不學,偏偏把許願動不動就拍屁股走人的壞毛病學了個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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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是一路跑去支隊的,一進去便不帶一口氣兒地沖向樓上。
大辦公室裏的同事們依舊各司其職,只是今日比以往更忙了,卻又談不上有什麽太大的變化,該盯數據的還是在盯數據,該比對信息的還是在比對信息,該整理卷宗的還是在整理卷宗,偶爾松懈兩秒,也會有人聊聊天吹吹牛。
江馳在蒙着一層磨砂膜的透明玻璃門外站了一會兒。
門上那道藍白相間的塑料塗層頃刻間變得清晰起來,上面端端正正地印着莊嚴的警徽,并不斷重複地寫着——“滇城禁毒”。
那一刻江馳盯着這四個字看了好久,直到許願推門出來叫他,才堪堪回過神。
江馳以前總覺得自己其實是不配站在這裏的,不配站在公安隊伍裏,因為緬北那段絕望的卧底時光和戰友犧牲前的樣子好像總是如影随形地纏繞着他,不斷地以一種殘酷的方式暗示他:你本來也是要死的,他們用命換你活下去的機會,你愧對所有人,你這輩子都不應該留在警隊。
可自己還有重任沒完成,起碼在任務圓滿結束之前,他不能離開。
這樣的矛盾心理日複一日地侵蝕着、折磨着他,他一邊自卑,一邊勇猛;一邊羨慕着站在光明裏的其他人,一邊又轉身向黑暗發出進攻的號角......
但今天聽完隊長的一席話之後,他忽然間又覺得自己似乎也可以有那麽一點點的底氣,支撐着自己不再自卑。
他本來就可以像其他同事那樣,光明正大地,不用低着頭含胸駝背地走進這間集體辦公室。
他其實,也是可以有榮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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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麽呢,站外邊兒這麽久也不進來,要我請你進去麽。”
玻璃質地的門突然被人從裏面拉開,緊接着江馳聽到一聲來自頭頂的低沉嗓音。
再擡眼,猛地撞進了隊長微微沉着卻帶着些許溫和的眼眸裏。
“傻了?”許願不輕不重地說了他一句,而後朝他一揚下巴,微笑道,“進來。”
“......哦。”江馳反應過來,立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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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小江哥,你來啦,”王輝從電腦桌後面繞上來,朝江馳打了個招呼,轉而又對許願說道,“隊長,醫院的費用我替姑娘墊了。這個號碼是那姑娘母親的,我打過了,六通電話一通沒接,最後一通那女人直接給我甩一句‘那不是我女兒’,沒等我說話就給斷線了。真是......天底下哪兒有這樣做父母的。”
旁邊有幾個來辦事的阿姨,李木子也在,王輝忍不住當着群衆的面爆了粗口。
許願看了一眼坐在角落裏的人,轉過身拉着王輝走遠了些,低聲道:“那她爸呢,她爸總不會放她不管吧。”
“......這個,呃,我想想,”王輝想了想,小聲說,“啊,她說她父母十年前就離婚了,現在分別居住在不同的地方,戶籍也各自遷走。之前老大您還在醫院的時候,我們聯系過戶籍那邊的同事,查過了,确實是這樣。”
許願嗯了一聲,臉色有些陰沉。
即便是離婚,也得擔起做父親的責任,不然法院把人家姑娘判給那父親豈不是等同于白判了。
角落裏坐着的人狐疑地打量着周邊的一切,這裏看看那裏看看,似乎對這裏感到挺新鮮。而後她盯着許願的背影看了很久,又默默收回視線。
許願感受到身後投來的目光,于是朝她走過去,溫和沉聲道:“李木子,你身邊真沒有其他家人了?”
“沒有,我他媽都說了沒有,你們還要我解釋幾遍!實在不行我自己可以回家,我他媽又不是三歲小孩了!有必要通知那姓李的嗎!為什麽把我帶來公安局,為什麽還不讓我走!”
李木子猛地站起,沖許願吼道。
許願頓了頓。
不止許願,集體辦公室的其他人也被吓了一跳,有幾個職業病犯了的差一點就拎着手铐上去控人,好在被王輝和江馳攔了下來。
十五歲的小姑娘,估計是叛逆期,說也說不得,講也講不得,讓配合調查硬是拒不配合,讓叫家長,結果家長也是個奇葩人物,六通電話打過去是接也不接就給“啪”一聲挂了。
“再給我吼一個試試,”許願有些生氣,提高了些音量,“這裏是公安局,不是你胡鬧撒野的地方,好好配合調查,到了時間我們自然會通知家屬接你回去。”
李木子的氣焰被許願微沉的臉色給壓了下去,于是她癟了癟嘴,嘁了一聲,嘟囔道:“我又沒違法亂紀。”
“不管有沒有違法亂紀,配合調查都是你應盡的義務,”許願說着,順手從同事的工位上抽了張椅子坐下,正對着李木子,“你叫李木子是吧,頭發顏色挺好看的。”
李木子“哦”了一聲,伸手捋了捋頭發。
她的頭發染了得有一小段時間,白色打底,綠色挑染,花了整五十大洋。
其實這樣的顏色本來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十五歲的女孩身上,只是她愛美罷了。
李木子翹着二郎腿,吊兒郎當地坐着,直愣愣盯着眼前這個來問自己話的警察:“我染的。”
“嗯,看出來了,”許願瞥了一眼李木子有點讨打的坐姿,說道,“把腳放下,我有話問你。”
也許是他本就低沉的嗓音聽起來有點唬人,又或許是那張常年對着罪犯的、不怒自威的臉着實把李木子震住了,李木子竟然真的把腿規規矩矩地放好。
“要問什麽趕緊問,平時這個點我他媽都要睡覺了。”李木子大言不慚地說。
許願皺了皺眉,克制住自己想教育人的心情。
這年頭的孩子都這麽難管教了嗎。
“十五歲,你跑俱樂部去幹什麽。”許願問。
“玩啊,翹了自習去俱樂部除了玩還能幹什麽,”李木子像聽見什麽笑話似地,挖苦道,“警官,你不會以為我去俱樂部是為了寫作業吧。”
許願看了她一眼,道:“別扯閑話,聽你意思,你是自己去俱樂部的?”
李木子默認了。
“那你認識俱樂部裏的人?”
李木子沉默一陣,心說認不認識幹你屁事。和面前穿着便服的警察大眼瞪小眼持續了幾秒鐘,于是她幹脆咬咬牙,破罐子破摔道:“對,認識,怎麽了,我跟別人玩兒還需要經過你們警察同意啊?你他媽知道我是誰嗎,在道兒上還沒人敢跟我說一句重話,誰見我不是叫一聲木姐!”
她聲音很大,說話時毫不客氣地伸着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沖着許願,幾乎一整個辦公室的人都被她吸引過來,紛紛側目而視。
在公安局裏堂而皇之地辱罵民警,可真有她的。
王輝剛巧聽見,立馬坐不住了,上去便是一句:“你這熊孩子怎麽回事,問話你就好好回答,罵人幹什麽。”
幾個警察甚至放下手頭的工作沖上去要摁住她,現場登時嘈雜一片,卻被許願攔下:“算了,才十五歲,讓她自己坐下來好好反思。”
李木子不領情,嘀咕了一陣。
“啧,你今天別想走了,”許願見她态度如此傲慢,也便逐漸失去了耐心,冷聲道,“我和我同事留在這兒陪你加班熬夜,直到你說實話認錯為止。”
李木子一愣。
她長這麽大就沒見過這麽不講道理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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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真的沒打算再管李木子,站起來之後他去王輝工位上把之前周善一案的待補材料拿來看了一遍,确認無誤後又随手從江馳的桌子上借了支筆,在材料最下方的主辦領導簽字那欄寫下了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而後“啪”地合上文件夾,交給了內勤的張姐。
是個人都能看出來許願的心情并不是太好,但許願卻并不把自己的心情強壓在工作上。
生氣歸生氣,工作又是另一碼事了。
“交給檢察院,還有什麽材料要簽字的,一起拿過來。”
“诶行,你等等,這邊要簽字的東西多着呢,注意別混一起,”張姐說着,從辦公桌裏掏出一大堆東西來,“這一小沓只簽字就行,另一部分既簽字也蓋章,別到時候失誤了,又得重新打印。”
許願看着有些頭疼,卻也只能認命,一份一份地翻閱過去,翻閱完畢确認無誤之後屬上自己的名字。
“江馳。”許願一邊簽字一邊叫了一聲。
江馳站在門邊一直看着裏面的人,期間偶爾和無所事事的李木子對上視線,這下許願一叫他,他立馬邊邁着步子跟了過去:“隊長,您叫我?”
“看到這些材料沒,”許願笑了笑,“你杵門邊沒事幹,過來幫我個忙,把隊裏的公章蓋上去,也叫你過把手瘾。”
江馳照做了。
他也不知道從哪個同事桌子上拿的印泥,反正看見誰有就從誰那兒順過來了,接過隊長手裏的章就開始蓋戳兒,啪一下蓋一個,蓋戳兒的聲音聽着還挺好玩的。
他以前在其他分局的時候,根本沒有碰公章的機會,這回過了把瘾,心裏高興。
“過瘾了?”許願站在一邊看着他。
“嗯,過瘾,”江馳彎了彎眼角,“原來當隊長是這種感覺。”
許願擡手一敲他腦袋:“想篡權奪位?”
“也不是不可以。”江馳開玩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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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權奪位,其實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若幹年後,江馳站在窗前,再次回憶起當時在隊裏難得的輕松時刻,總免不了傷感——他真的一語成谶了,他真的當上了隊長,而且和許願一樣,高配為副處級,時不時有文件需要他審閱批複簽字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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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見他弄完了,于是将材料分門別類整理好,交給張姐。
張姐在一邊細致地複查,生怕隊裏神經大條的男警察有什麽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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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子,你要想好,”江馳不知道什麽時候繞到李木子面前,在原先隊長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來,春風化雨般地說道,“俱樂部裏的都是些什麽人,我們當警察這麽多年難道知道的不比你多?裏面的人你是認識還是不認識,我們就算不直接問你,也能從其他的渠道查出來,只是......”
“只是?”李木子狐疑地看着面前這個聲音挺好聽的男人。
“只是我們更願意聽你自己說,”江馳笑笑,朝許願的方向看了一眼,解釋道,“那是我隊長,他其實就是說話難聽,你別跟他犯沖。”
李木子火氣一下子上來了,不屑地哼了一聲:“是我想跟他沖嗎,也不知道是誰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把我從醫院铐到這裏,我剛輸完液,都他媽沒搞清發生了什麽!”
江馳一時語塞。
沉默一會兒,李木子又道:“哎,你們警察看都不看就直接帶人進局子,難道不用挨批嗎?我看他擺明了就是故意針對我——警察哥哥我看你人挺好,我跟你說啊,我進來的時候偷偷看了一眼牆上的工作照,你們隊長叫許願是吧。”
“你想怎麽樣?”江馳聲音微微冷了幾分。
報複?
尋仇?
“我要舉報他!”李木子說。
“可他救了你,”江馳道,“其實他本來不用挨那一槍,但你一直死抱着他脖子不放。”
這下,李木子閉了嘴,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
“哦......”李木子撩了撩頭發,有些心虛地咂咂嘴,仍是不屑一顧,“那又怎麽樣?”
“如果他不管你的話,大可以把你丢下去,那到時候沒有任何躲避經驗的你,說不定會被胡老三擦槍走火的子彈直接爆頭,”江馳頓了頓,繼續說,“可我隊長抱着你一起滾在地上,用肩膀給你擋子彈。”
李木子知道。
她知道,警察的确在關鍵時刻把自己護在身下,比自己那死鬼老爹厲害多了。
但要讓她真的對那個警察說出什麽感謝的話,她真的做不到,連開口都覺得渾身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她長這麽大,聽着自己死鬼老爹對自己言傳身教的打罵羞辱,聽着街坊鄰裏明裏暗裏的指指點點,聽着老師同學的排擠和忽視,聽着身邊一起玩的社會浪仔們吹牛打屁......
她什麽都學了,學到了抽煙喝酒,學到了反抗自己那死鬼老爹,學到了逃課泡吧說髒話。
就是沒學會怎麽感謝人家。
她知道要說謝謝,但她從來沒實踐過。
她知道要說對不起,但她從來沒實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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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子咬着嘴唇沉默了好久。
江馳坐在她對面靜靜地看着她。
“怎麽了。”江馳開口問道。
“我知道,”李木子再次擡眼,小聲說,“我知道你的隊長救了我,但是......”
話到最後聲音已經小得快要聽不見,江馳不得不微微向前傾身。
他聽見李木子帶着哭腔的聲音似乞求般說:“我不想留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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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過去的時候,正好看見江馳伸手給李木子擦眼淚。
“哭了?”許願彎腰看了她一眼,“怎麽回事。”
之前不是還頂嘴來着嗎。
“她說,”江馳解釋道,“她說她不想留案底。”
李木子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哭,但她好像覺得,自己的确是做錯了什麽事。
她頂着一頭白綠相間的挑染,在這片只有寸頭或是短發的警察堆裏顯得尤為突兀。
許願看着眼前這個只有十五歲大的小姑娘,無奈地在心裏嘆了口氣,從兜裏拆了包紙出來,半蹲下去,掰過李木子的臉,讓人直視自己:“不想留案底?”
李木子閉着眼睛,嗚咽着點頭。
“那就配合調查,你只有十五歲,未來還有無限可能,”許願不容置疑地說,“我希望你态度端正一點,今天現場提取到的大量毒品殘留已經充分證明你和一起吸販毒案件有關,主要嫌疑人已經被我們控制住了,如果你不想年紀輕輕就去監獄裏蹲幾年的話——最好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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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灼,悄無聲息地滲透進了空氣裏的每一個因子。
許願當然是吓唬李木子才那樣說的。
黑夜裏的天空忽然沉悶下來,在這個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晚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而後瓢潑大雨突然在某一時刻席卷了整個滇城市區。
晚間新聞的財經頻道正有條不紊地播送着近期的要聞,女主持人端莊大氣的聲音從某戶人家的窗棂間飄蕩而出:“......截至本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達4.57億,較2009年底增加7330萬人;互聯網普及率攀升至34.3%,較2009年提高5.4個百分點......”
街上老大爺的舊錄音機嗡嗡地唱着十九年前黎明的那首《今夜你會不會來》,公安局門口的流浪貍花貓帶着一身髒水竄進了支隊的前臺大廳,在保潔阿姨剛拖過的滑溜溜的地板上撕心裂肺地尖叫。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有人聽新聞,有人聽錄音機,有人天天擦地板,樂得自在。
但也有人,每天都在提心吊膽中度過。
就比如說......
某些趁着夜黑偷摸吸粉的瘾君子,打火機一起一落,錫箔紙将手指狠狠燒傷,大腦神經被暫時麻痹,然後變成一個眼裏只有利益和欲望的亡命之徒,變成一個瘋子傻子,到最後,或死在爛泥裏,或死在刑場上,總之都是短命鬼。
多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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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胡老三,”李木子坐在公安局的沙發上,後怕地呼出一口氣,“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許願示意她接着往下說。
“他要我用......這兒,”李木子目光微垂,兩手在身上輕輕比劃,淡定地說,“把東西藏在別人想不到的地方,然後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