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第 40 章
一句飄飄的甚至帶着些戲谑意味的話傳進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裏,此後李木子眨了眨眼睛,再次恢複之前吊兒郎當流裏流氣的模樣。
由于她并沒有再提供任何有助于調查的線索,許願只得作罷,帶着李木子做了個血檢,之後便讓江馳開着公務車把李木子送回了家。
暴雨還在下,強對流天氣影響的并不只是降水,更多地,是給辦案人員的心情蒙上一層陰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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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祁坐在縫合室裏。
縫合室裏有個能營造低溫環境的大櫃子,櫃子裏放着各種來自不同身份的人體骨骼和組織,大櫃子旁邊緊挨着的就是幾架操作臺。
他套着隔離服,将解剖刀放在一邊的工具托盤裏,在探照燈下靜靜地看着躺在臺子上的那具十七歲的女性屍體。
方才已經是第二次解剖驗屍了,驗屍結束之後确認無誤,他們把七零八落的屍體從隔壁的解剖室裏推來了這間縫合室。
他之前預測過有可能發生的任何情況,但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解剖組的人剛給屍體照過X光,X光片出來的時候,幾乎驚動了整個科室。縫合工作間裏的打印機發出有規律的嗡嗡聲,數秒後,一旁的實習生将解剖報告和驗傷報告一并從機盒裏拿出來,同那張x光片放在一起。
幾張薄薄的紙散發着一絲餘熱,在靜谧的環境下随着人的動作而嘩嘩作響。
“那個......陸老師,我把新的報告打印出來了,”實習生說着,把報告遞給他,“您簽個字。”
“行,”陸祁應了下來,順手摘了防護手套,從衣領處掏出一支筆來。
簽完字之後,他看着操作臺上的那具屍體和帶着腥氣的物證,內心深處一種莫名的心疼和憐憫便不知不覺冒了出來。
縫合室裏的空氣不知為何竟然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沉悶,他已經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具還未成年的女性屍體了,于是隔着口罩呼了口氣,對一旁的實習生道:“開始吧,最後一次縫合,咱們盡量給她縫得漂亮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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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陸老師。”
實習生看着血肉有些腐敗的屍體,有些不解地看着陸祁,但還是小雞啄米似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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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第一次縫合的時候,手底下那幾個實習生的第一判斷并沒有出錯,女屍屍身的□□剖面撕裂傷并不是自然狀态,而是來自于人為。後來縫合中斷,陸祁帶着組員給屍體照了個X光,X光片出來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傻眼了。
X光結果表明屍體的盆腔內側有一處不明異物殘留。
由于分局那邊給出的判定結果是自殺死亡,所以陸祁帶組解剖的時候并沒有往深處想,做過鑒定後也充分證明分局法醫的判斷結果是正确的,而第一次解剖後他們也并沒有發現屍體盆腔內有什麽異物存在。
所以說X光結果出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紛紛以為是自己失職。
後來陸祁帶頭拆掉了原先的縫合線,當着幾個實習生的面,一刀剖開了屍體的盆腔內側,子宮動脈和卵巢動脈被切開的瞬間,陸祁下意識猛地閉上眼睛。
“陸老師!”
“陸,陸老師!沒事吧?”
幾個實習生先後大喊。
陸祁被噴了一臉的血,濕黏黏的血液和屍液混在一起,巧妙地糊在眼鏡鏡片上,有些還落到了眼睛附近,一旁離他最近的實習生見狀愣了幾秒,而後趕緊拿過消毒毛巾擦了又擦。
整張臉上,都被糊滿了血液和屍液。
“嘶......謝謝。”陸祁道。
屍體的盆腔被完全剖開後,陸祁伸手進去攆着已經腐敗了的血肉,對着那張X光片細細分辨,最後在一處及其不顯眼的組織裏側提取出一小包早已泡爛的塑料袋。
再聯系之前檢驗科同事拿來的關于屍體體內毒品殘留的分析報告......
以及第一次縫合時,縫合室裏的人對死者□□剖面提出的猜疑......
“給,馬上送去檢驗科,”陸祁頂着滿頭滿臉沒擦幹淨的血液屍液殘留,将提取到的物證拎進鐵盤裏,看了實習生一眼,“在這兒杵着幹什麽,趕緊去,讓他們立馬做檢驗,加班加點也要在今晚之前把報告弄出來。”
“我,我明白了!”實習生見陸祁臉色并不是太好看,于是猛地點頭,拿了物證便飛也似地跑出解剖室,連解剖服都忘了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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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情況可以說是及其富有戲劇性。
檢驗科加班加點把報告趕出來之後,讓人把報告送去了法醫室。
陸祁猜得沒錯,那袋被泡爛的塑料袋裏裝着的不是別的,正是毒品。
而且,成分很新。
......
陸祁回憶完今天一晚上發生過的所有事,盯着操作臺上正在被他逐漸縫好的屍體,心裏不自覺緊張起來。
他縫合的手法依舊很穩當,探照燈下,那具被剖得完全看不清原本面目的屍體正慢慢地恢複原狀。
其實這原本是個挺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只是命途多舛,遭不住毒品的誘惑和戒斷的痛苦,毅然選擇以死亡的方式結束與毒品的這場抗争。
陸祁想着,下手又仔細了些。
他沒有別的辦法,人已經死了,他能做的只有盡量把小姑娘縫得好看點。
“幫我遞塊毛巾,”陸祁一邊做着縫合的最後工作,一邊頭也不擡地說,“一次性毛巾就放在冷藏櫃的最底下,你去翻翻,看還有沒有。”
“哦,好嘞。”實習生放下手中的縫合工具,繞過操作臺,一把掀開冷藏櫃的蓋子。
冷藏櫃裏開着足量的冷氣,猛地一瞬間給人凍了個激靈。
裏面保存的屍骨和血液以及各種各樣的人體組織都被整齊地收在專門的盒子裏,被法醫科的工作人員細心地貼上了标簽,具體到案件名稱、日期、屍體身份等,一應俱全。
實習生照陸祁說的,翻了翻最底層的那個夾層。
她在一顆成年人頭骨的旁邊翻到了一袋牛奶布丁味的冰棍,冰棍被人吃了大半,還剩幾根留在袋子裏。
也許,和屍體骨骼放在一起的冰棍會更好吃?
生産日期就在上個月十號。
大冬天吃冰棍,不會胃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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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還沒來,”陸祁在操作臺那邊叫道,“是找不到還是沒有了,沒有的話那我再讓科室跟廠家重新采購。”
“不不不不是,”實習生趕緊放下冰棍,拿了包一次性毛巾過去,“有的,還有的!”
陸祁一笑,聲音隔着口罩顯得悶悶的:“行,那給我吧。”
他用消毒工具打濕了毛巾,将這具屍體細致地清理了一遍,着重打理了屍體的面部,最後将毛巾丢進了一旁的垃圾處理桶,給屍體拉上白布。
實習生看了他這一系列操作,忍不住問道:“陸老師,我有點好奇,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問。”
“好奇什麽?問呗,都叫上老師了,想問什麽盡管問。”陸祁說着,解開自己的隔離服。
“啊,我是想問,人已經死了,我們為什麽還要給他們清理,甚至是弄得幹幹淨淨的呢?”實習生看着陸祁,頓了頓,解釋道,“其實道理我都懂,就是,就是有點不太理解,我怕我問出來之後,會顯得我太蠢了。”
陸祁一邊聽着,一邊摘下手套和口罩,爽朗道:“有什麽不能問的,我又不笑話你——這個問題吧,很多年前我還是個實習生的時候,也問過我的師父,他跟我說......死者雖然不會說話也不會動,但他們畢竟曾經來到這世界上走過一遍......”
實習生默默地聽着。
陸祁告訴實習生——死者雖然不會說話,但他們畢竟來到這世界上走過一遍,人生而在世,哪個不是有頭有臉的,倘若以一種悲傷難看的姿勢死去,死後家屬前來吊唁,看到殘缺不全的屍體難免更加傷感。
而将屍體縫合完整并清理幹淨,不單單是對死者的尊重和哀思,更是對家屬的告慰和安撫。
沒有人會希望自己髒兮兮地下葬。
也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的家人髒兮兮地離開。
我們都希望,自己能漂漂亮亮、幹幹淨淨地告別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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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祁是頂着滿臉殘留血跡出來的。
他從冷藏櫃低層順了幾根冰棍,去集體辦公室走了一圈沒找到許願,又頂着同事們若有若無的目光跑到了樓上,一把推開許願辦公室的門。
許願坐在椅子裏,江馳坐在許願收拾得很整齊的辦公桌上,低聲說着些什麽。
門一開,江馳下意識地跳下桌子站好。
“進來不敲門啊,你膽子是越來越來肥了,”許願從椅子上起來,又指了指陸祁的臉,冷靜地調侃,“怎麽弄得跟案發現場一樣。”
“你管我幹什麽,又不專門給你看的,來來來吃冰棍,”陸祁抛了兩根冰棍過去,見江馳也在辦公室裏,又道,“小江哥,你也來一根。”
江馳低聲笑了笑,撕開包裝開吃。
許願接住冰棍看了兩眼,道:“又把冰棍凍在法醫冷藏櫃裏了?”
江馳含住冰棍的動作猛地頓住。
“瞎說,”陸祁舔了舔嘴唇,斯文地說道,“愛吃不吃,不吃拉倒。”
過了半秒,陸祁看向江馳那邊,于是勾住江馳脖子:“別聽你隊長瞎說,這都包裝着呢,裏面是幹淨的,放心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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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懷疑地吃下了第二口,直到許願也撕開了包裝将冰棍塞進嘴裏,江馳這才相信冰棍的确很幹淨。
甜絲絲的,是牛奶布丁味。
許願三兩下解決了冰棍,抽了張紙随手一擦嘴,道:“太甜了,膩得慌,大冷天吃冰棍也不怕把胃出吃問題。”
陸祁“嘿”了一聲,說:“吃我的還在這兒挑三揀四,許哥你臉皮也真夠厚的,看看人江馳,吃得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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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城的初冬,三個大男人偷摸躲在狹小的辦公室裏開着空調熱風吃冰棍。
怎麽看怎麽都不對勁。
陸祁走到門邊把門鎖上,才慢悠悠地将自己帶來的文件袋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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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份X光片,以及幾張新鮮出爐的檢驗報告。
許願接過去看了幾眼,道:“什麽意思?”
陸祁繞過許願,一屁股坐進許願辦公桌後的皮椅裏,劃着椅子轉了幾圈,感嘆道:“你是不知道,我剛剛帶組縫合了兩次,第一次解剖真沒發現什麽問題,後來解剖組的幾個實習生提出這具屍體的□□側剖面撕裂傷不像是自然傷,更像是人為導致,我們懷疑這具屍體裏還有什麽沒發現的線索,就給拉了個X光。”
“嗯。”許願颔首。
這件事早就傳得整個法醫科都知道了,許願也聽到了一些風聲,只是對具體的情況并不了解。
“喏,你也看到了,”陸祁從許願的筆筒裏抽了支筆,點了點那張X光片,“屍體的盆腔內側有一處不明陰影。後來我把屍體的第一次縫合線拆了,進行二次解剖,這次剖得更深一些,屍體的子宮動脈和卵巢動脈被切斷以後,濺了我滿頭滿臉的血和屍液。”
“然後呢?”許願冷靜道。
“然後我就從屍體的盆腔內側提取到了一個泡得軟爛的塑料袋,”陸祁說着,比劃道,“送去給檢驗科鑒定,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一小團東西裏頭的殘留物就是毒品沒錯了。”
許願的敏感神經被陸祁激了起來,于是他沉吟一會兒,懷疑道:“毒品?”
“對,是毒品。”
“檢驗科的同事怎麽說的?”許願問。
陸祁将那份簽過字的檢驗報告交給許願,認真道:“他們說,屍體盆腔內毒品殘留主要成分是2,5-二甲氧基□□,同時還包含有一種特殊致幻型□□類的興奮劑成分,致幻作用較大。”
2,5-二甲氧基□□......
人體高劑量攝入□□類藥物後,将會産生類似于服用□□和麥斯卡林的強烈致幻作用。官方早在多年前便将這類藥物列入了管制清單,清單上的明确表示該類藥品長期濫用易導致精神錯亂,故而其被視為毒品。
“是□□類藥物,”許願沉思一會兒,突然一拍桌子,“上個案件裏也涉及過,王韬就是因為大量攝入該類新型毒品才導致死亡的!”
陸祁道:“對,所以我嚴重懷疑,新型毒品在滇城已經自成體系,在我們不知道的角落裏,很可能已經流通了很久,我們不知道現在這類毒品的地下流通量究竟達到了怎樣的程度,或者說,有關于它的犯罪網絡到底有多大。”
許願暫時沒有說話,一只手輕輕抵着下巴,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
江馳站在一邊,拿過辦公桌上的檢驗報告,草草掃了幾眼,又看了一眼陸祁,問道:“小哥?”
“我在,怎麽了?”陸祁側過身去,順着江馳的目光看着那份檢驗報告,“有什麽問題?”
江馳少有地嚴肅起來,沉聲說:“之前周善一案,從王韬的屍體內提取的毒品殘留中,有一種成分屬于特殊致幻型□□類的興奮劑,當時你們說這類成分很少見,需要進一步确認——已經過了這麽久了,檢驗科還沒給出結果嗎。”
大劑量的用藥,使得致幻劑作用于中樞神經系統,從而導致人的精神錯亂。
一次性大量使用易導致血壓上升、肝腎功能衰竭的急性中毒。
甚至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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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祁沉默片刻,緩緩道:“幾天前就出結果了,但太吓人,我們沒敢對外透露。”
“是什麽?”
“你知道一些不怕死的外國人為了學分和業績能有多拼嗎,”陸祁說着,閉了一下眼睛,而後再次睜開,“他們用毒品讓自己‘清醒’,打着提神醒腦的名號,實質上就是吸毒。”
此話一出,他便沉默下來。
許願在一旁聽完他的話,心中隐隐有了答案:“阿德拉。”
“對,很類似,”陸祁一邊說着,一邊坐到許願辦公桌前,打開電腦,“許哥,借用一下。”
許願默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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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的密碼就是六位數的警號,陸祁不用問也能猜得出來。
只見陸祁劈裏啪啦地在鍵盤上打下一串網址,然後登陸進去。
這是國家出臺的官方禁毒科普網站。
“‘阿德拉’又叫‘阿德拉爾’,英文名是Adderall。它和成分相類似的Adderall XR等,都含有□□酸鹽成分,這類藥物在我們國家,屬于法律意義上明令禁止的毒品,”陸祁解釋說,“我們都知道,阿德拉的有效成分是□□,而□□在國內的名稱為□□,具有很強的中樞興奮作用,很容易産生藥物依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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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方禁毒科普網站顯示,阿德拉由四分之一的左旋□□和四分之三的右旋□□組成,在國內是嚴格控制的精神藥品。
其成分中□□就是□□,所以說阿德拉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即□□)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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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接着說道:“導致王韬死亡的新型毒品,經過解析之後已經可以确定,其主要成分為2,5-二甲氧基□□,同時含有與阿德拉作用相類似的□□成分,具有強大中樞神經興奮作用和劇烈致幻作用,嚴重可致人死亡。”
辦公室內的空氣微微凝固,氣溫似乎降至冰點。
就連一直不懈制熱的空調都無能為力。
許願靜默片刻,抿了抿幹燥起皮的嘴唇,道:“那分局送過來複檢的這具屍體......”
“死因是自殺,這一點毋庸置疑。”陸祁定定地說。
“為什麽自殺?”江馳問。
“這就是我今天特意到你辦公室跑一趟的目的,”陸祁說着,站起身,将手機裏那張分局發來的照片和文件發送到了許願的工作電腦裏,“這是之前分局把屍體送過來複檢時附帶的相關資料,裏面有家屬筆錄和社區調查記錄,一會兒你跟許哥一起看看,我在旁邊的會議室等你們。”
許願和江馳對視一眼。
窗外的暴雨沒有要停的趨勢,反而越下越大了。
手機輕輕震動一下,許願低頭看了一眼。
是一條新聞推送,他呼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下,旁若無人似的抽起了煙。
煙霧緩緩缭繞,有點嗆人的煙草味瞬間揮發,充斥了整間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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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的手機也響了一聲,同樣是新聞推送。
他看了一眼沙發上坐着的隊長,于是輕輕點開推送鏈接。
視頻裏,主持人字正腔圓地播報着:“......官方消息,宋姓男星三日前去往滇城市昆西縣城拍攝影視劇《偵緝五隊》途中,因涉嫌容留他人吸毒被昆西警方依法刑拘,案件正在進一步處理中......”
江馳翻了會兒評論,都是清一色的兩方派別互相攻擊,有人選擇維護偶像,也有人選擇站在警方這邊。
江馳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心酸,又不明白自己為何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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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馳,”許願喚了他一聲,“過來看看案子。”
“來了。”江馳關掉新聞界面,果斷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