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
第 47 章
“不喝拉倒。”
接待室內的空氣一片安靜,許願自顧自走到飲水機旁邊接了杯水,一飲而盡。
他是恨鐵不成鋼才會這樣,之前接到舉報,在夜莺俱樂部掃場子的時候見到李木子,李木子當時還昏昏沉沉的,那姓胡的跟警方交手,甚至不惜拿李木子當盾牌,是自己一定要護着這個小姑娘,為此挨了那姓胡的一槍。
後來李木子在醫院輸完液之後被民警帶來了支隊,情緒很不穩定,許願當時還沒想那麽多,從這個不良少女口裏得知了一些關于胡老三的線索。
許願原本想着李木子回去之後也許會改,但沒想到李木子會陰差陽錯地讓局裏一位實習生失蹤到現在還沒找到人,也沒想到李木子竟然真的敢對公安民警動手。
一瞬間有種詭異的落差感。
比如自己當初硬生生挨了一槍才救下來的人會是這麽......這麽地叛逆。
他不明白李木子這樣到底是為了什麽,他只能站在一個成年人的角度去看李木子,但他也知道,李木子的叛逆一定是有原因的,也許是因為缺乏引導,也許是因為環境影響。他曾經見過很多像李木子一樣的小孩,無非都是成年後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而後沾染上黃、賭、毒,最後锒铛入獄。
.
許願站在飲水機旁邊,喝了整整兩杯熱水才堪堪壓下心裏的火氣。
江馳坐在李木子對面,往許願的方向看了一眼,半秒後對李木子開口道:“李木子,有話好好說,襲警是不對的。”
李木子“哼”了一聲:“他們到我家去找我,說我害得他們的同事至今下落不明,非要讓我交代。”
“那你也不能動手,”江馳溫和道,“沒有人說一定是你的錯,只是讓你配合調查,調查完了自然會放你走的。”
江馳對年紀小的孩子好像總是很溫和。一方面是因為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是不想讓小孩面子上太難看,給足了李木子臉,哪怕對方很有可能是個少年犯預備役。
但是許願就不一定了,他一貫不是那麽柔和的性子,說一不二的,執行力很強,馮局就是看他這一點才讓他接了前任支隊長的班,挑起支隊的大梁來。
Advertisement
.
一杯水被不輕不重地放在李木子面前的桌面上。
李木子低着頭,紅着眼睛,順着這杯水向上看去,正好看見許願有些陰沉的臉色。
那樣的神色裏盛滿了未完全消散的餘怒,似乎還帶着一點不易察覺的關心。
“以後還襲警嗎。”許願雙手撐在桌上,從高往下看着李木子。
“關你屁事。”李木子緊咬着嘴唇,頭發依舊是白色打底,綠色挑染,被手铐铐住的雙手塗着紅色指甲油,手腕腕骨的位置有一串英文文身。
許願目光落在那串文身上,哭笑不得。
這個年紀的叛逆女孩好像都挺喜歡文身的。
“談男朋友了?”許願從旁邊扯過一把椅子,在李木子旁邊坐下,一邊給人的手铐開鎖一邊道,“文身挺好看,但是不太适合你。”
李木子終于側過臉去看許願。
許願沒有再追究她襲警的事情,給她的手铐解鎖之後便沒了下文。
“我談不談戀愛又與你無關,”李木子犟嘴道,“你又......你又不是我爹,管我談沒談戀愛。”
許願和江馳對視一眼。
.
李木子頂着兩個警察的目光硬着頭皮拿起桌上的水。
其實她不太喜歡和警察打交道,她總覺得如芒在背,仿佛下一秒自己就要被拉去看守所蹲上十天半個月了似的。照她老子的話說,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且她老子也不喜歡和警察打交道,他們父女倆都覺得警察是這個世界上最惡毒的生物沒有之一了。
她爹告訴她,這個世界上的警察都是兇神惡煞、遭人厭棄的,以為自己披着一身皮就天下第一能懲惡揚善了,以為自己是警察就萬般地了不起了。
但是......
李木子想着,有些膽寒地看着江馳,又暗暗地瞥向許願。
好像有哪裏不一樣——這兩個警察,好像同自己那死鬼老爹的描述有那麽一點點的不一樣,可又說不清到底是哪裏不一樣,但李木子就是有種第六感,自己死鬼老爹的描述是錯的。
李木子還在神游,卻被一陣敲桌子的聲音拉回了思緒。
是許願用食指關節敲了敲桌子,皺着眉:“你那天去找戴婉儀了?”
李木子嗯了一聲,視線落在許願的手上。
那是一只寬大厚實的手,骨節粗大但是很分明,手上有很多一條一條的、猙獰的、泛着肉粉色的傷疤,而且能看出來這只手的主人經常拿槍,手指關節都變形了,食指指甲的地方掉了一小塊,變成了凹凸不平的疤痕,那一塊指甲也增生出新的指甲,變厚變硬,很醜很醜。
原來警察的手是長這樣的啊。
經常受傷?
李木子想,那為什麽自己的死鬼老爹還天天說警察都是吃幹飯的呢,如果是吃幹飯的話,手應該會很白淨很漂亮才對。
那看來,自己那死鬼老爹又騙了自己。
.
許願見李木子半天不說話,于是順着李木子的視線看下去。
正好也看到了自己的手指。
于是他有些不自然地蜷了蜷掌心,像平時一樣随口說道:“你看什麽呢,我問你那天為什麽去找戴婉儀。”
“我沒有故意找她,是她找的我!”李木子有些激動,但在目光第二次不小心落在許願手指上的時候,她神色微動,然後安分下來,低聲說,“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本來,本來......”
許願靜靜地等着她的下文。
“我本來是去找你的!我想要你幫我!誰知道被那個女警官誤打誤撞碰上了,我也是沒辦法,而且她很熱情,我想着反正你們都是警察,誰幫都一樣!我怎麽知道她那麽蠢,一下就暴露了,害得我也被人揍了一頓!”李木子在心裏掙紮了好久,矛盾了好久,然後在許願即将失去耐心的時候,猛地擡起頭,直直地看着許願的眼睛。
江馳和許願都被吓了一跳。
幫她?
她在說什麽?
.
“只有你,能幫我!”李木子破罐子破摔地說。
.
那天她一個人從家裏跑出來,憑着記憶一路跑到公安局的禁毒支隊,點名說要找一個叫許願的警官。
前臺幫她打了一通內線,過了很久才有人去接。
接通的時候說話的人不是許願,是另外一個值班的民警,民警告訴前臺負責接待的女警,說隊長出勤去了,暫時不在。
“那,那你們隊長什麽時候可以回來?”李木子說,“我有很重要、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情找他!”
“我也不清楚,”前臺接待的女民警道,“一般呢像他們這樣的外勤,一旦出警就不知道要忙到什麽時候了,如果情況還行的話很快就能收隊;但情況要是稍微複雜一點,出勤一整天都是有可能的,我不能給你準确的答複,抱歉。”
李木子脾氣很犟。
她在前臺大廳找了個位置坐着,順便蹭了公安局兩杯白開水。
後來她不耐煩地翹着二郎腿,開始觀察這裏的警察們。
前臺不知道在忙什麽,反正一直低着頭,她看不真切。
保潔阿姨一直在拖地,偶爾有幾個從樓上下來的警察。有的人很活潑,能三步就跳下樓梯,也有人穿着醫生一樣的白大褂,估計是法醫,戴着口罩和防護服,看上去很斯文,手裏拿着些什麽報告到處找人......
反正她也不知道那些人在幹嘛,索性四處亂看起來。
.
李木子雙手交叉,回憶道:“我就坐在那裏很無聊,後來終于有人注意到我,問我是做什麽的。我看她長得挺漂亮,而且很熱情,我就都告訴她了,她一開始是驚訝,之後又告訴我,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幫我。”
許願沒有說話,只是神色微沉地看着黑棕色的桌面。
江馳搭腔道:“所以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情,能讓你大老遠跑到支隊來找人幫忙?”
李木子下意識咬着嘴唇,沉默下去,努力維持正常的呼吸,有些局促地攥着手,左手手指摳着自己右手的指甲,把凝固了的藍色指甲油摳掉了一小塊。
“是胡老三的朋友,他要開車帶我去邊境......‘送貨’,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該怎麽辦。”李木子擡頭望向江馳,雙手顫抖着捂住自己化了淡妝的臉,煩躁地抓着自己的頭發。
看得出來,她內心一直在掙紮。
到底是頂着坐牢的風險的去“送貨”,還是冒着被打擊報複的風險來公安局尋求幫助,成了當下不斷困擾着她的問題。
說到底,她還是不想坐牢的。
“我不可以坐牢。”李木子一顆心不斷地跳着,砰砰砰,每一下都讓她難受地喘不過氣。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對不對,但是她間接害死了一個警察,這是事實。
或許她真的不應該在那天選擇從家裏跑來公安局,如果她那天乖乖去“送貨”了,也許,那個警察不會死。
江馳看出李木子神色有異。
那是一種悲怆而懊悔的眼神,但問題是,是什麽讓李木子懊悔難過?
“木子,”江馳站起來,繞到她旁邊,“你得把實情告訴我們,我們才能幫你。”
“不行,”李木子擡頭看了江馳一眼,突然放聲大哭,“我不能再說了,你們會死的!你們會死的!”
江馳心裏顫了一下,于是他道:“會死?等等,你說清楚點為什麽不能告訴我們!不是你說要警察幫你的嗎?”
李木子把實情告訴了戴婉儀,後來戴婉儀跟她走了,失蹤了。
李木子剛剛還說,她不能再說下去了,因為他們會死的。
為什麽,為什麽會死呢,她又憑什麽知道警察一定會死?
江馳心裏漸漸有了猜想,那個猜想太可怕了,也實在太不值得推敲了,但是江馳有種很奇怪的感覺,那是在緬北卧底之後才會有的一種敏銳感覺——類似于,死亡近在咫尺的窒息感和恐懼感。
許願也站起身,陰沉的臉色證明了江馳此時的感覺有可能是對的。
因為許願心裏也有了那種窒息般的感覺。
許願走過去,讓江馳往旁邊站站,自己則靠近李木子,彎下腰,雙手撐在李木子兩肩上,與她對視。
“你說,為什麽我們會死?”許願平靜無比。
“因為,因為......”李木子有點怕許願,剛剛又哭過一會兒,本就沙啞的公鴨嗓此時更是說話都快說不出了。
許願道:“你不說,我替你說。”
李木子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戴婉儀已經死了,對嗎。”許願平靜地說。
李木子不斷點頭,眼角的淚越來越多,害怕地連連顫抖,大聲叫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會這樣,我......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是怎麽死的?”許願坐下來,神色微凝。
而後他将桌上的抽紙推過去:“慢慢說。”
李木子胡亂扯出幾張紙緊緊攥在手心,不知道該怎麽表述,只好不斷哭着,硬着頭皮胡亂組織着語言:“她,我,她自己搭車去的湖柳縣,那裏離邊境很近,逼我“送貨”的那個人要我到那裏等一輛黑色面包車,車上有我要送的貨......我跟戴警官說好了一個地方,戴警官搭車去湖柳縣之後直接去那裏找我,後來,後來她跟胡老三那個朋友打了起來,那個人就把她打死了!”
李木子嗓子啞得說不出話,哭得臉上的妝全都花了。
“我知道了。”許願聲音冷靜平淡,在這間不大的接待室裏,他已經快不知道什麽叫生氣了,也許氣過了頭,什麽訓斥的話都說不出口,于是聲音也平靜得連江馳聽了都忍不住皺眉。
江馳在一旁看着,聯想到李木子的年紀。
.
“我不知道胡老三真的敢對她動手,所以後來我......我只能聽他們的,把該送的貨送完,我......我怕死——可我更不想坐牢!”
明明是15歲的女孩,經歷過的事卻比普通的成年人要沉重得多。
李木子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戴婉儀幫了她,結果死了;那別人幫了她,別人可能也會死,而她不想再看見這樣的結局了。
“你們,你們也會死的......”李木子努力組織語言,說。
.
李木子臉上的妝全花了,擦完眼淚之後看過去清爽了不少,也順眼了不少。
她的素顏看着也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僅此而已,許願的年紀是她的兩倍那麽多,要是許願的年齡再大個十歲,都能當李木子的爹了。
“你們會死的。”李木子哭着,不斷重複同樣的話。
“我們不會,”許願心裏突然泛過一點柔軟,平和道,“我們是警察。”
“戴婉儀也是警察,結果她死了。”李木子道。
許願一時語塞,只能規規矩矩地拍拍這個孩子的肩給予一點安慰,而後掰着李木子的臉,讓她看着自己:“一會兒你自己去洗手間洗把臉,我找人給你做正式筆錄,到時候,你一五一十把情況說清楚。”
“會坐牢嗎。”
“不會,你只需要記住你這一趟是過來指控胡老三和他同夥的,”許願頓了頓,道,“警方會保護證人。”
.
從某個角度來看,李木子沒有錯。而許願自認為也沒有資格對李木子說出訓斥的話,即便戴婉儀真的死了,他最多只能作為領導表示一下節哀和悲傷,但是對于李木子,他只有引導和安撫。
雖然看起來好像李木子是促成戴婉儀死亡的一個推手之一,但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李木子作為未成年人,被毒販威脅去“送貨”,走投無路之下只能去公安局找人幫忙,她算受害人。法律上也不會認可李木子一定是導致戴婉儀死亡的直接原因。
既沒有主觀上的故意,也沒有做出實質性的犯罪行為,李木子此一趟是去公安局尋求幫助,而戴婉儀在緊急情況下選擇了施以援手,最後兩人弄巧成拙,反而導致了其中一人的死亡。
這件事來得蹊跷。前腳法醫室才解剖完蔣笑笑的屍體,确認裏面包裹有與周善用以害死王韬相一致的新型毒品,後腳在俱樂部掃場子時從胡老三手裏救下的另一受害人又出了狀況......
許願眸光略沉。
必須深挖下去,不管查到最後會遇上什麽。
.
李木子耷拉着腦袋出接待室的時候,雙手緊緊絞着自己的衣角,指甲油很漂亮,頭發顏色也很潮流,卻終究過于突兀,不像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她十五歲,她穿過長長的走廊,她往黑暗中去了。
其實這些受害者本應該活在陽光下。
許願在她身後,突然叫住她。
“李木子,你記着你的命是我當初在夜莺臺球俱樂部掃場子救下來的,”許願垂眸溫和地看着她染成了綠色的發頂,眼底有些肅殺,“記着我替你挨了一槍,不是為了向你邀功,也不是為了讓你心裏有壓力。”
李木子轉過身,仰頭看着許願:“為什麽?”
“因為我救過你,所以我不希望有一天親手送你上公安局的押送車,”許願無奈道,“頭發染回去吧,不許跟那些毒販來往了。你才十五歲,還有很美好的生活要去過,趁着還沒成年趕緊抽身,別把自己折在這上頭。”
李木子沉默了很久。
她點了點頭,而後被另外兩個過來給她做筆錄的民警架走了。